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初见
正是年关，偏远山区国道人迹罕至，皑皑白雪淹没一切。
午夜时分落雪簌簌与风声作伴，路上是连个鬼都没有。远处路尽头，两点萤火光芒忽闪。渐响的客车声回荡在山间，许是车辆过于老旧，那动静一阵阵活像老头子咳嗽。
老半天客车才开到地方，刹车后还往前出溜了有几丈远。
车门拉锯似打开，站门口的是一长头发的青年男人。打扮很是精致，长款黑色波司登里头是呢子大衣，灰色格纹围巾紧裹底下口罩，露出小半的眉眼满是疲惫。个头得有个一米□□，推个半人高行李箱，上头还摞了个手提胡桃木箱，一脚踩进雪地里头，将脚上那双锃亮的尖头皮鞋埋了个彻底。
猝不及防铃声响起，等江浔深一脚浅一脚艰难前进到围栏旁，撂下行李，才僵着手从兜里摸出手机，拉下口罩接电话。
电话那头嘈杂的背景声折磨着他疲惫的神经，过了会儿才被搭理。
“四条。老江？到哪儿了？”
“刚下国道，你人呢？”
“雪大了，三蹦子过不去碰！二饼，找驴车接你去了昂，等着别乱跑。”
背后是破烂生锈的界牌，蓝底白字依稀能认出梁庄俩字。
江浔盯着落在刘海上的雪花，耳边是呼啸北风。
他觉得自己真是有病。
守着界牌站了不知多久，突然听见声清脆铃铛响。
大夜里，远处一豆火光飘忽着，伴随吭哧哧牲畜叫唤逐渐靠近。
国道旁黝黑小路里头，晃悠悠钻出辆驴车。等一步步到跟前，才发现那点光亮是赶车那人身旁点的盏老式煤油灯。
江浔见那人裹了身军绿大棉袄坐在车前板上，雷锋帽压得很低，黑灯瞎火看不清长相。
扬手招呼道，“老乡，是来接我的？”，
那人没应声，只挥两下皮鞭子，轻飘飘落在鞍子上。裹了毛毡的驴蹄子撅两下地，笨重地调头。
江浔意会拎起行李箱，顾不得姿态狼狈，翻越围栏搬上驴车。
“大半夜，辛苦老乡一趟。”。
不料等去提胡桃木箱时，镀金卡扣松动箱子散开，掉出一地笔墨宣纸印章。顾不得多客套几句躬身去捡，大件好拾，印章书签等小件掉雪地难寻。
江浔在雪地里摸索了会儿，才找齐最后那枚小玉章。俩手冻得发紫，再站起时不妨腿肚子转筋，踉跄着朝前一栽，吃了满嘴冰凉，也顺道冻碎了脑子里残留的念想。
再抬头时冰渣子迷了眼，但他觉得自己是听见了声笑。很年轻的声音。
江浔心力交瘁没心思计较，起身整理头面，怀里突然被扔进副毛手套。
“喂。那块玉，换不换？”
闻声看去，车头那人姿势不变只扬起些头看着他。雪幕模糊那人的五官，昏暗中只一双眼，却比那煤油灯灯芯还亮。
江浔呼吸不自觉放轻了。
他觉得自己遇见《聊斋》里惑人索命的精怪了。
坐在驴车后颠颠往村里去，木箱开口找屁股底下的茅草勉强系上。口袋里手机传来电量不足的提示音，除了要换东西那句话，这一个多钟头的路程光听车轮碾雪去了。
跟前头驾车那‘精怪’距离一小臂远，侧个头便能瞧见。军绿棉袄毛领外边露出的一小截深麦色的后颈，手头还正捏着那方交易走的白玉名号章把玩。
江浔裹在毛手套里逐渐回暖，掌心发痒。
艺术家庭出身，刻在骨子里的浪漫跟开放，在灵肉折磨下退化完全。
他能直面自己的见色起意，却受不了在如今这年纪，被人看上一眼还心潮暗涌。
“喂，起来了。”
再睁眼入目便是梁见喜的脸，没化浓妆瞧着不习惯。
抬起酸地要命的手，推开这损友快挨着他脑门的烟头，坐起身看。车头不见那人跟驴，四下就剩自个儿跟行李待在车架子上。
江浔哑着嗓门问，“那人呢？”
“谁？”，梁见喜先不解，眼珠子一转明白了，边往下卸行李边应他，“梁心啊？二百块把你送到地方，完事儿就走了。”
江浔嗯了声听不出情绪，掐了烟从车上下来。
梁见喜跟他是‘同道中人’，又在国画院生出了八辈子交情。彼此不用撅腚就知道对方要放什么屁。
梁见喜一瞅江浔这德行，教书育人那劲头立马上来，推着江浔往院里去，嘴里头念个不停，“江老师啊，虽说人是咱梁庄头一号的俊，但你也不能上来就打那歪主意。咱这儿可不兴城里那套”
四方小院墙头落满雪，光秃秃的门头破旧掉漆与左邻右舍张灯结彩过大年的氛围格格不入。
梁心进院儿，赶着驴回圈拴好。撩开厚重挡风帘进了里屋。先去西屋看床上那人睡得正熟，然后才回自个屋卸下帽子外衣。
雷锋帽厚实戴半天，捂出满头蒸汽，额发潮乎乎得黏在脸上。
潦草洗漱完就上了床，将两张红票子压在枕头底。冰窟窿似被窝冻得人清醒，手里攥着那方白玉章倒还有点暖和气儿。
梁心靠着背后糊满报纸的墙，垂眼盯着印章底放空等被窝变暖。
听梁见喜说，他今天载的那人是土生土长杭城人。
杭城这个地方他从医生嘴里听过无数次，但以他目前攒钱的速度起码还得有五年才够带养父去看病。
隔天一早，雪停了。
江浔是被炮仗炸醒的，一墙之隔的院子里头几个小孩儿正玩摔炮。
火炕烤了半宿，出了身汗干了，起来觉得身上快馊了。
门帘被撩开，进来的是梁见喜，提了一暖水瓶。
“醒了？”，梁见喜看了他两眼，放下东西递过去面巴掌大镜子，“火炕你们南方人没睡过，瞧瞧，起燎泡了。”
江浔接过镜子照照，嘴角当真生了个水泡似的玩意儿，木着嘴唇问，“你这家有浴室么？”
“没，都去大澡堂。”
梁见喜找针给他挑破燎泡，消毒完抹了不知道啥油腻腻的膏药。恶趣味上头，拿江浔的长头发编条麻花辫儿。
“不远，朝东走直道，二百米。”，出门前又塞给他张澡票，倚着门框老妈子似的送别。
天冷冻得脑子转了向，得亏书画里头熏染出来的气质正。
路边晒太阳村民见他拎一塑料篮洗漱用品，来回来去转悠，主动给他指明了路。等到江浔找到地方，也快晌午，大澡堂没啥人。
一排花洒空着，只旁边池子里头泡了个。
江浔随便找了个位置，拧开花洒，热水喷出淋了满头满身。正往头上抹洗发水，水池里那人起来了。余光注意到那人停在俩空位远的花洒下。
梁心没睡足耷拉个眼，找热水池泡泡才缓过来。垂头淋着压根没在意边上有人，直到感觉脖子被碰了，条件反射皱眉打开那手，抹了把面上水回身看去。
刚对上眼，眉心就被轻戳了下。
“一天没到，不认识我了？”，江浔收回手，转而去捏住人颈间的那方白玉章，“这上头刻了我名字，江浔。”
这回梁心没再打掉他的手，关掉花洒问，“后悔了？”
“没有。”，江浔垂眼看他近在咫尺。
水洗过深麦色的皮肤很润，湿漉漉的头发纠缠在脖子上。陪了自己快十年的玉章被拴上红绳，贴皮合肉的戴在他颈间。
雾气中被打量的梁心眯了眯眼，眼底一抹暗光狼崽子似的。
叫江浔移不开眼，心底有种说不出的麻。
“挺好看的。”
梁心往后仰仰脖，带动红绳，白玉章从江浔指间轻松滑落，“少惦记。”
这种眼神梁心见过太多，有男有女。江浔在他眼里，跟那些人没差。但他作为一个杭城人，应该能解答一些梁见喜不了解的问题。
梁心猝不及防问道，“杭城什么医院看精神科最好？”
江浔回想片刻后说，“青山医院。我家人去看过，不过是私人的收费多少有点虚高。”
闻言梁心有了数，把心里的时限再往后了延延。
江浔观察他的神色，问道，“你很缺钱？”
梁心没再答话，拧开花洒继续洗。
得到答案，江浔决定跟他做笔不太可能被拒绝的交易，“我在这里要待到年后，缺个助理。一天二百，考虑一下？”
“五百。”
“成交。”
江浔主动伸手示好，梁心没吱声歪头看他。
半晌对视，最终两只带着水汽的手握在一处。
从澡堂子出来，站门口俩人交换了手机号。
江浔过长的头发没干索性散着，他不乐意用澡堂里的公共电吹风。点上烟，给梁心散了根也帮点上。
因为个子高出人一头，所以点烟时躬着身，瞧着有些别扭。
一根烟功夫谁都没再开口，江浔被来出来找他的梁见喜领回去吃饭。
烟雾缭绕间看着俩人走远，梁心隔着毛衣摸到脖子上挂的硬疙瘩若有所思。
小时候他家没有电视，村长家有。夏天，村长会把电视搬到院子里，组织村民看新闻联播。
梁见喜作为村长的掌上明珠，在村里更是横着走，十岁出头就爱拉着好看的小朋友上她家看电视。
那时的梁心刚会走，乖过头有些呆愣。见天儿被梁见喜牵着满村走，还教他管自己个儿叫姐。
村里人见娃娃长得好身世又可怜，多少也都会帮衬些。
梁心在村长那儿到了个的资助名额念完高中，养父离不开人就没上大学，跟梁见喜见面少了，工作后就更少了。
在大城市生活的飞鸟跟村里瘸了腿的鸡哪儿那么多话聊，儿时的友情随记忆淡去。
年纪轻轻就要被迫成长，一个人面对生活同时还要照顾着病人。情绪
日复一日的这种生活让他锻炼出了敏锐的直觉，能轻而易举探查到别人微小的情绪。但缺少来自家庭的教育，让他在人情世故等方面迟钝到近乎单纯。剧大的反差让他逐渐变得孤僻冷漠，习惯于独自承受所有。
只因在前十年里，他唯一的亲人生病了，病到根本认不出他的地步。
梁心自觉不是好人，他心里的弯弯绕绕都压着。没有人能告诉，那他索性也就不去想。
在同江浔的两次接触中，直觉他也不是什么好人。
但梁心需要钱，所以不讨厌江浔钞票味的示好。他需要尽快为养父找出一条捷径，而江浔就像是老天爷送到家门口的散财童子。
梁心掐了烟，指甲边缘被烟灰燎了，但他像是没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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