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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微热


真澄回家之后,我收到了他发来的line。

        -感谢!

        -很棒的画!!我非常喜欢。真是无可置疑的才能啊!什么时候我能画到这种程度呢?一想到这里,我甚至开始有些焦躁起来了。

        -我原本想贴在床头的,以作为激励自己的方式。“看,这是和你一样喜欢漫画的山岸的作品”——我原本是这么打算的。但实在是太像了,夜起或是晨起时,半梦半醒中看见它就像见了一面镜子,总觉得心里有些发怵。另外,有机会请教教我麻婆豆腐的做法!今天的和我以前吃过的口味似乎不太相同。是加入了特殊的香辛料吗?

        真澄发送文字时,总给人一种喋喋不休的印象,这与平时的他相比稍有偏差——我实在想象不出他以激动的心情一口气说出一长段话时的样子。

        -加入了少量正宗的辛辣调味料。真澄喜好辣味吗?

        -是的,非常喜欢!其实我有很强的忍耐力,经常去的拉面店中,即便是地狱辣的拉面对我而言也只是小菜一碟。

        ——你是抖m吗?如果让我担当吐槽,一定会苦笑着敲出这样一行字来。我家虽然是开中华料理店的,我却不能吃辣。一点点辣度是可以接受的,稍微突破承受的阈值,我就会止不住地流眼泪。

        想这些的功夫,我尽力忍下心头剧烈燃烧的吐槽冲动,转而打出一句“这样吗?下次我会再多放些辣椒的”,随后向后仰倒。明晃晃灯光的照射下,我看见悬停在天花板上的黑点,那是迫不及待想要现身的夏所孵育出的先头兵。

        在这雨后短暂的凉风中,我躺在床上,没由来地想到曾经在海边与河滨上看到的烟火——我穿着浴衣与人字拖,脚踏过泛着光亮的浅水,远处忽然传来什么蓬松的东西胀破的声音。顺着那声音来时的方向望去,上一秒依稀月明星稀的夜幕忽地绽开无数光焰。那瞬间我有种喘不上气的错觉,突然的闪光造成了晕眩。在倒映着光彩的漆黑的水中,同样穿着浴衣的人也像我一样望着天空。或许是盗来宝石箱的人一不小心跌到了,打开的宝石箱中,无数细碎的宝石被抛向高空。闪烁的钻石,闪烁的红宝石,闪烁的欧泊与翡翠——随抛物线到达顶峰,落下,又碎成无数个宝石,再度弹跳向空中。要说燥热的夏天中有什么值得我记住的,大抵不过这副景象吧。

        当天发生的另一件好事是,我的漫画终于追上了美海姐期望的进度。当晚回来的她看上去十分疲惫,当我问她是不是发生了什么的时候,她的回答是不需要我操心。——那就是发生了什么。至于究竟是什么事,我并没有追问。我的好奇心还没有旺盛到那种程度。相应地,如果有人哪天感觉了我在隐瞒些难以启齿的事,我也希望他加以不追问。我是那种倾向于保留秘密,通常也不刻意求索秘密的人。

        “然后啊——凉治,你要不要一起到漫展的摊位上去呢?”

        在我们讨论完下周绘制原稿时的细节、我也开始将草稿拾掇整理到一块,心想着也是时候睡觉时,美海忽然问我。

        “——我不要。”

        相同的问题,之前几次绘制同人志期间她就问过我,我的回答也固定不变。在她看来,我作为全权包揽作画的人理应露个面。但一个十五岁左右的高中男生站在bl本摊位前——这怎么说也怪过头了。

        “不然这样吧!你也不用站在摊位前……远远地看着,实在不行就在场子里逛逛——”

        美海似乎还没有放弃。她突然抓住了我的手臂,以夸张地拉长的声音喊着。我则装作嫌恶地甩掉她。

        “——好了,不要再玩了,我的睡觉时间到了!”

        我将美海推出房间,这时我才隐约闻到酒味。按理说美海自从上了大学后就装作不能喝酒,怎么会有酒味?大概是我的错觉吧;还是说——真的是酒味?

        我在相信逻辑还是感知之间摇摆。入睡前的一个小时中,我的意识因此一直保持着清醒。

        ————

        周一早晨第一节课下课后,我穿过走廊,第一次去真澄班上找他。我来的目的是归还他遗失在我家的钱包,一天之前,他忽然发line说自己的钱包不见了,思来想去,最有可能落在我家。我将他涉足过的地方仔仔细细找了一通,最后在我的床底找到了它。

        我站在1年1组教室的后门处,目光越过人群寻找真澄的影子。真澄似乎正在给人讲习,侧身坐在椅子上,头则带着整个上身朝向背后,看上去有点别扭。出于人前的恐惧,我始终没有出声叫他的名字,仅仅只是站在原地。远远地,真澄好像在说些什么,手中拿着的圆珠笔同时不断地写写画画。一直等到课间时间几乎过去一半,有位戴着眼镜的女生高声地唤道:“真澄,可以帮我拿一下大家的作业吗?”真澄抬头应好。那一瞬间,他看到了我。

        他又补了一句“请等我一下”,而后快步向我走过来。

        “谢谢,真是麻烦你了。”

        “不用客气。”我将钱包递给他。

        相比于经森田之口,实际看到真澄与人相处时的样子倒让我心中清爽了许多。现在想来,那时我其实在为自己是否是自作多情而苦恼——庸人自扰啊。至于要不要更进一步——向真澄袒露我的想法,我的回答是“不”。当时的我是很理智的,一方面觉得这感情是否是恋爱感情还有待商榷,另一方面也要换位思考:我与真澄相识只有两个月,真澄是如何看我的?升上高中之后的新朋友?我连这都不清楚。更不用说其他的那些——他的家境、理念、价值观……等等。

        在将我的问题与真澄的问题都弄清楚之前,我会小心谨慎地守住这一步。之所以那时不倾吐心意,绝不是因为我胆小,绝对不是。

        随之到来的,是另一件富有戏剧性的事:我似乎迎来了自己自出生十六年以来的第一次桃花期。

        我早已有所预感。要是她突然说喜欢我,我会“嗯?”一声,但不会惊讶。

        ——那就是佐佐木惠。不知从何时开始,我当我无意识看向佐佐木惠时,总会撞上她的目光。紧接着,她立刻又会装作若无其事地撇开视线去。一次两次倒还好,可这发生的次数也太多了,起初我还以为自己背后沾到了脏东西,慢慢发现原来不是我的问题。再迟钝的人遇到这事,也能隐约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更何况,那周的部活上,佐佐木居然问我周末有没有时间,“我想去看电影。”她这么说。我当时没有细想,一句“有时间”脱口而出,等过了好长一阵子之后,我才慢慢回过味来。

        是不是挺怪的?我是个不善言辞的宅男,佐佐木较我更甚。偏偏是这样的佐佐木,偏偏是她——居然想到找我周末看电影!这之中一定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话虽如此,事到如今再反悔说“对不起,那天我又有了其他安排”也说不过去。至于她是什么时候开始对我多加关注的,我完全没有印象。我能想到的只有之前为她绘制肖像的时候,她好像很喜欢那幅画。当天,也是我和真澄邀请了恰好落单的她。

        我似乎陷入了一种艰难的境地之中。想要摆脱则或是向前一步,同真澄坦白,或是后退一步,等待佐佐木哪天亲口说出她的想法——前后都是差不多的结果:倘若我怀着百分百的热情向真澄表白,就至少有百分之五十的可能性被他拒绝;或者我有百分之五十的把握是佐佐木的确打算与我告白,此事实际发生之后,我必定——百分之百,会拒绝她。换言之,我是一只在盒子里的猫,无论选择走向哪个方向都有百分之五十的可能性暴雷。

        我该如何选择?

        ——我选择不去选择,把烦恼留给未来的自己解决。

        ————

        我虽然答应了佐佐木的看电影邀约,期间却一点没有考虑过这件事。我喜欢看电影,任何电影,除了儿童电影。佐佐木想看什么,我只管跟着一起去,其他一切都不多考虑。相比之下,揣摩她的心意才是我的焦虑的来源。

        她会不会在出电影院时忽然向我告白?一想到这个,我头上就开始冒汗。照镜子的时候,我甚至思考过要不要特别练习一下拒绝的姿势:要用什么话来拒绝?鞠躬到什么角度最合适?真正到周末赴约之前,我却完全没有即将去看电影的轻松心情。

        当天正好又是个大晴天。干涸得挤不出一滴水的午后,唯有夏日的气息浸透毛孔。到达商业街时,顶空刚好盖着云层。不是清爽的、如海面波纹一般的云,而更像是厚实的新打的被褥,将日光掩盖在云层背后。空气却还是闷热的。

        我站在电影院门口的花坛前等待着佐佐木。距离约定时间还有十来分钟,如果说想预演一遍拒绝人的步骤,这个时间来就刚刚好。

        强硬地——不,还是委婉一些会更好吧。要是显得太冷漠无情的话,对于女孩子来说似乎有些太残忍了……正当我这么想着,远远传来一句女声:“山岸同学!”

        我从思考的状态中回到现实来,抬头一看。

        那一瞬间,我被吓得不轻。

        是佐佐木。不过,和平时的佐佐木完全不同,大概我看惯了她穿着校服的样子,印象中她总是一副不修边幅的形象,有时还显得土气——而现在,这个人正穿着色彩艳丽的服装一路小跑过来。

        佐佐木穿着一条粉色格纹、袖口是荷叶边的群子,脚上是白色皮鞋,肩上斜挎点缀有小花图案的皮包。不是说女孩子不能打扮出门,但是是佐佐木——偏偏是这样的佐佐木,偏偏是她——居然穿得如此精致!这样说或许很失礼,但当时我的确是被吓到了,脑海中立刻警铃大作。佐佐木停在我跟前,双手整理因为出汗而有些濡湿的头发。

        “久等。电影马上就要开始了,事不宜迟,还是赶快进电影院吧?”

        “是什么电影呢?”

        “《恐怖回廊》。”

        嗯,听上去是恐怖片呢。

        ……嗯?恐怖片?

        说到男女两人一起看恐怖片,就会想到“那种情节”吧?不过,若是期待浪漫经历,那可不能找我,我在这方面没有天赋——

        我真胡思乱想着,忽然听见佐佐木在叫我。她已经走进了电影院的大门。我感觉自己像上了砧板的鱼,未来发生什么都不意外。交给命运吧!我在心里感叹,并抱着如临行的战士一般的心态跟了上去。直到坐上座位前的一秒钟,我的手一直紧紧地握成拳头。

        原本黯淡的顶光,在电影开始前的一刹那完全地熄灭了。

        那的确是一部恐怖片,但要问演了什么,我完全不记得。我全身都处于一种极度的紧张状态中,以至于汗水像蒸桑拿似的一直往外冒。在我身旁的佐佐木兴许是比电影中的鬼怪还要可怖的妖精,她稍微有什么动作,我便被抛向即将去世的边缘。

        然而,佐佐木迟迟没有动静。

        我并非期待她像常人所言那样做出一副害怕的样子靠过来,只不过心里有所预期。现在她静静地坐着,反而令我的恐惧更深了。就像一个气球,吹得越大,爆炸后碎片飞到人身上时也就越疼。要说我害怕什么,佐佐木现在越是安静,之后的展开说不定也会越发爆炸性。

        话说回来,这恐怖片确实很吓人。当我用余光看向佐佐木时,此人却像在看刻意做出笑点但完全不好笑的商业烂作一般,脸上全程没有表情。某种层面上说,她这表现比眼前的电影还要震撼我心。

        我提心吊胆到最后一刻。疑惑之情在我们分别时达到了顶峰——我们从电影院出来,佐佐木说“今天就到这里吧!”,随后向我道别。

        我深陷于莫名其妙的情绪里,呆滞地挥着手。远处的晚霞如火焰一般地燃烧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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