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花海中的黎明
载着十几人的直升机在空中高速飞行,下方是连绵上百公里的绿色,湖沼,良田,沿着丘陵地势错落而布,美如画卷。这架身躯硕大的“巨鹿”运输直升机反倒如一只天地间优哉游哉的蜻蜓。
“我和凌立先回要塞，你们把这丫头送回去,再到南边山谷侦查一圈，看看山谷边境附近有无异动。”说罢云祈安关上机舱门，把一捆索带扔给我，
“什么意思？她不和我们去黎明要塞报道吗？”我指指举着几条帝王蟹腿啃得正欢的龙佑娜疑惑道。
“谁和你说她是我翼狼兵团的人了？我可说过，这丫头是驯风部落的。”云祈安看着我，冷哼了一声，“怎么，舍不得人家小妹妹了？”
“咕，回到南疆后，就吃不到这么好吃的东西了！”龙佑娜抹了抹嘴，又从另一个袋子里掏出一串烤大虾。这个形象和她在十字星机库里神挡杀神的气势实在相差十万八千里，我想不通是为什么。
“不怕，来我们的要塞，若是你要吃，随时都有的，我还可以每天变着花样给你做好吃的。”坐在她身边的历昭陵对龙佑娜给出一个十足暖心的微笑。
“唔，还是昭陵哥哥好！”龙佑娜满意地点了点头，“我最喜欢大龙虾和这个大螃蟹！”
我心里已经八九分的确信,这个小丫头不是东岚人,而是南疆人。
我突然发现,龙佑娜的眼睛不再是绿色的,而有着一双正常琥珀色的瞳仁。
我眼前蓦地浮现出龙佑娜在机库那场杀戮盛宴的尾声部分，当时她最后仿佛透支了全部体力一般，还说自己没时间了，又是什么意思？还有，龙佑娜帮了翼狼兵团这么大的忙，她是为了什么？赏金猎人可不会白干活。
“嘿，别发呆了，把这个换上！我们回家！”云祈安猛捶了一下我的手臂，把我从思索里敲了回来，而她自己背上已经多了一个背包。
我明白过来了，讪讪道，“这……这该不会是要跳伞吧？！”
“少废话！”云中校挑眉道，“怎么，这点小事就不敢吗？”
“小兄弟，要塞中心附近半径五公里范围，都是禁飞区。”萧狂人拍了拍我肩膀，瞥了一眼旁边的云祈安，冲我压低声音说道，“嘿嘿，待会中校会和你绑在一起跳伞，这等好事，茶隼、孟玄阳、野兔那几个小子，可盼都盼不来！”
这话说得我耳朵有些发烫，还好云祈安正在埋头检查降落伞带上的气压计和速度计，没听到我们的谈话。
机舱里的通讯喇叭里传来“茶隼”的声音，“接近防卫圈边缘，重复，接近防卫圈边缘,飞行状态稳定。”
云祈安飞快地抽出几条索带和我身上的捆索紧扣，把我和她绑在一起。
云祈安把直升机舱门拉至半开,强烈的气流顿时迎面吹来,迫得我眼皮微微涩疼,呼吸也为之一窒。
“那么各位，待会早餐厅见了！”云祈安翘起嘴角笑了笑，向舱内众人挥了挥手。
“小鬼，你的腿怎么在抖啊？”虽然“呼呼”的风声很大，但云祈安喊的声音更高，全机舱里的人都听见了，哄然而笑。
“你，你不知道没吃早饭血糖低吗！”站在舱门边缘，我听到自己的声音似乎比腿颤抖得更厉害。
“那姐姐一定请你吃饱！”云祈安咯咯大笑。
“不……”我正想说“不用，你放我下来，我自己能找着餐厅。”然而“用”字还没说出口，便被一股力从背后一推，身形向前载去。
“啊——！”
短短两三秒的自由落体加速后，下坠的速度便已相当之快，嘈杂的风声从耳边呼呼而过。
空中的水汽在护目镜上凝结出细小的水滴，迎面而来的气流吹在脸上仿佛利刃一般生疼。
不过十来秒时间，已经接近时速两百多的收尾速度，而我和云祈安仍在毫不减速地急速下坠，下方的绿色大地在视野中渐渐清晰起来。
我一颗心跳得快要蹦了出来，背后却似乎传来云祈安清脆好听的轻笑声，但混在“呜呜”的风声中听不清楚，像遥远云端里的一个梦。
“嘭”的一声，下坠的速度为之一滞，继而开始明显地减速——是降落伞打开了！我慢悠悠地往下飘荡。
“小鬼，好好欣赏下这美景吧！”云祈安的声音清脆如玉石相叩，像是在云朵中飞扬的一串风铃。
晴空之上是悠悠白云，平时看上去高远的天穹，此刻也仿佛矮了许多，几乎可以触碰到。此时我身在数千米空中，身边亦有大团大团的云朵，只是颜色并非那样的纯白色，而是朦朦胧胧的——细细看去，原来云团上围满了雾絮状水汽。
地面上成片成片的林木、湖泊,高低起伏的丘陵,远处山麓下的房舍,都渐渐清晰起来，像一张画卷般在下方缓缓铺开。山野间的风吹过时，连绵的树冠如翠绿的波浪一般，翻涌律动。眼前广阔天地间的这一幕，我还是第一次亲眼目睹，心中激动，忍不住纵声长啸。
“小鬼！”云祈安脆生生地咯咯笑起来，呼呼风声把她的声音吹得断断续续，“刚才是谁，怕的要命来着？说什么没吃早饭，现在倒是有力气大喊啦？”
不知过了多久，缓缓飘落的降落伞终于着地。双脚重新站上地面的一刻，我有些恍惚，仿佛从一场梦中醒来。周围青山绿林环抱，清脆的莺啼鸟鸣之声不绝于耳，怎么看都是一个风景秀丽的所在，和军事要塞联系不上。
“怎么，好看么？”我在细看周围景致时，云祈安已经把降落伞包收好，猛捶了一下我的肩背，“在天上的时候，看你全身都绷得比钢丝都紧。怎么，怕摔死呀？”说着转过头对我大笑道，“哈哈！本中校可还有的是富贵要享，怎么可能和你这个呆瓜一起摔死在这荒郊野岭呢！说出去岂不是坏了本中校一世英名？”说着连呸了几声。
我们降落在一片林地里，周围树木参天而上，茂密的枝叶挤得熙熙攘攘，无数叶片闪动着迷离的光泽，像是精灵在树端跳跃舞动——透过树冠和枝桠的缝隙向上望去，天空被分隔成一片片，依稀可见朵朵白云悠悠翻卷，偶有几只飞鸟从顶上经过，仿佛将云彩轻轻拨动。
不远处有一条小溪流淌而过，淙淙流水声入耳，仿若一曲丝弦之乐。正值初夏，溪岸两边树木草石接连丛生，满眼的碧翠闪耀跳动，吸入的气息里也满是青草树木特有的草香，沁人心脾。
一边走，我一边向云祈安打听关于黎明要塞更多的细节，树林间云祈安的讲述声和蝉鸣莺啼相互应和，又有风声、流水声，树叶相互摩挲发出的“莎莎”声。林间清风吹动，拂过胸膛上，无比舒服，胸中郁气不由得一扫而空。
这里已到东岚国最南的疆域，植被、天气，都和川沙都有很大不同。
“黎明要塞驻地外西南方向四十多公里，便是峪南界碑。过了峪南界，便是南疆自治域，那里有连绵千里的雾梦山脉。峪南界的大部分便沿山脊走势而划，只是在山脊终止处，特意设立界碑以示划分。”云祈安说道，“而正南方向，出镇龙谷，便是有着‘东岚遗落南方的明珠’之称的旷野城邦。”
“听说过，旷野城邦是东岚的一个附属外邦小国，但有着独立的外交权。听说那里也住着不少东岚人。”我点点头。
“没错，虽然在镇龙谷便是东岚国和这个旷野城邦之间的两国边境线，但说旷野城是东岚南方的前哨站反而更恰当。”
“要塞军的设立，从一开始便考虑到支援驻守边境的联合军？”我突然有点明白过来，不管是防卫力量孱弱的旷野城邦，还是西南面人烟稀少的数百公里大山，如果被侵略渗透，光靠边境线上的那点联合军，根本无济于事。
“没错，看来你还算没笨到家。”云祈安接着说道，“毕竟东岚已经吃过大亏。辉月历9年1月，北域战争爆发前夕，血国炸毁东岚北域边陲的核电站集群，那里十万平方公里土地一夜之间变成满是放射性的荒芜之地。那里的土壤，哪怕挖得再深，几百年内都没法种植任何东西。而为了远离放射污染，东岚国不得不把这块被污染的土地划分出去，重新界定国境线,而这块地方就被称为,荒芜之地。
荒芜之地，处在从东岚腹地通往更北面的咽喉要道。东岚的国土边形状本像是一只巨大的岚蝶，但在这场污染后，便如同右翼的翼尖上破了一个巨大的洞，所以现在的东岚国土，被称为残翼的蝶。”
虽然我并不清楚北域战争的更多细节，但荒芜之地还是知道的，毕竟是当年东岚国的一场巨变。从此东岚原来蝶形国土右翼的翼尖部分——北域，
云祈安继续述说着，“当联合军带着核专家赶到北域时，血国大军早已撤逃远遁，只留下方圆百里枯萎的植物，被污染的土层，还有屠戮过后的尸体。甚至于,联合军根本无法前进,因为即便在辐射圈的外围,核辐射指数也已经爆表。这也就是为什么在北域战争中，东岚对于血国余孽始终是赶尽杀绝的态度。”
“而越过荒芜之地，便是东岚国的北域，只不过在污染发生后几乎迅速沦为孤岛，能迁离的人家都早已迁离。剩下的居民，有的被残杀了，还有的被劫持了。血国那些杂碎并不蠢，很懂得利用普通百姓做挡箭牌。之后,有了荒芜之地的阻隔,血国愈发肆无忌惮,劫掠的范围遍布北域，触及东岚和撒奎罗的边境，后来甚至大举攻入神照国。”云祈安顿了顿，又说道，“巴兰漠，也在北域战争开始后遭到了洗劫。”
“你的家乡？！”
“当年的血国很狡猾，通过这种极其卑劣的手段，把东岚、撒奎罗和神照国分隔开来。东岚北境和撒奎罗之间隔着炙热的死亡戈壁和阿塔利山脉，沿阿塔利山脉再往北，便是血苔冰原，乃是人迹罕至的苦寒之地。北域地区本是连通神照国的唯一陆路，也是东岚出兵最快捷的通道，却被完全堵死。”
“联合军最高指挥所震怒，而后认定之所以造成如此大损失，很大的原因就在于当时没有一支可以迅速反应出击的地面部队。在那之后，要塞军在东岚军事体系中的地位得到空前提高，北方也建成了东岚最大的赤月要塞。”
“那么，血国的人，活动范围只能在——”我想了下，说道，“阿塔利亚山脉附近？为什么不去围剿？”
“哪有那么简单！死亡戈壁里别说人类，就算是昆虫，都难以生存。血苔冰原，常年在零下三十度，更有迷蒙暴风雪阻挡视线，不熟悉路线的人从陆地进入与送死无异。空袭固然可以，但茫茫北域，如何确定血国的躲藏地点？更何况还有被他们挟持在手的平民和不计其数的防空炮。直到现在，北域上空对于很多飞行员而言，仍是死亡禁区。”
“血国的成员多为原来撒奎罗的武装组织，或是神照国的逃亡重罪犯，还有从极北之地珍珠群岛来的海盗，甚至还有东岚国逃出的叛国者，个个都是亡命之徒，极其凶狠残暴，又对北域地形熟悉，在这片不毛之地上来去无踪。”
想到云祈安说过，血国的杀手此时也一定在搜寻我的下落，我心里就颇为沉重——我把他们利用森蚺夺取核心体的计划破坏，那些残暴的血国邪徒还不把我脑袋拧下来当球踢？
云祈安倒没注意到我的变化，继续说道，“东岚的要塞有着不少，规模也差别颇大。我这座黎明要塞，不过是团级规模，和那些规模几乎是一个小型集团军的赤月要塞，青空要塞比起来，不值一提。不过要保你这个小鬼，还是没问题的，所以你也不用太担心血国的追杀。”
但是——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既然要塞军的职责在于驻守边境险隘，那为什么云祈安的翼狼兵团可以离开驻地，奔袭上千公里外的川沙都？
而在我闷头疑惑时，我们已穿过刚才的树林，眼前视野陡然开阔。
花，成片成片的曼珠沙华，开出无比妖娆的红色，铺满视线。
在“黎明要塞”外竟有着这样一片美到令人窒息的花海。
云祈安停下了脚步，轻声低语道，“我，又回来了，你们……还好吗？”
“从我被任命为新一任黎明要塞最高指挥官的第一天起，我就在这里种下了第一批曼珠沙华。那时候，翼狼兵团才有一个营都不到的规模。”云祈安静静地站在花海中，任凭身侧曼珠沙华花枝轻轻抚曳过她的腰际，“后来，我们去过大雪山，去过玫瑰岭，也踏入过南疆无尽的原始森林……那些在战场上倒下的士兵，我现在都还记得他们的眼神。”
“如果没有他们，不会有今天的我。我的将来或许会有千万种变化，但是对于他们，结局都已经一样——”云祈安闭眼，不知是不是回忆着过去的一幕幕，脸上浮现出复杂的神色，“或是在雪山被冻死，或是在陷入泥沼里而死，又或许，死于一颗简单的流弹。”
风无声地掠过，眼前层层叠叠的花海像海浪一样翻涌，无数卷扬着的曼珠沙华须爪状花瓣随风无声律动，画面透出一股妖冶的凄美。
“这里是梦开始的地方，也应该成为这段梦最后的安放之所。”云中校俯身摘下一朵，低头轻轻吻了上去，呢喃道，“安息吧！”
曼珠沙华，恶魔的温柔。
传说中自愿投入地狱的花朵，是黄泉路上唯一盛开的风景，给离开人界的灵魂们最后的指引与安慰，却让自己不得超脱。
“走吧！”云祈安静静地在前面领路，在大片随风摇摆的花海中无声穿行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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