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自有狂风替他挽发。
谢琅根本没理解王如锋在说什么，也不想理解。
他只想打赢。
谢琅落在地上，握剑在手，神色一凝，剑尖斜下指地按方位点过十二下，登时天上唰唰穿下数圈白气柱来。
那白柱自上而下围绕着那火，困缚着那火，如一个不可破的囚牢，将王如锋束在原地。谢琅衣衫翩然绕柱而上，在最高点仰首举剑指天，人剑合一，那无数重白柱在变换间逐渐紧缩；而王如锋右手举铁，左手竖掌，半蹲扎在场中央，双臂向外推开直伸，却是纹丝不动。
倏尔，火焰里发出噼啪鸣爆声响，火花伴随金石红屑四溅，焰浪腾起千万丈，几乎所有人都能闻到夹在焦风之间的，一股令人窒息的生铁残腥气。
那些白柱几乎半身被吞没。谢琅也被气浪掀起，往上又翻了数十丈，几乎滚进云气里。他身在空中，明黄雪白交错的身影渺小得就像一块被煅烧打出来的碎渣，但是他又举起剑，那光华四射、金白明寒的剑。
无数白柱渐渐变成雾气、变成残影，在他的剑上汇成一股，通天贯日的长长白辉。
于是所有人不能再忽视火焰中他的存在，那是一道清气，直冲云霄。
白虹贯日，弥纯通天。
谢家剑式的最上乘一招。
谢琅随便绑的头发这时候又散开了，但是已经不重要了。他率领这一道白虹自上而下刺落，自有疾行狂风替他向后挽发。
王如锋在火中转了一下身子朝向。他这时抡起铁胚，高举两臂，胸前无遮无拦、空门大开。谢琅空中愣了一下，脑中一霎闪过许多破碎的画面，然后竟然不自觉偏开半寸剑锋，离开王如锋的心口，无可阻挡地贯穿了相比之下最不要紧的肩胛。
谢琅看王如锋受过太多次的伤。
苍白的、弯折的、奄奄一息的、昏迷的、流血的。
虚弱的、不祥的、令人不安的、脆弱到让人害怕，仿佛即将灰飞烟灭。
王如锋助他一剑劈山后，他揽王如锋在手，几乎每一寸骨骼都不在正常的支撑，而是被皮肉裹挟，软弱地下垂，如此令人恐惧。
那些冗杂的画面涌上来，顷刻淹没了他原本坚定无杂的髓海与灵台，几乎是压着谢琅将剑锋偏转。
我不能让他死。我不会让他死。这已经超脱了“比试”的范畴。
我……
不能接受他所受最致命的一次伤是来源于我。
谢琅的剑锋从他的后背刚冒出一个尖儿，王如锋就如抡锤一般，屈臂将使在手中的铁胚后抡过背，又沉闷地掼下来，以一个锻打的架势，不偏不倚击上了他跟前的剑身。那道原有的隐裂登时变得如蛛网碎开，随后只听得一声昆山碎玉般的清脆响声，白玉冷铁的剑四分五裂。
“……”谢琅还握着一截残剑柄，然而容色凝滞，愣住了。
王如锋就在他面前站着，用左手掏挖进肩上伤口，近乎冷酷地将那伤口撕扯开，五指摸索，一点一点将里面嵌着的碎剑铁片拔/出来。他拔出一片，就扔在地上，残铁粘连着他的血肉，在谢琅的脚边丢出血糊糊的一片。
王如锋痛极了，可是心里畅快，就只是笑，指头勾在自己黏腻温热的伤口里，笑容也因为痛狰狞起来，看起来像不可理喻的疯子。直到最后一块碎片被他毫不留情地捏出来，王如锋捉着，举起来，丢在地上，说：“你最后一块剑也已经落地。——你输了。”
他看着谢琅，笑得温柔又快乐，说：“谢琅，我赢了。我赢了啊。”
他的肩膀已经被他自己挖成一个血肉淋漓的大洞，王如锋捂着那个洞，往上走了一步。
他的脚尖踩上了堂庭顶的面。
他们离堂庭顶本来就只有一步之遥。
那个小小的面之前被他二人守护得很好，视作禁地彼此掣肘，谁也不能上去；但是谢琅丢了他的剑，便再也没有人能阻止王如锋。
王如锋上去得很轻易。但是他为了这一下轻易，却要付出先前太多的代价。他现在浑身疲惫，最精密的髓海空荡无物、最稳重的灵台搏动震颤，肩膀上受损的神经勾着十指，处处都是连心的痛。
他的双腿虚浮发软，他的手指挛缩发颤。浑身上下，倒腾不出一丝力气。大开大阖的情绪过去，尘埃落定，就只余风中残烛。
但他还有事要做。
王如锋索性坐下来，仰视站在他身前怔愣的谢琅。
堂庭顶只是一个巴掌大的面，但他却坐得很稳。四下白气和金火都在以可见的速度消散，王如锋强振起最后一丝精神，催动密声铃。
——而他给谢琅的最后一只密声铃果不其然，就在谢琅身上。
“你听好……我会离开一段时间。因为我之前自揭身份的缘故，底下民声太高，他们要有动作，也不得不先在王家身上动手查起。否则，难以平民愤。而你……”
王如锋思景亏空太多，几乎已经不能流畅运转；他的息流软弱地缠在铃上，也不能再助王如锋对谢琅进行极致详尽的叮嘱。
于是只能用有限的、简约的话尽力达成目的。
王如锋阖了一下眼皮，耳朵上的铃铛发着热。他依然微弱地传道：“你要保护好你自己。虽然我留下的信息足以分散一些他们的精力，但是他们是一定要对你动手的。你得想办法活着……你等我回来。听到没有，谢琅？”
“你听好……你听话。你听话。”
王如锋的动作和密声铃里的言语却大相径庭。他伸出手，拽住了谢琅的领子，蛮横地将他揪过来，掌下施力，攥住了那截雪白似玉的脖颈，一寸寸扼下去，脸上带着刻进骨髓的恨意，眉梢眼角俱是一股狠劲，用力之大，几乎能听见骨骼被收紧的“咯咯”声。
而谢琅却如木头一般，眼神空茫，任他摆弄，觉得窒息，本能地去握住王如锋的手腕，却也没有意识阻止。
他的剑碎了，但好像他的人、他的魂也跟着碎了。
没有意义。一切都没有意义。
王如锋眼角看见了自西方而来的一道红光。那红光很快染了天色。
西望日之所入，神红光之所司。是九重道天认可了这场发生在太白的小道天结果，神灵下界来接人去大闻道天了。
无法违抗的威压缓缓沉下来。无论之前底下是如何群情激奋，此时一概口不能言，目难以视，只能低头跪跌。围住巉岩峰摩拳擦掌的监察卿、在浮玉崖下严阵以待的护法使，以及后方虎视眈眈的赵俨，这时候都不能说话，往下开始，自发跪成一圈。
王如锋也就顺势放松了手上的力度。他的手落下去，手背顺势挨了一下谢琅凝固的脸颊，那几乎温柔到可以称得上是抚摸。
红光还没有行到面前来，王如锋近距离对着谢琅说了最后一句温柔的话：“别想了。”
“你输了，不是你的错。”
他太了解谢家，而谢琅又太年轻。谢琅怎么会不输，又如何能赢。
密声铃达成使命，双双化去，无影无形、不见踪迹。
于是云头招摇，瑞气霞光，红光过处，纷纷落下许多人。
这道天正统神仙的排场架势竟然不如道地上锣鼓笙箫、龙骏辇车的排场来得喧闹热烈，不过只有一些人。然而这些人身后自来的光华和轻松写意的腾云御风，这天地自生的气场就足以让地面上的修行人心惊跪服，喊一声“上仙真君”。
仙人根本不需要有外物来替自己壮势，他们自己就是最大的势。
太白整片天都被染红了。红光之上，隐约有数座巍峨宝殿的霞影；红光之下，万人跪服，一点儿声息都没有。
驾红光而来的仙人们无不广袖宽袍、仙带玉履，但最为显著的，是他们每个人额心都有一点散发白光的仙痕。那叫做“点仙踪”，只有道天之上的仙人需要日日点额，道地的人是额无仙踪的。
正是这一点标记，标志了道天与道地之间云泥之别，不可跨越。
金、银、铜、铁、玉五位灵仙各自摇动手中璇玑，顿时灿金、银白、铜青黄红、灰铁、温玉的至纯光芒染起，让人目不暇接；而又有多位司刀枪剑戟、耙锄斧叉等具体器物的至人显灵弄法，琳琅满目，又融洽无间。自云头而上，大小仙人座次严谨，威风凛凛众列如林，而被拱卫在当中的，正是两位掌金的天君真仙，和一位总率金物的矩道上君真仙，皆被簇拥在上，看不清面容。
王如锋只觉得身上威压一松，心知来了；果不其然，下一刻座次最低、离他最近的启阍至人将他上下打量几眼，双手将一柄棨戟递过来，说：“恭喜小友。”
王如锋弯身向下拜了两拜，才接过棨戟，双手捧着。余光里，他看见另一位牵阍至人扶起了跪坐的谢琅，也向他递了一件与王如锋手中一致的，九重道天的入门信物——一柄棨戟。
牵阍至人将谢琅扶起，也对谢琅说：“恭喜小友。”
谢琅无声无息，无神无光，手被碰到，就下意识接过棨戟，又握住。
一旁的王如锋却着实吃了一惊。要知道其余小道天可能各有定数，但是在秩法小道天，能上大道天的从来就只有一个人。无他，金石是至坚至刚之物，没有并列第二一说；而秩法一样森严，同样没有回寰的余地。
而如今，他却要和谢琅一起去九重道天了？
早知如此，他前面对谢琅费心叮嘱一大圈做什么？
钜道上君很快解了他和众人的疑惑。上君捧一面笏板，在云头之上，遥声道：“天宗德本道门变化青木神火紫极春君原清天尊有言——”
字字铿锵，落地震起余尘。
“其观了通鉴有感：曦和团华，角抵太白，朔月光明，匪离白日。旸谷有二峰，迭日照双林，不见虞渊，岂非蒙谷。日月相斗，难分伯仲；众星伏昏，不死不休。不从，祸端生。从之，则起落终有数，合一而长久。足步先履，恭谨谦敬，顺奉天时，感应地运，而再赐棨戟。”
而二天君齐声道：
“天尊有令，望小友听之恩之，珍之慎之。”
“天尊有言，望诸位道友聆之记之，从之感之。”
天尊发话，莫敢不从。当下众人心情再惊讶、再困惑、再迷乱，都在天尊的话里服从了，之前觉得不合理的也变得合理了。一直到红光撤去，仙人上了九重天，峰上也看不见谢琅、王如锋的人影，一干人才慢慢回过味来，面面相觑，人声渐起：
“可是那个王家人是魔头后人啊。王家私授魔头，大开南关，与魔头配合，戕害南人无数，罪行确凿，上天竟然一点不知么？”
“这……大道天收了一个德行有亏的人进去？不应该当场九天玄雷轰死了吗。”
“谁知道呢，仙人行事都有自己的理由，我们这些人怎么敢乱猜。”
“道天比的是道法又不是品德，瞧你们急的。你们一辈子能打进招摇山不？”
“品德有亏，道法自然不能完满。一切邪魔外道发展下去不过自取灭亡，老兄，你唱反调、弄高深要到走火入魔了吗？”
“不是，难道你们都不惊讶，谢琅就这样被王如锋打败了吗？”
……
赵俨满心阴鸷，举目看底下的护法使、监察卿，又看正眼巴巴看着他的周佐、冯薪苏，只觉得越看越烦，好像谁都在嘲讽他似的。
先前那阵仙人的威压下来，他自然也不能动，不能言，只能跟着跪伏；而威压散去时，大局已定，山峰寂然，王如锋和谢琅的影子都看不见了。
他又能如何？以凡修之力，能动摇仙人乎？
赵俨忧疑不已，底下还有许多眼睛等着他指挥，他只能愤懑一挥袖道：“都散了！”周佐小心翼翼道：“恩宗，不能……吧？”
赵俨看着他：“不然你有什么高见？刚刚那阵威压下，你能说出什么话，做出什么事来？”
周佐摇摇头，说：“我只是疑惑……难道就这么把人放了？”
赵俨鼻子里冷哼一声，道：“放了？”
他道：“怎么可能放了。不过他俩现在跑到九重天上去，一时追查不得，只能等他们下来道地再做打算。如何布后手棋都是之后的事情，眼下不散了，难道一干人在这里守着这孤峰么？”
“是，是，”周佐惶恐道：“恩宗想得周全。是我理解差了。”
赵俨没理会他，手心盘着两个金核桃珠，细细想着。
他想，天尊这新出的变化是什么意思？天尊应当不会特意关怀两个小小凡修，可能就是运途凑巧，给这两人撞上了。或许应该烧一章绿箓往上通个气，打探一下。
他又想，九重道天之上是禁生死的。王如锋就算恨极了谢琅，也无法动手；而下来的时候就没有这个顾忌了。他们应该和往常一样，直接从九重天下到壑外，而壑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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