第20章 过去
江承淮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如寒风般刺进卜尘的心骨，他愈发手脚冰冷起来，第一次认为面前的人如此陌生。
他搓着手踌躇在原地，胸膛轻微上下起伏，似是鼓足了勇气道：“殿下，我明白您为了沈小将军难过，可她已经离开这人世了，就算——”
“卜尘！”
他应声抬头，瞥见江承淮发青的眼圈，只能憋回即将脱口而出的话语。
江承淮死死盯了过来，平日里炯炯有神的双眼现下布满了血丝，细微而不可察，可仔细看去却又十分清晰可怖。
纵然眸中没什么情绪，卜尘却能感受到那平静下掩盖着的疯狂与偏执，巫族俨然成为了他最后一丝希望。
两年了，江承淮明明做好了万分准备，只为等一个时机迎沈轻白出宫。他不愿她背负着罪臣之女的身份，更是为她提前打点好了一切，可还是只差一步，偏偏只差一步。
若是他能再早些，或许沈轻白便不会死了。
而卜尘不愿看他自欺欺人的模样，不愿看他沉溺在情爱中虚晃度日。卜尘缓缓跪了下来，面色是不容退缩的倔强。
“殿下，从前您怎会如此草菅人命。京城距西疆路途遥远，便是赤兔马也要走上三日，五日怎能归来。”
江承淮目光一滞，眼神也渐渐涣散起来，点点悲伤从眼底溢出，他敛眸沉思着，独自黯然神伤。
半晌，他沙哑开口道：“本王知道了，你起来吧。”
“那便至多七日，只要能寻回永寒窟的冰来，轻白的尸体便不会腐烂，本王偏要她活下来。”
他眸光闪烁着，眉眼间皆是希翼。
卜尘哑然，他明明想说的并不是这些，聪慧如殿下，怎会听不懂他的意思，这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殿下，属下认为九公主既是沈小将军所挂念之人，那定然也希望您能照顾好她。”卜尘重重地磕了个头，咬牙道。
屋内一片寂静，案上的香炉飘出袅袅轻烟，江承淮直视着窗外，深沉的眼眸也染上几分朦胧的温柔。
“本王，会照顾好她。”
“但她是她，轻白是轻白，本王永远不会混淆。你先退下吧，本王想要一个人静一静。”
卜尘微怔，也愈发释然了。罢了，既是殿下选的，那他又能如何。他站起身来，转身向外走去。
即将踏出门时，他又转过身来，颔首作揖道：“殿下，这世间可留恋的东西有很多，并非只有情爱。”
“纵使沈小将军无缘陪您走下去，您也还有我们，还有北疆与南疆的千万将士与百姓们。”
“今日若是卜尘多有冒犯，望您见谅。”
见他如此诚恳，江承淮莫名心安了几分，“不会，你心里忧虑的，本王自有分寸。”他叹了声气，又道:“卜尘，放心。”
话已至此，有些话便不宜再说，卜尘明白这是主子的保证，亦是在给他多年来忠心追随的答复。
卜尘慌乱地瞥向四周，被这煽情的场面扰乱了内心，眼眶更是不争气地泛起了红。他就知道，他没有跟错人。
“卜尘先退下了，您好生歇息。”他急匆匆地离去，还不忘贴心地带上了门。
屋内又一次恢复沉寂，江承淮微微挑起的唇角渐渐抿成一条直线，眉宇间满是冷意。
他起身，翻找出藏在书架中画卷，望着上面栩栩如生的人儿，心中难得有了些许慰藉。
……
沈轻白自宫中回来，一直到晚膳时，都未能再见到江承淮，心中竟是有些空落落的。
再想到白日里江承淮的恶劣行径，她愈发唾弃自己，“沈轻白啊沈轻白，我看你是脑子不清醒了。”
春桃端着几碟小菜外加一碗白粥上了楼，碰巧听到了她的嘟囔，忍俊不禁道：“公主，您在自言自语什么呢？”
沈轻白出神地捏着被角，后知后觉地转过头来，看见托盘上如此清汤寡水的膳食，她愈发没了心情：“放下吧，我不饿。”
春桃放置在一边，忧心忡忡地走过来，“别呀公主，多少吃一些，您肩上的伤口还有些发炎，不宜太过油腻。”
见她兴致缺缺，春桃想了想，忽而兴奋道：“奴婢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您，您可想听？是关于沈家的事。”
沈轻白一顿，赶忙坐起身来，眼角眉梢都难掩惊喜之色，“你可当真？倒是有什么好消息，你快说与我听。”
春桃神秘兮兮地笑了笑，与她讨价还价起来，“那可不成，您得乖乖喝了这碗粥，也不差这一刻。”
沈轻白说着便要下床，刚掀开被褥，春桃连忙按住她的手，“奴婢替您端来便是。”
春桃端来，她忙不迭地接过，仰起头便囫囵吞了下去，却是不小心呛得厉害，咳得脸都红了，眸中噙满泪水。
春桃替她顺着背，“哪有这么急，公主您也太沉不住气了。”
顿了顿，她又道:“沈家谋逆一案重新审理了，当年办案的官员与靖王有些勾连，此事奴婢也是听说，具体的还不清楚，但相信假以时日必然水落石出。”
沈轻白紧紧捏着春桃的手，轻咳道:“当……当真？可是皇叔派人去查的？可靖王为何要害沈家……”
“此事错综复杂，定不如面上如此简单，快，扶我去见皇叔，我要弄清楚这中间的来龙去脉。”
沈轻白只觉得此事蹊跷，靖王为人她也曾听说过，只道那人善于伪装。那日她隐约觉得此人熟悉，不过是记起从前他私下面见过她父亲。
想来那时靖王便有打算拉拢沈家，但沈父为人正直，对于官场上的尔虞我诈更是厌烦不已，也因此他多年来远离京城，不愿回京。
若是因此惹来靖王的不快，依着他能藏于行宫多年的性格，怎会如此沉不住气。想来定是幕后之人得知靖王落马，想要再加一罪罢了。
此人既是挑选这个时候，想来也是认为那场陷害手段并不高明，简单一查便能查出。而从前并未有此担忧，定然是有太上皇授意。
如今江承淮摄政，过去他与沈家的隔阂满城皆知，任谁也不会想到他会替沈家出头，这才逼急了幕后之人，令其自乱阵脚。
思来想去，沈轻白得出一个结论。无论沈家是否有罪，太上皇早已动了铲除沈家势力的心思，沈家落得如此局面不过是迟早的事。
也不对，即便是沈家功高震主，可那兵权却实实在在掌握在太上皇手中，仅有一半兵符。
且沈夫人更是被封为诰命夫人，从前太后频繁邀她进宫，劝说她留于京城，与其相伴。明面上是情谊深厚，实际上不过是拿她做人质。
沈父亦是明白这个道理，瞧着儿女已然成长，能够撑起沈家的一片天，这才无可奈何地陪伴沈夫人一起留于京城。
自此，沈轻白与胞兄含泪远赴边疆，而沈父则为了夫人选择回到那个曾经万般厌恶的地方，却不想正中下怀，着了小人的道。
而江承淮一位异姓藩王，竟能不受兵符束缚，更是能组建属于自己的王军。若说沈家还在，两者也能分庭抗礼。
偏偏太上皇先挑了沈家下手，拿捏着沈家的软肋尚且如此多疑，更何况无从束缚的江承淮呢，难不成太上皇竟如此信任他？
沈轻白没由来地一阵眩晕，她疲惫地按捏着太阳穴，又道:“春桃，过去皇叔守在边疆，朝廷可有派人去监军？”
春桃犯了难，对此不甚了解:“奴婢……对军营之事从未了解，想来也是有的。”
沈轻白沉思片刻，愈发头痛，“罢了，正好用了膳，出去散散步消食也是好的，我歇了一天，好多了。”
一阵湿气飘来，窗外忽而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隐约浮起一层朦胧白雾，好似缥缈的薄纱。
雨声越打越急，像是断了线的珠子般，急促的声音愈来愈大，春桃连忙去关上摇晃的窗牖道:“不如等等，眼下还不晚。”
窗外暴雨倾盆，雷声轰隆，一道霹雳照亮了天幕。沈轻白望着窗外出了神，她突然想起曾经也是这般。
郁明溪一到雨天便会心情低落，若是如此电闪雷鸣，更会惊得瑟瑟发抖，从前都是沈轻白陪着她，熬过一个又一个难挨的雨夜。
所以，既是沈轻白成为了她，那真正的郁明溪又去了哪里呢？
沈轻白伸手抚上窗牖，恍惚之中她好像看到了那个乖巧怯懦的小女孩，总是一副笑颜跟在她身后唤着:“阿姐，阿姐。”
再一眨眼，消失了，全部都不见了。
可沈轻白敢笃定郁明溪没有死，她能感觉得到郁明溪的气息，这也并非是她占用了郁明溪的身体才能察觉的。
仿佛是天生的契合，使她们二人心灵相通。
春桃的声音忽而在身后响起:“公主，长公主来了，正候在府外。”
沈轻白皱眉，转身道:“谁？郁子昕？”
春桃也是意外，如此大的雨夜却迎来一位不速之客，“正是。”
“她来做什么？”
春桃回道:“长公主说，她私自离宫，太后娘娘怒上心头，下令不准她回宫，也不准她去公主府，她无处可去……这才来投靠您……”
这话，春桃自己说着都觉得没理。依着前两日这二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氛围，长公主怎好意思讲出这番话的。
且她将这摄政王府置于何位，又岂是能想来便来，想走便走的。
沈轻白自然也是思及这一层，问道:“可有禀报于皇叔？”
春桃点了点头，道:“派人去传了，殿下说，让她哪来的回哪去。”
沈轻白一阵无言，这种嚣张的话倒像是那人说得出口的。只是春桃既然来传与她听，想来郁子昕还未离去。
“撑把伞，随我出去看看吧。”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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