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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癔症


楼兰乃北疆古城,因着建于冰川之旁,靠着融化的泉水成了一片塞上江南,城中百姓农忙时耕种,闲下来的时候便纺织作绸,卖给往来的商贾。比起其他靠游牧而生,首领更迭频繁的部落,还算是安定。

        征北军才到楼兰城门口,就被楼兰王派来的仪仗队恭恭敬敬地领了进去。

        楼兰城四面环山,挡了外头的漫天黄沙,这城中的天空倒还算是清明。

        宫殿内烛火长明,月白色的绸缎垫在桌上,桌上摆着珍馐美食。金玉做的酒壶在那烛火映照下闪着光。

        不急不缓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楼兰王子沉默着起身,看向那扇门。

        门外的脚步声靠近,门扇大开,楼兰王子马上带上笑意,前行相迎。

        “侯爷。”楼兰王子把手往前,朝来人行了个楼兰的礼,“我早就听闻侯爷盛名,今日得见侯爷,荣幸至极。”

        许澍目光落在面前的人身上,沉静得毫无波澜,似乎在斟酌此人话中的真假。

        他沉默片刻,才抬手行礼说:“不知王子做何称呼。”

        “阿骨赟。”阿骨赟笑着直起身子来,引着许澍往里走,“父王身体还未好全,今日无法见侯爷,还望侯爷莫怪。”

        “王上身体重要。”许澍提起嘴角,轻描淡写地笑了一下,眼神在阿骨赟身上淡淡地扫过一遍,可笑意却始终不达眼底,就像是挂在脸上一样,让人生寒。

        “兴许是在下眼拙……”许澍没有跟着阿骨赟往前走,而是停在了长桌的一边,大刀阔斧地坐下。

        “我好似从未见过王子。”许澍指节弯起,不轻不重地敲了敲。

        许澍的话说得意味深长,闻声,阿骨赟步子顿住了。

        “大王子如今也伤到了?”许澍抬眸说。

        阿骨赟慢慢转过身来,扭过头吩咐仆从给许澍倒酒,然后在许澍对面坐下,面色凝重说:“此事也正是我今日想同侯爷说的。”

        许澍端起倒好的酒,视意阿骨赟接着说。

        “并非是长兄不愿出面迎侯爷。只是……”阿骨赟声音沉重,“长兄如今并不在楼兰城。”

        “为何?”

        “北疆军侵扰楼兰驻神山军队,长兄派兵前去,如此……”阿骨赟顿了一下,沉痛地闭上眼睛,抓紧了放在桌上的拳头,等了好一会才睁开双眼,满眼愤恨,“如此一去便不曾再有消息。”

        “父王受伤,长兄失踪,子弟尚幼。我虽愚钝不堪,但也该撑起这楼兰。”阿骨赟自嘲地撇了一下嘴。

        “那封信是王子写的。”许澍听完阿骨赟如此“沉痛至极”的陈情,并没有改色,只是摩挲着掌中的酒盏,指节刮过上头的浮雕,语气平淡地说。

        “我实在走投无路,才冒父王之名给侯爷寄信,望侯爷看在形势紧急之下……”阿骨赟说着就要请罪。

        “我并没有说什么。”许澍不喜欢听这些陈词滥调,打断了阿骨赟的话,边说着,边不耐地皱了皱眉。

        他有的时候想不明白,为何这些北疆王室好端端地要争着学些中原文人迂腐之词,听起来十分不痛快。

        许澍坐在烛台边上,跳跃的烛火落下影子,映得他脸上有些晦暗不明。

        “楼兰想要什么,又愿意拿什么来换。”许澍没有丝毫犹豫,单刀直入,不给阿骨赟任何多言的机会。

        “侯爷,我……”

        许澍一只手搭在膝上,指节分明,他的身后站着一排冷光甲胄加身的亲兵,目光森然警觉,而他却与他们都不同。

        他单膝搭起,露出黑袍下穿着长靴小腿,线条利落矫健,动作轻松自然,全然没有身在敌营的拘谨。自有一派恣意。

        “王子。”许澍微微抬了一下下巴,淡淡地看了过来,“请说吧。”

        ……

        “王子所求的,我知道了。”许澍把已经冷了的酒放回桌上,“王子答应的,也当如约兑现。”

        “自然,自然。侯爷莫要担心,楼兰始终都是追随大晋的。”阿骨赟面上一喜,赶忙上前来敬酒以表谢意,不过却被许澍抬手拂开了。

        “姑娘不喜酒气。”许澍说。

        似乎想到了他口中的“姑娘”,眼底的冷色稍稍融化了些。

        阿骨赟听着这话也明白过来了,赶紧嘴上说着得罪得罪,让仆从撤了酒,换上楼兰的茶和瓜果上来。

        “我还有一样东西要给侯爷。”阿骨赟招那候在旁边许久的蒙着纱的少女过来,从那端着的盘上取了象牙做的匣子。

        匣子慢慢打开,锦绣玉缎上躺着一块剔透晶莹的美玉,在烛火映照下,更加幽密难测。

        那是楼兰的国玉,传闻被山神亲吻,淌过天河淬炼而成的宝玉,楼兰王室世代相传。

        “王子这是何意?”许澍移开视线,问。

        “我听闻侯爷四处寻髓玉,此玉于楼兰而言不过是个象征罢了,并无他用。若是侯爷不嫌弃,便当作报答侯爷救兄长,救楼兰城的答谢。”

        楼兰的国玉,便是那贵妃腰间的玉,是搅动上京朝堂风云的髓玉,亦是这世间最好的髓玉。

        阿骨赟举着那个象牙匣子,垂首满脸尊敬。

        传闻髓玉可养药,药藏于髓玉匣中,可治那天下无解的癔症。

        许澍眼底闪过一丝厉色,目光紧锁,没有说话。

        身后的明远侯亲卫已手无声地握上刀柄,军服下肌肉贲张,只待将领一声令下,便可出鞘。

        此癔症,乃大晋之国痛,亦是许澍心上的利刺。

        许澍之母是大晋长公主,常年养在深宫之中,自归朝以来,便再未露面。并非长公主不喜见人,而是身中奇毒。

        而这毒,正是败楼兰前朝廷所赐。

        虽那楼兰前朝已覆灭,可终究是与如今楼兰王朝有些瓜葛,大晋皇帝愿意为了楼兰进贡和西域通商,以天子之恩赐原谅楼兰。

        可这并不妨碍,许澍把这笔帐算在如今的楼兰头上。

        “此髓玉是楼兰国玉,王子真舍得?”许澍说,话语中带着冷笑的意思。

        阿骨赟举着象牙匣子的手已经有些酸胀,但他还是依旧垂首恭敬地举着。

        “罪臣乱楼兰朝纲,毁楼兰与大晋百年情谊,罪该挫骨扬灰。”阿骨赟说,“前尘不可回溯,罪子血已干,可罪依旧该楼兰来还。”

        “望侯爷成全。”

        “啪嗒”一声,象牙匣子被一双指节分明的手扣上了。

        阿骨赟抬起头来,看着许澍暗色的眼眸,以为许澍还是不愿意接受,赶忙说话:“若是侯爷愿意,那尘封的古城也可再开!”

        阿骨赟也是心急了,竟然说出此不切实际之言,手里端着的酒都被撒出来不少。

        风沙尘封的楼兰古城,又岂是随意可重开的,那是一个王朝的陨落,是埋葬满城孤魂的地府。

        “不必了。”许澍看着阿骨赟举起的酒杯,并没有举杯,“既为前朝之事,圣上也已不再提起,我一个替人打仗的军中丘八,又有何好多言。”

        “再者……”许澍微微抬头,看着头顶的高高穹顶,“那些人都死了。该入轮回的都已走了,走不了的,阎王自会盘算一番,我的手又怎么伸得到那千尺深渊之中。”

        “叛军而已,死在哪里又有什么好在意的。”

        余凡站在许澍身后,听到“叛军”二字,头盔下的那双眼睛错愕地瞪大了。

        说完,许澍没有再多留,站起身来,并没有理会身后的楼兰王子,径直抬脚往外走。

        许澍沉默地走在亲卫最前边,孤身一人,北风吹着这年轻侯爷身上的衣裳,衣裳兜了满城风沙和喧嚣。

        今日的风实在太大了,即便这城中没有沙尘,也足够迷了人的眼。

        可年轻侯爷那双狼似的眸子却始终倔强地睁着,一丝也不愿放松。

        许澍站在那高高的阶梯之上,看着空中的风儿,他没有走下阶梯,而是背着手,一言不发。

        许澍不走,跟在后边的亲卫自然也停了下来,负着剑。玄黑色的轻甲,一眼望去就像是那压城的黑云,沉重又肃穆。

        “司风官。”良久,凌风的许澍说话。“查今日风向。”

        “此风此尘……”

        许澍半眯上眼睛,说:“实在眼熟得很。”

        这天地似乎听到了年轻侯爷的话,一霎那间,风云狂作,大风卷起他的衣角,似乎化作狂恣的鹰隼长翅。

        苍鹰上击翻霞光,长啸动天击石。

        天边突然翻起一片蔽日之云,那云端的黑云振翅俯冲而下,停在了另一朵黑云之上。

        鹰爪落在许澍的肩膀上,扇起的长风,扬起他高高束起的长发。

        “你还是要走吗?”

        许澍手往右一放,那尖利地鹰爪就落在他的手腕上。

        “怎么样……”许澍眉眼低垂,柔情如雾,他抬起指尖拨过那鹰隼弯钩似的喙。

        这北疆最高傲难以驯服的猛禽,在许澍手上却温顺非常。

        “才能留住你啊。”

        许澍抬臂放鹰,鹰隼振翅而飞。

        长喙一转,弯钩在许澍手上留下一道深深的血痕,可他却毫不在意,只是静静地看着那浩浩长空,眼底晦暗不明,如一团浓云蔽日。

        东风吹长夜,高台铜雀生,不知道里头能否锁他住的小荞。

        春回山暖,冰封了一整个冬日的河流慢慢融化了,上游激荡,下游却平静安然,河水漫过干涸的石滩,泠泠远去。

        那河上有一叶小舟,摇舟的船夫掀开草帽,看了看这长空。

        “姑娘,你这是要我老头子划到哪去啊?”

        船尾的少女光着足,再水里踢了一下,扬起晶莹水花。

        冬日初融的水还是极寒的,可少女却不在意,仍是偏着脑袋玩水。

        “阿翁,你往下划便是了,能去哪便去哪罢。”

        “姑娘总该说个地儿。”

        少女转过头来,扬起嘴角:“我也不知道该去哪……”

        “我瞧着姑娘也不似北疆人,为何会千里迢迢来此?”船夫不解,问。

        “夫唱妇随。”少女说。

        原来是跟着夫婿来打仗的。船夫了然,又问:“那如今是?”

        “这个啊!”少女弯起笑眼,亮出贝齿,恍然大悟似的莞尔一笑。

        “我想通了,不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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