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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TansanToChi


运动会的日期逐□□近了。

        我的生活没有什么大的变动。时间单纯地流逝着,仅此而已。跑步取代绘画成了我的日常活动,这不妨碍我仍不擅长运动——尽管我已经尽可能高强度地练习。

        我自认为自己在画画上是有点不值一提的天赋的。而强行进行自己不擅长的跑步,使我丝毫没有感觉到爽快,反倒是挫败感更多一些。不知道你有没有经历过这种事?想要做到什么,偏偏还是自己执着于达成的事——却做不到,只是疲惫又盲目地追逐着。现在想来,当真澄问起缘何跑步时我为什么会说想要参加运动会呢?那完全是我做不到的事嘛。有人可能会抱着“运动这种事,就算再不擅长,只要勤加练习也能做好,勤能补拙”的想法质疑我,那我举个例子:小学三年级时,姐姐教我打乒乓球。一个下午加上次日整个早上下来,我才勉强有一半的概率能成功发球。倘若问我是乒乓球容易打中,还是天上飞的蚊虫容易打中,我的回答是后者。

        我对体育运动的排斥在那之后似乎陡然加重了。流汗、大喘气,连呼吸都会不顺畅。恰好那时候我看了一个作家的传记书。他是得哮喘死的,死时年纪轻轻。我被吓得不轻,开始将自己的“呼吸”看得异常宝贵——尽管运动过后呼吸变急促是正常的。那时我并不清楚这点。

        算了,不想那么多了。都准备这么久了,坚持到运动会也好,等捱过那天,我就再不要如此卖力地跑步了——我是这么设想的。然而,恰恰可能是这种消极的心绪加重了我的焦虑心理。抱着热切希望与勉勉强强做完了事的心态去完成一件事,结果是大不相同的。现在想起来,当时的我确实跟做了梦似的,晕乎乎的,总有种不知应该往何处撒的气在胸口郁结着。但凡要是在此期间心中燃起了一丝对运动的偏好,我想也不至于会这样。

        讽刺的是,我原本是觉得自己这副阴暗宅男的长相和真澄很不搭调才开始跑步的,那段时间里,我和真澄的关系却丝毫没有进一步,反倒似乎变得更差了。

        原因不难推出:疲于准备运动会,我有段时间没有再画画,对于部门漫画的剧情也没有想到什么好点子。真澄与我说话时,我常常被如何才能在运动会上跑出好成绩一事占据心思,对他的话有时爱答不理的。我变得有些冷漠,思绪总是游离在外。名副其实的“肌肉脑”——换在几个月之前,我怎么都不会想到自己有天会变成这样。

        不同于实打实报名了长跑项目的我,真澄在运动会上只参加偏娱乐性质的班级项目,所以没什么压力。我则难免有些暴躁,尽管有意识加以压制,这种暴躁仍时不时会显现出来:仿佛一直有什么东西在背后推着我,或者像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而胃部不适、喉头翻涌恶心感。这么看来,其实与其说是暴躁,不如说更接近于一种被什么古怪的事物追逐时的感觉——焦躁,应该这么说。它逐渐占据了我的头脑——单纯只是占据着,这些情绪无法领会也无从排解,把人搅得一团乱麻。这是种十分可怕的东西,让人忘性大、记不住东西,时而令人做出回头就会后悔的决定。

        ————

        ——我揍了真澄。

        起因或许是万事通森田偶然说的一句话。

        当时是午休,我坐在座位上漫不经心地发呆。天气已经转凉了,尽管窗外是暖阳,坐在阳光照不到的室内时,我依然觉得冷。森田拓海还是和平时一样,与认识的人聊天——今天他的聊天对象是隔壁班的山崎。我对这个人有一点印象,因为之前年级公布成绩时他在真澄后面几个位置。似乎和我这种从差一点的学校考学上来的不同,山崎以前就在阳岛附近的一所生源质量不错的国中就读,没想到他也会和森田有交集。还是说森田此人在社交方面意外地有天赋?

        森田口中滔滔不绝地翻滚着各式各样的小道消息。一半是学校里某个同学或者老师的八卦,一半是某些公众人物的传闻。我也不是第一次见他聊八卦的样子了,一开始也没太在意。他说的话里有百分之七十并不靠谱,我在旁边无意听见,也就左耳进右耳出。

        “——说起来,以前你们学校的井上学长是要准备考东大吧?”

        “你怎么连这种事都知道?太吓人了吧!”

        “这有什么?学校里从你读的国中升上来的人不少吧,换句话说井上也是名人了。这是之前我偶然听人聊天说到的,其实我没见过井上呢。”

        “井上”——在我听到这个姓氏的瞬间,脑海中立刻有一股冲动涌上来。情绪比思维更先到一步:首先是一股五味杂陈的情绪上涌——也许是震惊,也许是不知从何而起的愤怒,杂糅到一块儿混合成一锅叫人气堵的不快来;紧接着,理智才迟迟开始反思:或许不是之前看到的那个井上呢?叫这个姓的人也不少。

        “——你按照之前晨会发言上的学生会长想象就好了,他的打扮气质都和那人相似。算是附和学生会长刻板印象的人吧,但看起来开朗一些,人也长得高很多,哈哈。”

        山崎一边笑着一边说。

        “他后来怎么没来阳岛念书呢?”

        “家里在东京的业务越来越多,他就跟着父母去东京了。”

        这也符合之前真澄的说法。这么听下来,之前我见到的井上很可能就是这位。

        如果说那段时间的我的心就好像积满灰尘的仓库,于不合时宜的时间出现的这个名字就好像突然点亮了小小一簇火焰。点亮,随后在多日的积灰里膨胀了,爆开了,像灼热的烟火似的。与此同时,我又好像身处于冰冷的水里,脚上系着重物,往会将我全身压扁击碎的身处迅速的坠去了。

        维系我和真澄之间关系的纽带——漫画,现在看来真是十分脆弱的、微不足道的东西。我的心头是炽热的,四肢却冰凉到有些麻木。至于山崎和森田的声音,也像是隔着几米深的水远远传来的一般,模糊地听不清楚。反而是另一种声音愈发清晰——尖锐的嘲弄声死死纠缠着我:山岸,你好歹该有些自作多情的自觉吧!我也不知该作何表现,木然地坐在原地,脑子里早就一团乱麻。

        自己对真澄的感情有多不切实际,在此之前我早已有预期。然而,人们同样可以通过无意识构建起的不切实际的自信来获取仿佛能跨越那些的错觉。纵使我一遍遍向自己重复“尽管我和他都是男性……这不重要”,最终致命的一击,却是从我一直忽略的方向飞来的。

        就像是为了抵御即将到来的洪水与大雨而修建起房屋后,平躺在床上长吁一口气的人,透过天窗,看见了向这里飞驰而来的、天幕一样大的木星。这令我不得不再次开始审视自身:我是个有吸引力的人吗?对于这个问题,我无法给出一个肯定的回答。

        我一如往日地奔跑,看起来就好像是在藉此消解内心的苦闷一般。真澄也察觉出了变化。当他问起有什么烦恼的事时,我不知该作何回答,仅仅只是将眉头蹙得更紧,闭口不谈。真澄见我不想回答,也就不再追问了。

        他替我计算着长跑花费的时间。结果令我的焦虑程度更上一个台阶:临近运动会,我的状态反而不如前些天了,就像是到达瓶颈期一段时间之后,非但没有提升,反倒过早地摔进了衰微的大坑里。最后一圈跑下来之后,我觉得胃部不适,脑子也不大清醒,不得不靠在附近的座椅上歇息一会儿。我听真澄念着这次长跑花费的时间,口鼻黏在环抱起的手臂上,不顺畅的气透过衣服呼出来,眼睛里湿漉漉地看着他,心脏跳得很快。

        我为什么要跑步呢?我真不擅长做这个。我只是觉得必须让自己稍微变好一些才行,否则就不好意思再站在真澄身边了。但这样做真的有用吗?听见森田与山崎的对话之后,我又开始怀疑起来。

        将近十分钟的时间里,我沉浸在行将呕吐的感觉中,稍微动弹下都难受得要命。最难受的时候,就像是胃被人攥在手里,挤抹布似的遭人拧了一圈。

        为什么会这样呢?我反思着这个问题,一时间,映在我眼里的真澄的脸也像水里的倒影般扭曲起来,逐渐变成一副面目可憎的模样。

        我在勉强什么呢?

        与真澄一同往操场边上走去,我们的书包都放在那里。我的脸上仍有一片浓重的阴翳驻留,迟迟不见消散。苦闷的情绪在我胸口驻留着,迟迟不见消散。我听见真澄的脚步声,很轻。他走路总是很轻的,今天却较平常稍重。我低头看着真澄的脚,鞋子还与往常一样,是一双黑色的反光的精致皮鞋。

        “最近状态不是很好呢。……不过没关系,尽力就可以了!”

        真澄试着安慰我。但或许是被我传染了,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泄气。这时我才发现,相比与我自己意识到的无能为力,来自真澄的同情更令我难过。偏偏是我——连这种事也做不到,就算努力了也做不到——现在,就连真澄也对我失望了。

        可转念一想,我是因为什么才费尽心思去做这些我不擅长的事情的?不也还是真澄吗?

        蓦地,我将低垂的目光扬起,重新看向真澄。这些天来的暴躁与郁结上涌,影响视线,给这近在咫尺又仿佛远在天边的人的脸上蒙了一层叫人迷惑的雾气。

        “你也觉得我做不到吗?”

        “可能会很困难。……我只是觉得,结果不是最重要的——呜哇!”

        ————

        自己当时为什么要这样做——放在事情发生的几分钟以后,我也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可能我的心中一直存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面积攒着多年以来无从发泄的暴力情绪,最近的焦躁使得它在一瞬间变得高涨起来,将我的理智吞没了。我不应该这么做——在被克制的声音阻止前,那股暴力的冲动掌管了我的身体。

        我看见真澄向后倒去。攥成拳状的我的手出现在视野中,先是耳鸣,听不清声音,紧接着整个耳廓都开始发烫,拳面吃痛。这时,我才我终于意识到自己这拳落到了真澄的脸上,且出拳极重。大概这些天来我锻炼的成果全部浓缩进了这一拳中,仅仅一次出手就令整条手臂肌肉发酸发胀。

        真澄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原本走路轻飘飘,这么挨上一下完全站不稳,身子往后一倒。他的身后是一圈瓷砖贴面的花坛,我们刚好走到转角处。真澄的运气差透了。他用手护着头部,但花坛边沿磕到了他的腰,身子斜了一下,正面直愣愣地撞上了地面。

        我一下子慌张起来,一时也想不起什么,手没了知觉,甚至有点发麻。就好像将手伸进了滚烫的水里,一张皮都快被揭掉了。突然发生的事态把我给打蒙了,不知该如何应对,心中生出一种想要落荒而逃的冲动来,脚步却跟粘了胶一样迈不动。

        真澄从地上爬起来。他看上去和我一样懵懵的,不说话。他用手背擦了下脸,也没看向我,只是低垂着眼睛。我看见他的手背上沾了一小块亮晶晶的血渍,小小的一块,像一滴红色的眼泪。

        我说不出话了。也许是冲击力过大——偏偏正是我自身造成了这般冲击。紧接着,一股力度忽然冲着我过来了。真澄学着我刚才的做法,用拳头猛力击打了我的脸。我也懵了,但没有回击。身子也不抖,就脑袋稍微晃动一下,身子还稳稳当当站在原地。

        真澄再次举起手臂,我感觉自己又会挨上一拳。随你的便吧!归根结底是我的问题在先——心里这么想着,我把眼睛一闭,头偏向一侧去,做出副随他处置的表情。预计的疼痛却迟迟不到来。狐疑地,我将眼睛斜出一条缝来。真澄正以五味杂陈的目光看着我,手还高举着。

        我们就那样对峙着,过了一会儿,他又泄了气似的放下手来,转身就走。我站在原地,不明所以的看着真澄的背影。他一次也没有回头,我也从未叫出他的名字。我们似乎在叫人匪夷所思的无意义拉扯里背向而去,彼此都不清楚对方在想什么。

        之后的几天,我和真澄没有再说过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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