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绘浮图
（一）行者
夜漫无边际，人踽踽独行。行者带着希冀，追寻着光，辗转着方向。平川升起荒的露，一派清凉。
星野沾着泪滴，蹊径亮着萤火，天空对大地，行人问行人：你为何而泣？
泣，为悲虑哀伤，不为烦忧恼怒。
为何而悲？悲历史长河，起落沉浮；斗转星移，小大皆没。
虑是为何？虑朝夕更替，时光匆匆；少年已逝，恍惚成人。
又何以哀？哀旧知颠覆，太多矛盾；人心不古，人际复杂。
因何而伤？伤夙愿理想，不过慰藉；何去何从，无安心处。
如何无烦忧？生则徒增扰，可为自由抛。
为何不恼怒？世事本如此，人间不值得。
两人同行，步伐无止无息；大荒之上，星星越来越少。仿佛不知疲累，直至一人倒下。
“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阿凝，我叫阿凝。你呢？”
“我不知道。”“名字不过代号。这个给你。我走了……”
夜尽天明，荒野尽头却是未知，行者重新上路：
“宁兮，且安息，吾将渡川，往矣！宁兮，且别离，吾将涉野，寻矣！宁兮，且如一，吾将拔山，去矣！”
右手驻杖，随着步伐迈过一程又一程，左手紧握着、志同道合者所托之物。那是块软玉，巴掌大小，形若月牙，色如浓墨，文质细腻，润洁光滑，上面刻着“祁主”二字。
我没有名字，也不知要唤什么名字，既然如此，就让一切随缘罢。
行行重行行，无量绘海卷里春秋行。大道问：“何往，何寻，何去？”
“后皇哪，我不知。”
“你可以到无极卷里寻找答案。”
“可是，我已经把它扔了啊。”
“没有关系，你看，这不是来了嘛。”天边飞来一个卷轴，她接住，笑得开心：“多谢后皇！”
后皇又问：“你知道你是谁么？”
“我不知道，后皇。”
“看你的玉，上面不是刻着两个字么？那两个字就是你的名字。”
“祁主，祁主？为什么？”
心间耳畔却已无响。祁主知大道已隐，原地顿了片刻，便打开无极卷轴，第一眼所见皆空白，第二眼方见其字：无极卷。
第三眼所见则为：九州倾华榜。榜上人有：君衡，帝玄，祁主，紫皇，薄夏；蓝中夙，淮菊，花卿，浅竹，云州牧。
再往下看：风时，云空，花间，林物，月神；风北烈，云清弋，子夜，姒镜，风夫人。
卷上的画若隐若现，字也若浮若沉，祁主试着摸了一下“浅竹”两字，便被卷轴引了进去。
（二）仙客
“好一片翠琅玕啊，”祁主降在竹山中，挂坐在竹竿上，还未及感叹完，卷轴便落在手中。她抬头，兀自仰了会儿天，才又打开无极卷，在“浅竹”两字处摩挲了好一会儿，方点了上去。
浮岚山，山石兰若。檀香冉冉，佛音袅袅，有人虔诚叩拜。雷鸣阵阵，天色沉沉，有人欲投宿处。木叶郁郁，山雨潇潇，有人停在门前。
“小和尚，可否借把伞？”少迦递给她了一把淡青的油纸伞。
“谢谢了，明天还你。”“身外物，施主拿着便好，”少迦淡然道。
“我说到做到哦。”青丝不时拂肩，拂上衣衫红浅；雪白的手握着把淡青的伞，其影若莲下朱华，渐渐匿于山雨水烟。
翌日，雨未歇，她又至。衣上略略烟痕，裙角初初雨影，靴上沾花泥。“说好了，要还的。”少迦未动，只道：“雨还未停，施主但用无妨。”
“我有斗篷。谢谢你啦。”少迦闻此，抬起眼来向她看去，接过伞，平静道：“施主客气。”
她细眉微挑，黛眸含笑，顾盼生辉；玉面稍长，却更显纤瘦；马尾上系了樱花绳，桃色发带轻轻地垂在柔软青丝上。还了伞，便向寺门走去，身后还传来了小和尚清澈的嗓音：“山路平滑，施主小心。”她略顿了下，浅笑，轻道了声：“嗯。”摆了摆手，未曾回头。
山麓一片青翠，山上寺钟辽辽传来。她着篷衣，行于草木之间，其眸若明波，周映景华；齿如编贝，宜笑遗光；其步若凌波，其人如轻云出岫。嘉若华世萃，逸若天仙子。
方进林家，便有竹熊扑面拥来，她一把除掉雨蓬衣，笑嘻嘻抱住它：“我回来了。”
“浅竹，你回来了，”林倾鸿从轩榭中走了出来，左手持卷，右腰配剑，鹖冠素履，神色清冷：“你还要出去？”
“是啊，哥，”浅竹收回迈出门槛的步伐，转过身来：“姐妹相邀，怎能不去？”
“后日我将赴边，明日有事不在家，今日午后我也要出门访友。”
“不会罢？那，哥，你多保重，”浅竹说完，转身跑了。
林倾鸿无奈一笑：“那便劳烦诸位看顾些竹熊了。”侍者皆应是。
（三）佛子
明镜湖边，菩提树下，风来花轻泛，花去风仍在。少迦身披赤红袈裟，手持玲珑佛珠，清俊少年，眉眼若画。
人有心盛佛，人在天地，心在方寸，佛在无间。人行天地外，心困方寸中，佛立无有间。人有心盛佛，心显人后，人跪佛前，佛缘心间。心在人后，因人前少有真心；人在佛前，因人间多是求佛；佛在心间，因人心方存佛祖。她是这般说。
出家人不打诳语，少迦确实觉得此言有些道理。可惜她之肺腑之言，他却不能苟同。不是不敢，而是不能，他不能苟同唯心卧佛。于他，佛在他，在人，在山，在水，在鸟兽鱼虫，在野马尘埃，在时空间物之一切。
“你也听说了罢？林家那事？”
“唉，可不是！你说那林家嫡长孙好好的少年英雄不做，为何非要去做个叛贼呢？还是投降枫城！连累了林家几百号人哪。”
“林家，现在还有林家吗？浮岚山林家，没了。可叹林老家几代忠良、几辈功勋，竟然就这样没了。”
“谁想得到呢？世事无常啊。”
少迦驻杖，镇上人来人往，不为晨止，不为暮息；天上云来云去，目无事扰，眼无尘嚣；可为何世物繁杂，独独他乱了心？他立如山松，眼清若川，禅杖浮殇，泪不觉流。是悲悯罢，他心想。
浅竹逃出了牢笼，站在大街上，桃花衣燃，裙绣春水拍山流，手执浮生翰，眸转画船岸。向拱桥走去，一步一步，直到看见赤金袈裟，“少迦，”她点头示意并走过。少迦不语，只跟着她。
熙攘入山林，晴昼连黄昏。郁郁青岚帚，菶菶朱溪草。“为何，跟着我？”
“可以让小僧去一下林府么？”“你——随意。”少迦行合十礼：“那小僧告辞。”
日渐没落，月逐云升，夜色狰狞，浅竹沿溪而行，寒光照射下，竟有些透明。碧篁地脉波动，数条锁链从幽暗中涌出，齐齐缚向浅竹，然后陷落，不见影踪。
祁主合上卷轴，凭着感觉向北而上，不多时，走到了山石兰若门前，直接隐身进去。最后找到了一棵千年古松，左绕三圈，右绕三圈，可惜树并无变化；她思索着念了声“芝麻开门”，仍无动静。
祁主选择在树下小憩，一入梦，无极卷便将她带了过去。
（四）宾客
穹顶下的郊野，以路径为骨骼、以水渠为血脉，以石壤为肉身、以禾苗为皮肤，以细苔为毛发、以繁花为衣织，以烧不尽的草为盔甲、以铜柯石根的树为刀枪，似乎只是在坚定地守卫着——那座，坐落于彤云渐退的黯淡灰蓝下、矗立于北部远山的浅深墨彩中，以三三两两盘旋在天的鸦为爪牙、以深沉的夜幕为罗网的，纯黑的玄英堡。
在这十六夜，堡主将召开一场盛宴。受邀的宾客，都因一个共同的梦被选中；被选中的人，将会随着夜幕降临而来。祁主进去。
巫女倚窗自说自话：“小时候，我幻想过不为丰年玉，亦要三折肱、为良医。行远自迩，登高自卑，纵使岁寒途远，此志应难夺。彼时的我，心有鸿鹄，无知无畏。朝发医坞，暮宿药陵，不辞负重涉远，只求一路向前。曾与时间赛跑，也曾卧游探讨，蹊径渐行渐远，直至远离大道。我成了另类的巫女。我真得错了么？”
狐妖在席自斟自饮：“岁月不居，时节如流，一杯一杯复一杯。”
孟婆端着孟婆汤：“背负时间的诅咒，抗拒暗夜的蔓延，探索生命的预言。”
死神提灯路过：“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祁主持卷而立：“时不我待，刻不容缓，今朝有酒醉今朝。能饮一杯无？”
“美人面生啊，不知美人芳名？”来人说着，递来一盏流觞。祁主接下：“谢了。叫我祁就好。”
“祁祁如云的祁？”
“阁下说什么就是什么，”祁主歪歪头，笑意浅淡，端着琉璃盏来到一尊站着角落的塑像前。瞳泊湛湛皎如月，青丝曳曳逸如仙，浅蜡素手扬风起，精致裙纱绣云落，祁主暗叹，送酒于像之唇边：“你要来一杯么？那就告诉我浅竹在哪儿。”
塑像眨了下左眼，嘴角微皱，是笑弧裂开：“惊回千里梦，已三更。起来独自绕阶行。”
“你能自己喝么？”祁主将酒盏搁她手中，寻上石阶，向她回眸，笑意满盈。
塑像眼睁睁看着祁主消失在大堂，只好自己努力；缓缓仰首，缓缓抬酒，晨光初透，方尝到酒；酒入愁肠，蜡亦崩坏，如碎瓷片洒满角落；像中人温柔地笑着，化作微尘，融入熹光里。
祁主拾阶而上，徘徊在一楼二楼间，似是抵达不了更高处，于是停下。无数藤蔓缠绕在墙表，呼之欲出；银白月光穿过一扇空窗，铺在地面；栏杆绘刻春花秋月，玉色连绵。银发发朱颜，睇眄有光华，她向那扇窗冲出，翩然跃下。
（五）塑像
飞焰照瞳，迸若流落，戾若仇雠；链影幢幢，围若搏鹫，随若波涛。其周为冷地，有千百塑像，或石或蜡，姿态各异，栩栩欲活。祁主据于火池畔，任链焰张牙舞爪，岿然不动。
塑像如若负着无形枷锁，沉重而又难以放下，是生存还是生活？祁主想，为什么不解脱？又或者该叹，天不知人情，地不闻物格？只笑人欲无止境！《解人颐》中即云：“若要世人心里足，除非南柯一梦兮。”
祁主走近一尊雕像，疑惑地看着它面上的蜡，轻轻碰了下，硬邦邦的；看着那像的瞳孔慢慢扩大，躯干亦微微颤抖，抿了笑，幽声道：“你知道的，且说来。”
“焰池是浮世繁华、人际波涌或人心渴望，冷地是幕后本真、穷困之境或立锥之地。我们之中，若有谁能到达焰池，就算成功一大步了。到了焰池后，若能灵活伸展，上下无阻，便作成功；若能自焰池脱颖而出，成为铁索，那就是更上一层楼了。”
“不过，即使作了铁索，可以控制我们这些塑像，也并无多厉害。那些铁索，只是乘苍策的附庸而已。”
“人生而自由，却又为生而趋。人看似可以选择食否，睡否，衣否，实则是无可选的。情理皆是牵绊，”像戚戚而叹：“有人还不如我们。”
“初初进入我们玄英堡的新人，因不服管教，便由链子们看着。以后遵守法则了，人也没多少活性了。乘苍策为了贴近浑沌大道，开始按自己心意，用蜡为男子塑女身，用石为女子塑男身，免得雌雄对立、不利大道。”
“乘苍策是什么东西？”祁主笑问：“书？还是鞭？”
“哎呀，你别这么说，它不是个东西，它是个神器。是个神鞭。”
“好的，请继续，”祁主将笑未笑，衣波淡淡。
“没了。”“没了，真的么。”
“真的！我不骗你！”
“好罢，”祁主转向另一个塑像：“说说浅竹。”
“浅竹画师应该在画画罢。”
“她刚来没多久，”又一塑像补充道。
“她明明来了好久，我们是同一批来的，如今，她还来原来的模样，我却早已认不得自己。”众像争论起来，热闹过头了。祁主退出，寻到一清凉石室，进去。
（六）画师
墨衣簌簌，与竹同疏，其影朗朗。浅竹正在壁上作画，扬笔转锋若鹏飞，扣墨凝釉萃清光，其画静中带动，活色弥漫。
盘踞在她脚下的锁链，错乱地端着画具，一丝不苟地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像火藤，像吐着蛇芯的赤练，像厄里倪厄斯手中挥舞着的皮鞭，像饕餮大餐时蠕动的尖牙，像橄榄城时钟里不断被推动着的齿轮。
祁主想要走近她，因链子不肯让道，便静静地在一边看她作画，待玄武神龟图完成，浅竹才注意到祁主，瞳色瞬间沾湿：“祁，你怎么来了？”
“你认识我么？抱歉，我什么也不记得了，”祁主面若拢轻雾：自她有记忆开始，她便一直在荒原，最初能觉寒暑晴雨，后来知道了伴生卷轴，便沉浸其中。直到一天，她能动了，就往前走，想要寻什么，却忘了是什么。中间做了几场梦，很短很短，又好像很长很长。至于无极卷，她的伴生物，旅行之前看完了，便也落下了，如今也算失而复得。就是这样。
“你，这链条要怎么弄开？”
“别人不行，要自己挣脱才行，”浅竹笑道。
“你不能？”祁主不解：“你要永远在这里，幽闭在这个石屋里？”
“你不是我，我也不是你，情思如何相通？”浅竹笔点石上寒蟾，眸中半白，看她：“抗战的盼和平，底层的盼平等；弱者期望民主，强者莫要强权；囚于天地的盼自由，囿于家国的盼大同；论人情的盼公正，讲法理的，偏又清官难断家务事；以德报怨莫说善恶有报……所见皆荒唐，此言最心伤。”
“你说的，是什么？我好像，不懂，”月驱黑云，烛燃金鳞，光影跳波，祁主懵懂。
“王的那些贫民是没有资格去追求浪漫的。挣扎在泥沼的人啊。婚姻是倚靠么？俗世，世俗，果真很俗啊。俗得很没有美感，一眼看去，遍是伤痛。第二眼方是热闹与欢喜。第三眼痛乐交织。第四眼是无奈和妥协。第五眼是释然与无谓。第六眼才是人间和解，”浅竹道：“虽无甚美感，却不能是无聊的，挣扎其中的，忙还来不及，事永无休时，一得闲，享受还来不及，怎会无聊呢？无聊的，不在这个俗世。”
“大俗即大雅，雅俗的界限，或许并无那么清，”祁主想道：“不过，庸俗和高雅这个两极，倒是分明。”
“那是你的前世？”“今世人仍如此。”
祁主想到今世林家之祸，浅竹身世之变，叹：“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
浅竹接道：“行路难，归去来！”
“……祁，什么都别说了，你还是快走罢。”
“要走一起走，浅、浅姊姊。”
“来者皆是客，”堡主自石室外走进，向室中两人说：“不好生招待一下说不过去罢，请让我尽一下东道主的责任罢。浅竹画师，你说是么？”
（七）堡主
堡主是个老头，杀气十足小眼睛，线条流畅圆下巴，晶晶闪闪玄青衫，油光水亮乌皮靴，别具一格“玄武冠”，其实也就是乌龟壳。
无极卷幻化成长剑，祁主举起它，斩断了浅竹身上的束缚，继而转向堡主，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恭候多时了。堡主的乘御之术不错嘛，可以讨教一下么。”
堡主笑着向后退，隐去：“斗得过我的乘苍策再来找我罢。”
祁主拉着浅竹脱开凶腾腾冲过来的第一波链潮，以剑破开层层石壁，来到了玄英堡外，退于水渠之上。
狂衫吹古野，广袖翦云雷，祁主奔上铁链：“浅姊姊，和我一起战斗，好么？”
“为何无极卷可以斩断锁链？”
祁主似笑非笑：“也许因为它是‘万兵之王’？”
昂昂白空，有雪稀稀疏疏投下，星星点点融于青黄。
夜风吹不断，飞丝散轻天，浅竹持翰，回眸一笑：“好。”
乘苍策长三百丈，空中忽惊落，如列缺驰来，祁主怡然，一旋回风，以擘巨浪、斩长空之势，将剑横出：“你用笔保护我，我用剑守护你。”
乘苍策从四方震出，起落开合雷霆万钧，飞射攀走咆哮万里，铺天盖地往烟尘世界延展开来。玄英堡崔嵬不倒，鸦雀惊散已无踪，天色渐呈铅色，雪也越来越大。链条如网，裹穿万象。
“提一管柔翰，与你面对面，绘往来，”浅竹踩着铁索，摇摇晃晃一阵后，笔化作杖向链子追去。乘苍策燃起火来，如神龙摆尾，穿云裂石，亮起原野。
“持一束长卷，与你背靠背，联衣袂，”祁主将剑换回长卷，以卷劈向火链，卷与策缠斗起来。
天上还有几颗星星浸在云水中，祁主召唤上辰剑，霭霭冷云披，轧轧冻星萌，飘然人在，灿兮剑来。
“挂一剑秋水，与你肩并肩，立树巅，”祁主握剑搏去，扫焰火、驱龙蛇，倾光刃、叱冰缚，衣逐白鹤，剑望归路，链若山崩摇；浅竹挥翰，连天地，划屏障，于画境中，分其两端。
“携一昼银粟，与你手拉手，观朝野，”祁主一剑砍断乘苍策，便松了手，任剑归隐；与此同时，无极卷展开，收了它的大半截，归于神兵榜。祁主则挑起了小半截，递给浅竹：“你要么？”
“小女不才，只有自由看得上眼，”浅竹看着走来的少迦：“当然，还要加一个小和尚。”
“我去寻那个堡主了；浅姊姊，后会有期，”祁主不待浅竹回应，便欢快地跑没影儿了。
雪愈烈，草摇急，祁主放慢速度，直到停下，晚晴昼雪斯无四季，有意思，可惜了。
——静候，抹去绯红，抱朴，平郊流光度，回首，夜尽天明。
（八）师父
少迦为林家超度完，将禅杖挂在背上，然后扛起林浅竹的亡身，慢慢往回走，经过柴房，看了眼落在地上的碎锁，便走出了大门。古道散晚辉，明月照青林。走不多久，又回来，封了门。
到了山石兰若，放下林浅竹，解下禅杖，立于佛前。长明灯，琉璃字，黄盖玉披，金尊佛像，檀香炉，不尽香。少迦取一柱香，扫了香灰，用它击向眉心。
“你确定要这样么，二师兄？不如等云空师伯云游归来再说，”扬周说。
“师兄，事已至此，拖延也无用，”流商说：“还是等二师兄想起之后，再做决定罢。”
“也好，”扬周转过身去，面着菩萨，念阿弥陀佛。
香陷入血土，疼附入心骨，忆初入佛途——
喂，浅竹在寺门外叫住他，你真得要出家么？
我不是魔，少迦冷冷道，我会证明给你看的。
你不是，你父亲是，浅竹走近，语气严肃，容色可爱。
太迦不关我事，少迦又补充了句，他才不是我爹。
我知道，我理解，浅竹笑着，半倚郁离半倚风，着看他。
那你刚才为何说我是魔？
你听错了，也许我说别人呢，好色如祸水，人们不是这个意思么，祸水约同于魔了。
你，算了，你走罢！
佛说，色即是空，那么，魔其实也有一点点接近空喽？
你说的，像是歪理，却也不是歪理，不过，我现在不想和你探讨佛法，你还是请回罢。
你确定你要用出家来证明你不是魔么？我根本不在乎那些。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此刻已非在不在乎的问题。
浅竹点头，巧笑倩兮，如果我想来看你呢？
看我？你还不如去看猴子。
原来在你心里，你自己还比不过猴子。
众生平等。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浅竹双手合十，笑晲了他一眼，放下手，走了。
少迦站在原地，时时刻刻动着耳朵，直到听不见她的脚步声了，方踏入寺庙，正式问师。
云空大师端立在佛前，形体骨立，眉长及须，听有人求见，便让小童唤来。看来人是一少年，外相倒是极为端正，只不知品性如何。
俗世弟子少迦，见过云空师父。
佛门不必多礼，一切从简，起来罢；云空抚眉，你为何而来？
为拜师而来。
嗯；从前是做什么的？
为父母看家业，为南州守城池，为君衡大帝效力，为自己、谋了些，无用身外物。
你为何而来？
为出世而来。
嗯；从前是做什么的？
与尘事相纠缠，与俗物相牵绊，与杂念相争，与冗累相斗。
哦，原来是来享清闲的，那以后就跟着我罢。
少迦躬身，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好，云空淡笑，你先到书阁参悟罢，一个月后再去第七佛塔闭关，闭关满一年便可出来了。
是，师父。
我要云游去了，有缘再见罢；云空说着，复又自叹，多好的根骨啊，为尘缘误。
（九）竹灵
你真得要闭关么？那样你就见不到我了；浅竹来访，被人挡着，禁止入内，她看着一步步走进佛塔的那道清影，一点点封入沉寂古老的第七塔门。
第二年的这个时节，头戴紫竹簪，腰缠青金绶，手握浮生翰，足踏清霜叶，浅竹寻来，隔墙说，小和尚，你怎么还不出来？君衡大帝现已是三州共主，我也作了太一阁阁主。
春花将谢，浅竹又至，你是打算闭关一辈子么，少迦？对了，卜正算出来的卦，我都画了出来，就挂在我的太一阁。
浮冰消融，气暖大地，伊人依旧；这次，我选择了些重要的占卜，做成了画屏，共有九扇；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君衡大帝并未除去太迦，而是将他流放到了独立州；有朝一日，你出来了，可以去找他，若他还在的话。
少迦，第五次来的时候，浅竹郑重道，无极书被毁了，据说还是祁主自己做的；上面记载的文字已流落民间，文化正在下移；我准备去寻天道，或者说是大道，总之都是道，问它这般做的用意何在，顺带寻找祁主，也许很多年后才会回来。
花残月缺，花开月圆，岁岁年年，兔走乌飞。浅竹一直都在寻天道是什么，是无形之规则，是人循之秩序，是物间之时空，还是无方之隐现？上穷苍天，下穷幽土，只求此问，只叹道不予浅竹。
山石兰若。浅竹走了，很多很多年都没回来，少迦终于出了塔，鸡皮鹤发，朱颜已褪。师兄问他，要去哪儿。他答：“知行合一，我该出去转转了。”
少迦持杖徒步于红尘间，耳闻种种酸甜苦辣悲欢事，眼照般般爱恨嗔痴离合情，今非昔比，一切皆已不同。而庙堂之上，九天之远，君衡大帝老当益壮，东游扶桑泽，西至落阳山，膝下有名姓者十子，皆放养。
大儿南溟，年四十二，太迦外甥，已随太迦入独立州；二儿北辰，年四十一，北建幽都，封号斗王。
三儿沐维，四儿寒度，同月出生，年皆不惑。五女若耶，嫁于凡子，夫愈发老，女仍青春。六儿练业，貌相奇丑，奇丑无比，神匠妙手。七儿竹孤，世称孤竹，年方九岁，气节如虹。
八儿玄，十儿黄，在世人眼中，最是得大帝偏宠。九女祁，甫三岁，其形仍如初生时，世说为妖孽。
少迦向北游至一处，病殁，其面如生。烈火烧一遍，身灰覆满草。
浅竹走近，这一世，终是错过。手中一串佛珠脱出，沾在灰上，她拾起，看风来，灰去，没有阻止。草复青绿，她走了。
她去钧天拜访大帝，大帝接见了她。
当初太迦背叛了吾，他便为太迦之子与钧天臣子的两重身份，而陷入了两难境地；他或许喜欢过你，却又因神佛与岁月而忘淡你。
你是浮岚山万年玉竹生成的灵，不死不灭，永葆青春，而他是俗世客出家人，一不入紫陌，二不谈感情，即使有缘，也无其分。
他若还活着，路上遇到，或许点头之交，又或陌生路人，都可；可是，他已圆寂。
浅竹，你玩儿也玩儿过了，可以认真工作了罢？
浅竹听到君衡大帝的这番话，知趣地点了点头，开口称是，随后退下。几年后，浅竹上辞归故乡，君衡为她的理由竟是“告老”而哭笑不得，却还是允了。
钧天之南三千里之外，沉梦泽方圆几百米，土地肥沃，物产丰富；沉梦泽畔南溟宫，就有浅竹将要访问的友人。
（十）恋人
瘦高和尚流商道：“太一阁初代阁主浅竹，后来在友人的帮助下，找到玄英堡，与玄英堡堡主做交易，以劳役换取与你的缘分。”
“周周转转，很快便来到了今世，托生于山南林家。”
“可惜林倾鸿降了枫城，林浅竹因之而死，”白胖和尚扬周接道：“浅竹从躯壳中复苏，被玄英堡乘苍策给带了回去。”
“乘苍策，天道级神物，管轮回却不管缘分，”流商道：“无有缘分的轮回，只空折磨了人。”
少迦合眸，想到竹林僧人管若虚以竹为妻的壮举，自嗟呵，那是第一世。
……
泪滴苦海，一瞬流过几世，须弥芥子，心解红尘三千；疼痛点落，留一点殷色在眉间。
扬周合十低吟：“阿弥陀佛，你终是选了魔。”
山石兰若，金与玄的交叠掩映中，少迦将香柱还于原位。
光暗相噬，佛影方隐，魔影即上，少迦头发疯长，长到托地，他微微皱眉，拿剃刀裁去一大半，剩下的垂至腰际。不经意瞥见自己的手，指甲已经变黑。
“你终是承认了太迦么？这样前世的那个蠢货做的可有意义？”少迦在心里想道：“罢了，一人一道，人各有道，如此而已。”
两个和尚将少迦带到千年古松前，胖和尚念“芝麻开门”，瘦和尚飞速绕树左右各转三圈，松下通道开了，少迦走了进去。
六出飞花，茫茫原野，佛子与画灵隔雪相望。
两人缓缓走近，停于二尺之外，都没有说话，而是保持这样的距离，一起走向与玄英堡相反的方向。
“少迦，”浅竹轻叹道：“你怎么变成这副模样了？”红衫影豹螭，长发绕玄墨，指甲乌漆麻黑，皮靴黑不溜秋，少迦抿紧嘴，只看着她，走着。
浅竹看了看自己这身衣服，不太满意，想了想，便停下；执笔挥毫，在自己身上画新衣，若舞风兮，又旋玉鸾。湖蓝衣襟妃鸿带，柔翰连织，无缝□□。
换好，对等着的少迦道：“我们出去罢。”
少迦点头，其声沙哑：“好。”
浅竹静静看着他，烟睫幂横波，墨瞳涵清浅：“你喉咙，没事罢？”
少迦牵起她，举起天之仗，他的禅杖，回望她一眼，笑着摇头：“无。”成魔的后遗症罢。
浅竹的浮生翰，和他的天之仗，旋着投在光影中，两人亦随之走出。
浅泽之畔，竹水之滨，林山之侧，清芦之轩。回到最初的地方，两人相视而笑。永远有多远？应如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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