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玄度
殿内帘影重重，华纱幽香，窗棂外的浮光朦胧跳跃在女子的裙摆上，她静静地坐在那里，姣丽柔美的眉目低垂着，却是一种素色若锦，琴瑟在御的安稳姿态。
“师父！”毛茸茸的小脑袋从影影绰绰的纱幔里探出来，姮娥双目通红噙着泪凄哀地唤她。
龙葵诧异地转头望去，见了她这副饱受委屈的模样觉得好笑，冲她招手道：“过来，又和灵犀吵架了？”
这两人仿佛天生冤家似的，一天到晚争闹不休，吵闹时一个比一个凶，可认错时也一个比一个装得乖巧可人。
姮娥幼时灵犀还能可劲欺负她，待她大了些，两人平分秋色，甚至有时姮娥凭着兔子急了咬人这优点隐隐占上风。但每次无论输赢，她俩总爱来龙葵这里扮无辜，卖可怜，所以无怪乎龙葵会有此一问。
姮娥沉默地摇了摇头，突然如乳燕投林似的扑到她怀里圈着她纤细的腰。
龙葵吓了一跳，意识到这孩子有点反常，摸了摸她头顶的软发，声音放柔了些问道：“怎么了，可是在哪里受了什么委屈？告诉师父，师父替你做主。”
小兔子心里酸涩得更厉害了，脑袋深深地埋着，勒着腰的手劲也变大了。
龙葵顺毛，轻轻拍着她的背。
过了一会儿，姮娥沮丧且挫败地开口道：“师父，我好像做了很多不好的事情。”
“为什么这么说，可是听到什么闲言碎语了？”龙葵略带迟疑，三教内部不和之音她亦有所耳闻。
“没有，我只是觉得自己很不懂事师父抚养我长大，百般疼宠我，我能活下来耗费了您诸多心血。明明我的存在已经累及了师父，却还想着能世事两全，心心念念着”
她舔了舔下唇，似不愿提起那个称呼，“我给您添了很多麻烦，却还想着得陇望蜀，像我这样贪得无厌，师父您是不是对徒儿很失望？我其实呃我想妖族好好的，我想大家都能开开心心地在一起，就这样就这样都不行吗？”
姮娥惊惧中掺杂着迷惘，说话都有些颠三倒四，她趴在龙葵怀里崩溃地号啕大哭起来。
龙葵听着小徒儿越说越离谱，眉头紧皱，她强硬地将姮娥从怀里扯出来，正准备好生训斥一下胡思乱想的徒弟，待看到沾着泪痕的小脸时，心登时软了。
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天真不晓事，应当如杏花始繁，皎若朝霞，怎么染上了清愁了呢？
于是，龙葵难得慎重庄肃，语气似风吹雪：“你能和我说些心里话，我很高兴。所以接下来的话，希望你能铭记于心。”
“教养你是为师的责任，从来都不是什么包袱，更谈不上累及。当初既然答应了你母亲，我便会保你一生无忧。你既是我徒弟，我既是你师父，那我们之间所有的一切，你都可以视作理所应当。你可懂？”
姮娥呆呆地点头，她又想哭了。
龙葵细细地为她擦干了泪，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你的母亲爱你，拼死保你；你的父亲爱你，为之计深远；你的叔父爱你，奇珍异宝一堆一堆送来昆仑，唯恐你有半点不好。他们唯一的心愿便是你能平安喜乐，姮娥，莫要辜负他们。”
姮娥吸了吸鼻子，哽咽道：“师父，这些道理我都明白，可是正因为明白所以才更难过。明眼人都知晓这场战争就算赢了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为什么他们还要开战呢？”
傻孩子，因为利益，道果，还有命运。只要天道想，圣人想，西方想，这场战争就必须存在。
龙葵沉默着，用一种姮娥无法形容的怜悯眼神看着她，小兔子的头渐渐低了下去。
窗外的天时清时浊。而后竟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岚烟溟濛，芳芸飐飐。
“姮娥，为师给你起个道号吧！”龙葵突然道，她拢了拢姮娥耳边的碎发，杏目微亮，云鬓螺黛飘然。
姮娥立马起身敛容静望着上首的师父。
“玄度可好？”
日后就做三教的月亮，可好？
“诸事无常，无常是常。不念过去之得失，不畏明日之沉浮，不偏执于己所见，不多虑于他人言。尘世繁杂，不求尽如汝意，只愿你能问心无愧。”
姮娥能感受到搭在肩上那只手的力度，那双柔若无骨的手曾带给她无数堪比母亲的浓浓温情，如今却是第一次展现出师长的力量，不禁令她心神震荡。
“师父”这一声唤得龙葵耳根子都软绵了几分。
“多谢师父，姮娥必定谨记师父教诲！”她毕恭毕敬一拜，再抬首时目含坚定之色，仿佛一夜之间便长大了。
龙葵露出一个欣慰的笑，语锋一转叮嘱她道：“听说你近日落下了许多功课，等会找你玄都师兄复习去。无论如何，不可荒废学业。”
那张芙蓉面上罕见地带着些苦色，却依旧喏喏应声。
龙葵望着小徒弟的身影远去，唇畔的笑意忽变得极浅极淡，眼神似缥缈的云无聚焦地落在某处。
太上从内室中走出，方才师徒两的对话不经意间过了一耳朵，他评价道：“这孩子心思太重了！”
“令她多思多虑，却是我这个师父的失职。”
无形中，雨变大了，倾盆而下，沉重又无力地打在残花的瓣上，平地起波澜，有殷红混在其中，远远望着，整个世界只剩下模糊的轮廓。
太上快走几步上前握住了龙葵的手，天生冷漠的嗓音透着担忧，“你今日不高兴？”
他捏了捏她的柔荑，不满道：“手怎么这么冰？”
“不碍事，我想起了从前的事情，心中烦闷罢了。”龙葵回握住他的手借力站了起来，笑盈盈地安抚着他。
她的视线转向窗外，面上一派荒凉，却轻声慢语地问身边的人，“太上，你说现在的洪荒还是盘古大神满心期望，不惜一切代价创造的世界吗？”
昏暗的室内很静，轻纱浮动，檀香冉冉，只余女子低低的声音自答道:“应该不是了吧，他那么渴望光，怎么能容忍这世界像从前那样暗无天日呢？”
龙葵犹记得盘古化身洪荒的场景，首先变化出来的就是日月，硬生生地抠出自己的双眼，多疼呐！可他满心渴望的光，一眼都没见着就这样黯淡了。
“你就为这个而难过？”
龙葵摇摇头，语带自嘲，“我只是突然发现自己，年岁越大，心肠也变硬了。啊~”
太上趁她还未说完，出其不意地弹了一下她光洁的脑门，龙葵吃痛地捂住额头，恼怒地瞪他。
仙风道骨的太清圣人下巴微扬，很有几分恶作剧成功的得意，“小丫头片子，也敢妄自称老？我算是知道姮娥胡吣的本事从哪来了，原来一脉相承啊！”
他打趣她，流露出从未见过的类似孩童的调皮，龙葵一时不察，落入俗套的皮相迷惑中去了，然而心中的抑郁忧愤也被冲散了大半。
太上把玩着自家道侣的手指，纤纤软玉如春葱，让人欲罢不能。他对上龙葵漂亮的眼睛，那双明眸蕴含着神秘的东方元素，也藏着他，忍不住心花怒放。
“龙葵，你会认为开天辟地的盘古父神是个心慈手软之人吗？”
当然不是！
龙葵先一步在心中反驳道，当初屠杀三千神魔的惨烈情景她依旧历历在目。
龙葵“有幸”不曾经历过龙凤之战，彼时龙族，凤族，麒麟族哪个不威名赫赫，可到最后还不是变成一抷黄土。太清虽固守“无为之道”，但作为从诸多战役中拼死杀出一条血路来的圣人，他比龙葵的认识更清醒，也更冷酷。
太上松开了龙葵的手临窗而立，嘴角勾起一丝寡恩的笑，“父神应该从未设想过洪荒，它该如何，它不该如何，那不是父神的责任。”
或许作为三清之首，对此太清比谁都更有发言权。
“他孕育了这片土地，将它变得这样好，只是单纯地想要延续他生命的我们能够自由地，尽情地追求自己的道，继续他曾遗憾不能完成的事，虽九死其犹未悔。”
“帝俊，太一，帝江，后土求仁得仁罢了！”
龙葵一震双唇发抖，密致交错的长睫盖住了闪动的泪光。
一念之来，九死不悔，何等
太上搂住了她，瑶仙翩翩之态不再，七情六欲重新将他拉回了人间，“莫伤心，天地者，万物之逆旅，终有一遭而已。”
这话说得太戳心窝子了，龙葵控诉道：“你真是一点儿也不会安慰人！”
或许经历了红云之事后，龙葵对造化弄人的事怜悯有之，意不平有之，却再也没有往日的冲动了。
太上眨了眨眼，故作纯粹无辜如雨露的样子，弯唇附和道：“夫人教训的是！”
但下一秒他的神色徒然一变，原本温润风致蕴悦色的眸子变得深邃阴郁。
龙葵察觉到不对劲，挣脱了他的怀抱问道：“怎么了？”
太上面色古怪道：“师尊要我等赶去娲皇宫阻拦女娲师妹。”
“不要去！”龙葵遽然抓紧他的胳膊惊呼阻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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