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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星空下的我们


交稿之后,生活中最大的重压被移去了,一开始还会有种虚幻的感觉,估计和拔完智齿之后的感觉很像吧(尽管我没有经历过)——平时疼得咬牙切齿,去医院打上麻药处理,立刻就感觉不到疼痛了,只剩下麻药和牙槽空空如也的感觉残留着,很奇妙。结果,过一阵子,等麻药的药效过去之后,疼痛才算真正地到来。

        漫画——某种角度上说算是帮我吸引了生活中的大部分火力。除此之外要面对的学习、人际交往原本都不是能轻松解决的问题,只不过,曾经专注于漫画的我将它们忽略了罢了。

        至于上次秋叶原之行的结尾……我到最后也没能向他表白。

        当时真澄说出的话,并未将气氛引直最糟糕的境地,仅仅只是我退缩了而已。现在想来,原本阻碍我向真澄表白的最大压力就是两人因此连朋友都做不成,而当真澄说出那句话的时候,我对此甚至感到了恐惧。

        ……这不过是事后为自己找补。我似乎忽略了一个事实:即便当时真澄不那样说,可能我到最后也说不出那句话。因为我是个胆小的人,胆小,又害怕变化……那会令我非常不安。至今为此而错过的事物,数也数不过来。

        开始感到学业压力骤增。打算考美术院校的我,原本希望能通过ao考试入学。这样一来,距离提交申请也只有半年左右的时间。频繁进入画室、准备考试……回到家之后什么也不想做。重复着机械一般的日子,与真澄的联系也少了许多。

        我曾向真澄抱怨过生活的琐事,只有一次。向他发出充满怨气的话语之后立刻得到了安慰,然而聊天结束以后,马上便陷入自责中,觉得不应该为这点事叨扰他。

        与此同时,我开始重新寻找合适的告白时机。最初产生这个想法是在二月的时候,那时,金鸟奖的结果出来了。我们三人的作品顺利被选中,三人一起去吃饭庆祝了一顿,可是,我没有找到机会表白。之后等到三月份,作品被刊登到杂志上。杂志社寄来了样刊。仍然没有表白。感觉自己就像是在麦田里寻找最大稻穗的人,越是前进,越是无法定夺。

        真澄的状态不佳是另一个因素。自从发现他时常闷闷不乐以后,随着日常生活的进行,这种程度似乎在逐渐加深。在他脸上没有笑意的日子,我在向他说任何话题之前都要揣摩再三,至于告白则更无从出口。日子便在焦躁不安之中慢慢过去。

        又过了几个月,我终于等到了梦寐以求的机会——高二第一学期结束后的暑假,真澄忽然在line上问我,要不要去附近的河滩。

        那时是七月底,正好是花火大会举行的日子。终日身处于画室,感觉自己的灵魂都快僵硬的时候,收到真澄提议外出游玩的消息,无疑令我的精神为之一振。

        约定之日当天的傍晚,穿上浴衣,头发也打理得整整齐齐地走出家门去。心情如初生的幼鸟一般雀跃。

        ——要是能顺利告白就更好了。

        我幻想着这样的场景:烟花,美丽的烟花,一个接着一个窜上天空。原本笼罩在夜幕之中的我们的脸,在那一瞬的光辉照耀之下显得格外美丽。而我便在那时表露自己的心意……

        单论“时机”的话,今晚说不定是比去年末东京那次更好的时机。

        怀着欢欣的心情前往河滩,在路上见到许多同样身着浴衣的人。不是有这样的说法吗?顺风的时候,感觉周遭的一切都在为自己鼓舞。我也是一样,觉得周围一切都是吉兆。明明这风景,之前在家附近转悠时看过无数回了,今天看着却格外新鲜。那树的扭曲弧度曾经是这样美丽的吗?那间屋子外墙上的藤蔓是特别种上去的吗?一面欣赏着沿途风景,自在地、丝毫不喘气地走上二十来分钟,来到了约定的地点。紧接着,我一眼便看到了同样身着浴衣的真澄。他站在河滩的一头,脚上踩一双木屐,出离专注地凝视着脚下浅浅流过的水。真澄身上的浴衣是紫罗兰色带条纹的款式,两只宽大的袖口中伸出柔荑似的双手。听说拍摄美食的人会用黑色衬布将意图拍摄的东西凸显得更加美丽,对于现在的真澄也是一样吧。夜幕之中,他那有如玉石般白润的皮肤——脸部,手臂,裸露出的脚踝——反倒变得愈加鲜明。一动不动站在那里,如被精心雕琢出的塑像一般,真澄注视着流过脚背的清清的水。稍微长长的他的头发,与浴衣一角一起轻轻地随夜风飘动着。

        我一边向他走近,一边叫出了他的名字:“真澄。”

        “……啊,山岸。”

        “不好意思。等了很久吗?”

        “没有的事,我也才刚刚到。”

        真澄的脸上流露出笑意——他的心情似乎不错,真是绝佳的气氛。脸上没有表示,不过,我在心里长舒一口气。

        我们先沿着脚下浅水寂静流动的方向走。木屐踩在鹅卵石上,发出洗筷子似的清脆声响。时常有小石子顺着流水而下,钻进脚与鞋底的狭缝中。那是最恼人的时候。坐在岸边,也不管浴衣是否会沾脏,双脚在水里来回蹬着,抖动掉上面沾着的渣滓,重复几次之后,两人默契地离开浅滩,穿过岸边的芒草,走到微微隆起的小路上。

        “那里有祭典呢。”

        真澄手指着远处的火光。

        “啊,那就往那边走吧。”

        “我们好像一开始就把方向走错了。现在过去的话,能赶上花火大会吗?”

        “如果想看烟花,应该不论在哪里都能看见吧。”

        不知不觉间,我们离人潮越来越远了。喧闹声逐渐变成了远处微弱的鸣响,取而代之的是不间断的蝉鸣。我发觉,似乎自己更喜欢这样——只有自己和真澄两人一起,慢悠悠地走着。花火也无所谓,人潮也无所谓,祭典什么的更是可有可无的东西。当真澄说要前往人多的地方的时候,我虽然不表示反对,心头却稍微冒出些许落寞的情绪来。

        沿着泥铺的小路继续前行,在一条已然干涸的细流之上,横着不知何时建的、几近荒废的桥。真澄小心地踩到桥上去,只听一声“吱呀”,腐朽成空心的木质结构立刻塌了下去。“再往前面走走吧”,他这样说着。明明之前说是要往人多的地方走,却好像离那里越来越远了。目之所及,尽是荒僻的风景与更为漆黑幽深的夜色。

        真澄一直没有说话。

        我看了眼时间,花火大会马上就要开始了。现在才开始往那边走的话,已经无法赶上第一缕升天的烟花,但要是抓紧一点,也是能在结束前赶到的。

        “真澄,如果再不到祭典的会场去,就连花火大会结束都赶不上了噢。”

        就像没有听见我说话一般,一直走在前面地真澄,只是默不作声地抬头望着天空。我学着他的样子抬起头来,即刻映入眼帘的,是丝绒一般平整舒展,闪现着最高等的绫罗绸缎一般光亮的星河。顶空是轮明月,皎白月光穿透纱状的云层,使得整片星空如渐染过一般。这是平日生活在灯光明亮的城市中的人鲜能看见的景色。

        “……山岸。”

        一脸呆滞地望向星空,这时忽然听见有人在叫我的名字。是真澄的声音。不知为何,我隐约有种不详的预感。然而,真澄迟迟没有再说话。我感到焦躁不已。直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口中不断滋生着涎水,一遍一遍吞咽下去。

        就在这时,他逐渐转过身来。

        “……请原谅我。”

        ——没有看向我。他低垂着眼睛。原本就比我要低的真澄,一旦这样做,我便无法看清他的表情了。

        “为、为什……不,发生了什么事——”

        血液凝固,肺部挤压不出空气,大脑无法运作——睁大眼看着一动不动站在那里的真澄,只感到不知从何处生发的巨大恐惧。

        “我最后决定听从家里的安排,读医学系。所以……没法像以前一样,制心一处地和你一起画漫画了。但是,如果有需要的话,我还是……”

        他的话,从这里开始我就听不见了。

        原本几乎无法运作的我的身体,刹那之间爆发出了巨大的力气。那就像是——本能,或者说,某种熔断机制一般的东西。因为不想听到后面的话,所以整个身体跟着驱动起来。没有来得及思考,全凭野兽一般的直觉动作着。回过神时,双手正紧紧抓在真澄的脖子上。

        原本应该将浑身的力气集中在这双手上,结果在接触到他的皮肤的瞬间,仿佛全身的能量都被从这具身体之中抽离去了,如同病入膏肓的老者一般双手颤抖。身体还因为惯性向前倾着。结果,失去平衡的两人就这样一同跌倒,栽进了蔓生的茅草里。

        “啊啊,啊啊——”

        想要说些什么。似乎有什么迫切地想要脱口而出……嘴里却连完整的句子也说不出来。即便早有预料,即便……只要不说出口,就能假装不存在的事……如今一股脑向我头顶倾灌下来。双手早已脱力,仍执拗地抓着真澄的脖子。我的眼里被某种温暖的东西糊得朦胧不堪,正对着我的真澄的面容,也像隔了一层水面的月光一般虚幻。在我手中握着的,是微微发热的、浮在芒草之上的月亮。等到眼中的模糊结成水滴落下之后,视野才开始清明。眼前的真澄也和我一样满眼泪水。

        “……我错了。我、我不应该情绪上头做出这种事,请责罚我吧……用力地打我也没关系,请责罚我吧……”

        我的口中支离破碎地吐露着话语。真澄果真伸出手来。然而,他仅仅只是将手紧贴在我的脸上。我的眼泪。因为痛苦不断流溢出的鼻水和舌涎,他用手轻轻抚去。那使我愈发悲伤,以至无法言语,只好紧紧拥抱着这具身体。

        夜晚像一条巨大的鲸鱼,静静地将我们吞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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