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下修殿前候尊令姐弟相见不能识
他们过了天门，一路到了大道天的道场。
大道天与小道天又有不同，已不太看重比试强弱、选拔先后，大道天更多是道地的人向正统仙人求学问道，在九重天的环境里耳濡目染，从而感悟增益，这使其更像一次难得的游学。
大道天的开场仪式办得清净简雅。
道场早按人数设好蒲团，道地上来的人一一对号入座，座无虚席，人皆肃穆不言。往来穿行的都是额有仙踪的仙人，那就是一道不可跨越的鸿沟，额前空空的道地人只能看着，羡慕，憧憬着。照样有几个主持的真仙、灵仙，落在场中央，循序谈道法，手持帝铃，捶响圆磬，而诵唱和声不绝。
云雾缭绕，众人跪坐聆听许久，尽管腿酸麻、腰僵痛，也不敢分神，生怕触犯了道天的规矩，或者错过了重要内容。王如锋在乌压压的人群里跪了一阵，突然转来一个小童，脆生生地对他说：“是王如锋王修士吗？”
王如锋不敢抬头，只是看着膝下滚动的云，低声回：“正是。”
小童说：“天尊传你上去说话，跟我来吧。”
“是，”王如锋应道：“有劳上仙。”
九重天上无生死，无衰老，一入九重天，就保持入时的模样，不老不死，不生不灭。眼前这个虽然一副童子样貌，却额有仙踪，不知道入了九重天多久，王如锋一点儿也不敢小瞧他。
童子递给他一根布条，王如锋自觉将眼睛蒙上。黑暗里童子将手持的拂尘递过来，王如锋抓住一端，跟着他走。昏天黑地走了不知道多久，童子掐一个指诀，解了王如锋的障眼法，王如锋脸上的布条滑下来，正看见一面匾额：两仪宫。
中钧天，元清圣境，两仪宫。
正是道天道地之间，第一至高无上之人，原清天尊楚霄的居所。
童子将他引至宫门就退下了。王如锋站在殿前，看见熟悉的两只镇门石像，左边为鹿涉高林，右边为鸟振长风。鹿踏之下，郁郁葱葱；而长风起处，火焰熊熊。
这正代表第一至高无上之人最了不起之处：他作为上古神仙，身上有天生的神木角徵，又继承另一上古神仙长风神君的烜离羽徵，并且成功使其相融。先天的木不减损，后来的火不萎靡，木触火而不焚，火遇木而不熄。调和之后，竟然同时身负上古两神君本应相抵的大能。
在这个没有第二个上古神仙的修行时代，他就是唯一的天尊，何其强大尊贵。
王如锋站在台阶下，看一眼与云相接、望不到头的屋檐，深吸一口气。这是他第二次来两仪宫，虽然比起第一次，没有那么多惶恐、不安，但是他依然还是紧张。
天命难测、天命难违。这代表天命的天尊，心里到底是什么安排？
而那一头，道场的仪式已经将近尾声了。有至人下到席间躬身穿插而行，给各人分发一套伴手仙器，又引领人慢慢疏散离场。谢琅混在其中，走得很茫然，神情也很茫然，浑浑噩噩，不知西东。
初尝挫折的少年只觉得很恶心。
对自己的恶心，对旁人的恶心，对一切的恶心。
这种恶心让他自己头晕目眩，视野空茫。他没有剑了，空落落的，于是浑身还有一种巨大的、无从寄托的无力感。
沿着云路走到一半，谢琅眼角看见了一片玄黑色的衣袂，似有所觉，一下回过头去。
他浑浑噩噩的脑子里突然撞进一道惊雷。
他睁大眼睛。
那是一个女人，额上一点玄黑色的仙踪，身着玄黑色的水相衣裳，每一条系带、每一片领口都理得四平八稳、一丝不苟，走过去，身上的环佩甚至都不响动。
她的骨架奇特，相比正常女人来说，粗大得异常，更像一个少年男人清癯的框架；但她的脸颊又分明还是女人柔软的线条，任何人都能看出这种不协调之处。
那女人板着脸，嘴角向下，眼有寒光，年岁应该是不大的，但是无端让人觉得有长者的严厉苛刻。她腰间挎法剑，手中持铁鞭，在人群中逆行而过，许多沉不住气的至人，甚至是灵仙，看见她就开始四散旋走，一边跑，一边嘀嘀咕咕：
“快走快走。”
“是青霜姑姑办事来了，快跑！”“
不知道哪个顽皮的又要倒霉了。”
……
有初入九重天的，不知道什么情况，被引路的至人拽着狂跑，一边喘吁吁的，一边打听：“仙长，敢问这是……？”
“哎呀，苏小友，你有所不知，”那个至人一边头也不回地隐蔽逃窜，一边给他解释：“这是天尊的养女青霜姑，专门抓我们言谈不妥的、行止不端的、衣衫不整的，十分严格，有律必行，一点通融空间都没有，很不近人情。还是走为上策，万一撞到了她手里，可没有回寰余地！”
眨眼之间，青霜姑的身边就清出了一大块空地。
而这空地之间，竟然有一个人缓缓向她走去。
众人先是为这个主动撞枪口的人捏一把汗，等看清了这个胆大包天的人额前竟然没有仙踪，汗又多出一把。
谢琅眼睛静静的，专注地看着青霜姑，走过去。
他感受到了那种感应，那种天成之剑彼此的嗡鸣，那种和他第一次见到王如锋时，如出一辙的同类呼应。
并且，这种剑的感应来得比对王如锋时，还要纯粹。
王如锋让他跃跃欲试，让他想挑战，让他想征伐；而这个人纯粹冷寂，更胜谢琅一筹。谢琅根本生不起冒犯之心，只是本能地觉得熟悉亲切，想要靠近。
继在王如锋身上遭受重创后，他发现了一个全新的目标。
这难道是一种天命的补偿？
他走了过去。
青霜姑当然听见了这不寻常的脚步。她转过身，看见谢琅的脸，极短暂地怔了片刻，随后恢复正常，问：“谁叫你来的？找我做什么？”
谢琅只是往前走。一步，两步。
青霜姑手里的铁鞭毫不客气地甩在他脚下，一块云被冻结，四散碎裂成粉。她冷冷地看着谢琅，说：“无凭之人。退下。”
谢琅看着她的眼睛。她也看着谢琅的眼睛。
他们有极为相似的眼睛。
原本慌忙逃窜的仙人们这会儿眼见有热闹看，就暂时站住了脚，隔得远远的，伸长了脖子往这边探头探脑。他们的视线在这两张脸上来回打转，慢慢就发觉了端倪：他俩五官不一样，神态不一致，分隔的时候不会有人觉出他们的关系，但是放在一起时，那种微妙的亲近相似却呼之欲出。
知道青霜姑来路的人，看着对峙的谢琅，又看看青霜姑，不约而同的，有了一个猜想。
青霜姑看谢琅不动，握着鞭柄，威胁似的一扬，冰冷地重复道：“退下。”
她刻意将自己的姿态摆得疏远，摆得陌生，她的态度甚至比对待一个陌生的道地来人，还要更加刻意的恶劣。
谢琅充耳不闻，专注地看着眼前的青霜姑。那种熟悉怂恿着他的骨血，谢琅神情好像陷入梦中，恍惚地说：“你是……”
鞭花在空气中甩出一声炸响。谢琅根本没看见鞭影，回过神时，他已经倒在地上，从左肩到右腰，是一道纵横的新鲜皮肉伤，而寒意彻入骨髓。
他的舌头麻木，不能说话了。
谢琅索性在地上蜷缩起来。他彻底木然了。
这道地这么大，这九重天这么深远，竟然连一个真正陪他说话的人都没有。愿意跟他说话的，他没有把握住得到对方平等认同的机会，输掉了；而另一个他等候的，甚至不愿意跟他说话。
他陷入一种槁木死灰的绝望中。
有心肠软的仙人按捺不住，说：“青霜妹妹，这可是你的亲弟……”第二个“弟”字在青霜姑寒流一样的视线里偃旗息鼓，她住了嘴，乖乖地说：“我错了。”
青霜姑将手中的鞭子甩在天门下的“三不问”石碑上，鞭稍点着石碑，说：“你触戒了。”
道天上有三不问：一不问寿数，二不问俗事，三不问来处。既然入了九重道天，就与道地的一切，不再相关。本来这些条条框框平常并没有这么严格，但是以身作则的青霜姑一来，不仅严于律己，还严于律人，于是仙人们只好都谨言慎行了。
那个热心的仙人面对横眉的青霜姑，只能说：“是我冒犯了。请妹妹责罚。”
于是她也吃了一鞭子。
她是仙人，因此不受什么皮肉伤，只是遍身冷得慌，牙齿打起架来。青霜姑将鞭子收回怀中，环顾四周，略扬一点声强调道：
“我姓沈。如果我一定有一个俗名的话，我叫沈琼。如果我一定有一个弟弟的话，只有沈萧。请诸位记好。”
她刻意没有看委顿于地的谢琅，头也不回地抱着鞭子离开了。
等她彻底离开，凝滞住的仙人们才开始动弹起来，那个热心的仙人先过来扶起地上的谢琅，长声叹道：“唉，这都是什么事呢。无论对谁，小青霜都是好狠的心。”
她的朋友极为赞同：“咱俩在这九重天上数千年了，没想到青霜一个近年因为事故才破格升九重天的小仙人，比咱们同期的老东西还要死板。”
“把这小家伙先送去休息吧，可怜见的，他现在应该也没心情逛逛了。”她一面说，一面搀起来谢琅，看见他的脸，下意识“呀”了一声，又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她朋友直接说谢琅：“可真俊！又怪惨的。我都要怜爱了。小家伙，你叫什么？”见谢琅不说话，她主动道：“你可以叫我霞织姨姨。”
“还姨姨！小家伙应该要叫你霞织姥姥了。”热心的仙人对装嫩的朋友翻了个白眼，看着谢琅，又母性大发道：“这不比我家儿子可爱多了，我家儿子进九重天的时候正好在人嫌狗憎的年龄，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人嫌狗憎。扔儿子触犯什么禁律不？”
两个女人并不介意谢琅的沉默，一边一个地扶着谢琅，自顾自隔着他交流育儿经。谢琅只是沉默着，昏朦着，被架着摇晃着，一言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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