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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村行(上)


(一)春变

        春路雨沾花。

        “如今神明隐退或消逝,九州人才得以崛起。而神权削弱,王权增强,君主自比为天子,身份几乎与神同等。”

        “不过又因地方势力的膨胀或分裂,尤其是北州的城镇和南州的庄园,中央控制自然也就显得弱了起来,”伞下祁主桃眸笑意稀。

        “更为致命地是,中央地方皆是贵族掌权,以风、云、花、林四大家族为盛。而庶人入仕,则受世家分权影响,现在已处于不利地位。”

        “女子少有参政,某些家族除外,比如练家和巫灵一族。”

        祁主与枯苏各执一把油纸伞,一起行至村镇交界口。有禾田青青,千寻波化龙蛇舞,万里藤阴接空碧。

        侍卫枯苏突然说道:“若论今日之局,当是,九州百家争鸣,髦英淑彦有志之士,遍起而群出。”

        “这样最好,”祁主笑着,放下伞,伞下绿参差,伞外雨如丝:“醉与春相识,了不知南北。”

        “祁主东风客,一到便繁华,”枯苏亦收了伞,随着她走:“若待明朝东风过,人在天涯,春在天涯。”

        “你再奉承我也没用,我不会再让你带路了,”祁主笑道:“你还是继续乖乖跟着孤走罢。”

        “可是殿下应该往这边走。”

        “一样。不过,你若真得朝那边走了,”祁主却在那边看着他,作烦恼模样道:“那你便走罢。”

        枯苏绝望脸:“还要比一下谁先到达平京么?”

        “好主意。”

        “春风知别苦,不遣梨花白,”祁主合伞,这一刻终于来了:“寄语面冷枯随侍,晴也须来,雨也须来。望你一路顺风,当然孤也是。”

        “那还是算了,我就中规中矩跟着殿下罢。”枯苏看到祁主略有不满,便道:“其实属下这是面冷心热。”

        “枯苏心肠热如炭,暖如炉,孤当然知道。一冷一热,吹面不寒。”

        “嗯,还有一点,对待朋友就像春天一般温暖,对待敌人就像严冬一样残酷无情。”

        “像春天?不是罢?像秋风扫落叶,一视同仁,才对罢,”祁主不知想到了什么,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晕出了泪,素衣潇彩,桃眸水浓,风中自摇曳,天然去雕饰。

        枯苏默了,作揖道:“春风雨中,独有一言,愿献于君。”

        祁主抹了泪花,优然而止,道:“是何?”

        “曰行。”

        树绕村落,蔓依篱笆,荆钗顾蚕,布衣修屋,草堂前种鸡鸭鹅,茅檐低小,井沿苔生。少儿嬉猫狗、斗鸦雀,姑娘穿针线、添厨火,小伙挑柴筐、读寒窗,大汉坐乘凉,老母守家堂。

        “哟,村里来客人了,来喝茶么?”

        “走走走,快去寻村长。”

        祁主看向那位让来喝茶的热情村人,干净利索,朝气蓬勃,笑道:“不必麻烦,我们只是路过,谢谢大嫂。”

        枯苏随她慢慢行,观村植;擦了擦汗,背上寒剑如冰,倒是消暑。他回环,提道:“殿下,这里的时节有问题。”

        祁主点点头,道:“刚才在那些麦苗前说笑的时候就感觉不对劲,只是想着各地气候不一样,便也没太在意。可谁想,这里的会不太正常。”

        两人行至一处竹舍陂塘,看见一物,正待惊讶,却闻一老者呼唤:“二位贵客,请等等老朽。”转过头来,只见一个留着山羊须的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不黑不白的拄着拐杖的气喘吁吁的老头,往这里走来,他身后还跟着十几个人。

        祁主红眸蓄雾,银丝如帔:“有何贵干,村长?”

        那老者听到这话,向祁主行了一礼,道:“看你们也不像普通人,老朽想请二位救救村子。”

        “说来听听。”

        村长惊喜,连忙回道:“你们应该也看到了,事出反常必有妖啊。自从半个月前,积雪方消,早春来到,竹舍边的那两朵青莲就开了。这之后,村里暖气回升得也就更快了,越靠近这里,气温便越高;直到近几日,这里气温直逼仲夏。”

        “老朽实在没办法,先前找人除过那莲,可,怎么都不行,根本除不去,”村长白发生愁,言语恳切:“村里无计可施,如今求助二位,便是想问一下,二位可有办法?”

        “你们留下一两个人,我有话要问,其他的人就先散罢。这里的事,我们会尽力的。”

        (二)青莲

        池中方寸,佛坐须亭亭,青青照水,青青浮波。池塘草岸,竹舍有些年头,却无甚么毁坏,箩筐已染尘垢,似乎无人居住。

        “容大娘,这户人家的主人呢?”

        “已经搬走了,”容大娘道:“听闻他家那个六岁的儿子被王公权贵收为了义子,带到平京享福去了。”

        “什么时候的事?”

        “应该有一个月了。哎?姑娘啊,一个月,不是巧合罢?我说他们那个儿子怎么突然性格大变,不会是被祅怪附体了罢?可那样也不对,他都已经走了啊。”

        “那个时候,出了什么事么?”

        “我不在当场,也不太清楚。”

        “说说从那个时候起,村里都发生过什么比较重要的事情,当然,村外的也得算上。”

        “哎,据传,陛下的那位亲兄弟,南下经过这边,来问投宿,就是村长款待的,我这儿也才想起来。”

        “还有一件传闻,你应该也知道,镇守西北的丰隆将军降了贼窝,造反了。”

        竹舍后圃,祁主听着,素手悠悠拨开黄桠,硕然搁着一把红墨伞,便又放开:“还有呢?”

        “村外的,祁主将归算不算?不过,妾身怎么觉得,”容大娘狐疑又敬畏地看着她,红眸银发,十四五岁,是位姑娘家,还俊俏美丽:“贵人和祁主,不止一点点像啊?”

        祁主笑:“大娘,还是先说正事罢。说说离村子比较近的。”

        “哦,好好好。近的。临村的那个枫城人因卖草鞋,入了临村的户籍。”

        “临村有两个姐妹,年龄差不多大,才十一二三岁,却是极为孝顺的,对待唯一的母亲,恨不得百里负米、芦衣顺母。而且她们心还善。”

        “村子里出了这事,邻村谁不躲着?只有她们,这一个月,还接着来串门,让我们该做什么做什么,不要有太多忧虑。哎呀,怎么这么懂事这么乖!要是我女儿该多好!”

        “……我明白了,容大娘,谢谢你。这边没事了,你去忙罢。”

        “不用我了,那大娘就去了,没事可以在村子里逛逛,看看有什么需要的,只管提出来哈?”

        “好。”

        祁主沿水陂而走,绕到一处,对枯苏说:“今晚我歇这里。”

        “至于现在,”祁主取下悬在腰间的无极卷,展开:“我要前往众生池一趟,你便四处转转罢,明天早上来到这里即可。不然你被落下了我也只能他丢任他丢,一路向京都。”

        无极卷里,浮岛上屿,不系之城,众生池畔,诸相论法,若耶无意瞥见祁主持卷看来,便悄悄地退了道场,走到她身边:“无极妹子,你怎么来了?”

        “你帮我问问众生池里有没有少什么呗,若耶姐姐?”祁主拉着若耶的玉膊,轻轻地,摇啊摇,摇到她说好。

        “少了对青色佛座须,还是双生莲。息影府君已经去找了,”来人脚蹬黄阿履,身着软桔袍,腰系虎纹封,衣带白羽领,耳钉橘蛇珥,肩盘金发辫,笑容却非灿烂:“小无极,你怎么不来找我?”

        “你这不是来了么?我这不是还来不及找你么?”祁主看着他毛茸茸的发顶,伸手撸了一下:“是怎么不见的?被谁拿走了么?”

        “肯定不能是外人拿的,外界人来,除了你的无极卷,便只有黄泉境和碧落台能通到莲业海虚,再从海虚来上屿,”蓐收笑看了一眼若耶,离祁主更近了点。

        若耶抱手站在一旁,看着蓐收得寸进尺的金毛,和妹妹垂怜不已的纤手,心里生火、手生气,想薅了金毛。

        “那就是界内人了,”祁主看见姐姐气乎乎的,脸色也半青半红的,便靠向姐姐,抱住了姐姐的腰,软乎乎道:“若耶姐姐,你怎么了?”

        “无事,只是想到了息影的不近人情,”若耶的心情也多云转晴:“若他日不系城不见人,众生池无有莲,萧然凉浸无极海,定是因他无方常。”

        蓐收拿起自己的手抚了抚头,感觉不太一样,遂不满地盯着祁主的手:“小无极,你将如何?”

        祁主松开若耶,随流云散开一步:“孤要回去了。”

        “我和你一起,”蓐收话说一半,就见祁主如风而去,留几片残云晃悠悠堆在原地,外加一个虎视眈眈恶意满满的姐姐。孺子含辛,隐忍不嗔。

        祁主回到村落,日偏东南,离午时还早,便决定去村里转转。

        “听说佐阿伯的草鞋卖到平京撷英门了,他现在打算招收人手扩大生产呢。我回去就和大哥商量商量,看看能不能让我去试试。”

        “居心叵测,居心叵测,我就说他居心叵测吧?你们还不信!”

        “得了得了,你还是别说了,你这小子,你懂什么?不懂不走,不懂不问,不懂还瞎说,遗笑大方之家么!老子的脸都被你给丢光了。”

        祁主踏着墨色的足衣,踩着松软的泥土,经过阡陌,行过酒旗,穿过枝丫,走过石亭,路过神庙,遇上了一群小童,于是,右边几个娃娃,左边几个娃娃,在沙堆上玩了起来。

        (三)水氏

        枯苏自个儿在村中游荡。摸索到酒家,便向酒翁买了一坛杜康,接着寻了一处好风光,然后坐到树上自饮,喝完了就打个盹儿。

        半梦半醒间,好像看到了一个打着红伞的绿裳少女,在竹舍水陂前飘荡,瞬间惊醒,提着剑,带上酒坛,从树上跳了下来。

        “姑娘,请留步。”

        “郎君何事?”

        枯苏看她莲足轻踏,自草叶上后退一步,道:“不必害怕,我并无恶意。我只是想问问,你从哪里来?”

        “我不知道怎么回你,你该去问我姐姐。”

        “那我可以找你姐姐么?”

        “你去罢。”

        “我不知道你姐姐在哪儿。”

        “我,我也不知道,”少女油伞低放,螓首微垂,绿袖扶风。

        枯苏轻笑:“那便一起去罢。”经过酒家,将空坛还给老翁。

        “在下枯苏,祁主臣仆。敢问姑娘芳名?”

        “我姐姐是水靖宁,我是妹妹水清平。”

        柳叶摇散,青衣扬洒,少女指向那处,道:“那就是我姐姐。”

        “妹妹,你总算来了,”水靖宁立于树下,浅青衣绦随风舞;身外三尺站着一男子,桔衫温雅,执一把玉绢折扇,看见枯苏,笑而不语。

        “姐姐,这是枯苏,有事要找姐姐。”

        枯苏收回落在桔衫青年身上的视线,向水靖宁道:“不才枯苏,有一件事来问姑娘。”

        “若是关于这个村子的,就不必问了。时机一到,我们自会离开,”水靖宁素裙轻转,牵着妹妹隐退这里。

        枯苏抱剑,两眼无神目视前方,道:“苏封澜,你来这里,又是为何?”

        桔衫男子合上玉骨折扇,缓缓走近枯苏:“我来,自是为了即将到来的大军。你要一起么?”

        “不计前嫌了?”

        “无度不丈夫。”

        注:1神明:各种道的化身,人类崛起后便隐退至界内,平时只是混迹各行的普通“人”。其中就有碧落台的明君、黄泉境的幽主,以及四方神殿的主神。后文会提及。

        2九州:即平陆上的九个州。朝廷之下是,郡或城邦;郡城之下是,县、镇、村。《落棋杀》第六小节洛梅、容羽再相逢上下均有提及。另,标题和正文中不会出现“国”字。

        3平京:帝玄治下朝邦行政中心、经济中心、文化中心。后来经济中心的地位移至暮光城。

        4枯苏:原名枯,紫皇派来守护祁主。见《问镜说》第十小节。

        仆:表为谁效力的自称。也是古人对自己的谦称。(若谁非说是日本语,我又能如何)

        5独有一言,愿献于君者,曰行:语出文天祥;“行”原指实践、行动,这里是走路、赶路。

        6银丝如帔:这里是形容祁主的头发很长,可以垂至衣服底摆。帔:古代披在肩背上的服饰。

        7无极卷:一个卷轴,祁主伴生物;祁主几落几归。

        不系之城:不系州仅存的一座城,有一小半是废墟。

        众生池:一片生有无数莲花的海。传说池中一朵莲便对应世间一个人。

        8佛座须:莲花蕊别称,借指莲花。

        9孤:王侯谦称;本文用作君衡之女、帝玄之妹、紫皇之姊即祁主的自称。君主、贵主,公主尊称。

        10佐阿伯的草鞋:见《落棋杀》第八小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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