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重演
林荞站在那儿，看着已经没了踪影的人儿，慢慢眨了眨眼。
他生气了，所以一直没有看自己，但是当他看到自己的慌张，他还是心软了，安慰地摸了摸自己的发顶。
骨那芊在里头等了好久也不见人进来，于是悄悄地探了个脑袋出来，可却发现外头只有林荞一个人。
“侯爷？”骨那芊伸着手指指了一下。
闻声，林荞这才回过神来，把衣裳拢了拢，转身往帐子里去。
“他回去了。”
“啊……”
许澍自那晚之后已经三日不再来信了，林荞起先以为是战事紧张，没有空闲的时候，直到她拦住了送信的斥候，才知道了若羌一役已经大抵结束了，只是还有些安抚旧民的事情。
前些天战打得如火如荼的时候，许澍还能写上一句“诸事安好”，现下倒是一点消息都没有了。
林荞凝眸思索了良久，非常确信，许澍这回是真真正正生气了。
和前几次不同，那些矛盾都是单纯属于他们两个人的，而这一次，那个一直横在两人之间的隐患显露出来了。
常九思的突然来临，揭开了那些欲盖弥彰。
在许澍没有来信的第四天，林荞起了个大早，决定去前线军营亲自和姑爷把事情说清楚了。
“姑娘，哪个环？”骨那芊站在林荞的身后，手里捧着她的一把青丝，问。
林荞垂眸在梳妆台上扫了一圈，最后那双微微上挑的眸子停在了角落坠着铃铛的佩环上。
她伸手把其他拨开，把银环捞了起来放在手心仔细地端详着。
这佩环怎么有些眼熟。
林荞蹙眉看着那佩环，突然眼睛一亮，把长袖撸了起来，露出莹白的手臂。
手腕上挂着的银环因为这个动作相撞，发出泠泠脆响。
这个佩环怎么看和腕上的银环怎么相似，她怎么不记得自己有这么个首饰？
林荞首饰一堆，但是却每一样都仔细记着了，春日穿青衫时候配哪个，冬日里穿着一身厚重狐裘时又戴哪个，通通都有讲究。
再加上来北疆不能带太多的行李，她那些首饰早就精简得差不离了，所以她格外确信，自己从未有过这个佩环。
除非是有人给她放进来的。
林荞把那环翻了个面，手指轻轻摩挲着，等指尖滑到铃铛的时候，她的动作停了下来。
那里有一个很小的刮痕，若是不仔细感受压根察觉不到。
那痕迹，和自己当初在蕉城扔了又被许澍送回来那个一模一样。
许澍把它重新打过了，还换成了送给自己的手环的样式。
“就这个吧。”林荞轻轻笑了一下，把佩环递给了身后的骨那芊。
“好，姑娘。”
若羌这一仗打了不大久，征北军提前获取了有力的军情，战线没有拉长，围城一周没日没夜地进攻，才最终把若羌城打了下来。
征北军这次虽然没有把北疆联军整个端了，但却毁了他们的根基。
击溃了联盟，接下来来做的就是针对每个部落的战略。
若羌也在被胡族战略的第十年，在签订协议的那一天，重新回归大晋。
征北军是北疆胡族眼中的阎王军，打仗一向长驱直入。可这直捣黄龙的一仗却打得并不爽快，反倒束手束脚的。
不为其他，只因若羌城里有太多的大晋后代。
可征北军破开城门时迎接他们的，却不是箪食壶浆，夹道相迎，而是不解和抗拒。
还有的，便是……反抗。
“侯爷。”亲卫快步走上阶梯，走到城墙上负手而立的主将身边。
闻声，许澍偏了偏头。
亲卫恭敬地抱拳行礼，道：“侯爷，那些人是若羌的新贵，不甘心囤积的资产被清算。”
“其他的……”亲卫顿了顿，抬头看了一眼许澍的脸色，才接着说，“全是城内百姓。”
“文治五年。”
文治五年，若羌被占领的那一年，大晋百姓人人痛苦的那一年。
亲卫微怔，从前的悲痛再次出现了这个黑皮汉子脸上，他沉默地低下头。
城墙很高，自大晋开国以来北疆胡族屡次侵扰，若羌作为大晋北疆的咽喉十分重要，在开国最积贫积弱的时候，□□力排众议在若羌建立起了这么一座城墙，将开国大将军派去若羌，只为守住这个地方。
可城墙再高，也挡不住城墙下的蚕食的蚁贼。
文治五年，若羌太守为了自身的利益将内部的所有信息全部泄露给了北疆胡族。
那一仗打得惨烈，开国大将军拼劲全力才挡住了长驱直入的胡族，一生戎马的大将军至此背上了罪名，至死也没能甩掉。
那太守则成了北疆胡族的重臣，家族尽享荣华富贵。
而若羌的子民，却彻底成为了奴隶。
大晋为了能够留下若羌的子民，和北疆胡族签订了和约，年年岁贡只为留下那些无端成为异国人的若羌子民。
可是北疆胡族却毁约，用一把把刀，毁掉了那片土地的安宁。
城墙上的风很大，一阵阵狂风刮过脸庞，留下刺痛的感觉。
亲卫抬起头来，看向那霞光中站着的主将。
那风很大，亲卫觉得眼睛已经有些干涩，不适地动了一下，可迎着狂风的主将却连眼都没眨一下。
许澍刚及冠，可没有人会主动提起这件事情，他们似乎都忘记了这个叱咤战场的郎君，今年也才将将及冠。
亲卫从二十岁起就跟在许澍身边，当年许澍刚上战场，只有十五岁的年纪，可他身上却总有那种超越这个年纪的沉稳和让人不由自主相信的能力。
五年过去，那种张扬沉淀下来，成了如今的许澍。
霞光照在许澍的脸上，勾勒着他的脸庞，他动了一下唇，说。
“太快了。”
许澍没有说完，但亲卫却明白后面的话。
实在太快了。
为什么只过了短短几年，若羌的子民却能就这么忘记了所有的仇恨，忘了当年血流成河的若羌，居然站在了胡族一边，站在了杀死他们亲人的敌人那边。
“下去吧，其他事情沈将军会交代。”许澍拂手让亲卫回去，然后接着看着天边那轮落日。
“我可没说要回大晋啊。”穿着繁冗衣裳的胖妇人扭着她那水桶似的腰，伸着指头刻薄地说，“我回去做什么！我在这若羌待得挺好的，若羌归谁又和我何干啊！”
“要我说啊，我倒情愿还是胡族管着我们。”旁边那个瘦得跟高竹竿似的妇人附和道，“咱们还能有老大一块地儿呢！”
“尤其是那什么侯爷，顶什么用，他要来救咱们，咱们还不要他呢！”说完，她还大力“呸”了一声，极尽市井小人的粗鄙。
“对啊对啊！”
那边一群人拿着手里的农具应声，胖妇人听到这些回应用帕子掩着嘴笑起来。
她才不关心这些普通百姓到底过得怎么样，她家老爷祖辈和胡族人有旧情，常年拿着最好的地儿，揽了最多的长工，生活过得格外滋润。
若是这若羌回了大晋，好日子怕是要到头了。
一辆马车从人群旁驶过，檐上的铃铛随着马车的前行摇荡出清脆的碰撞。
胖妇人在这边笑着，听到这脆响，不由自主地转过头去。
也不知是风太大了还是如何，窗子上的帷幕被吹了起来，露出里头那张脸。
胖妇人和那马车隔着有些距离，可却仍是被那张脸锁住了目光。
那张脸生得实在太动人了，眉眼如满山远黛，淡雅又傲然。
突然那双美目一转，眼神落在了胖妇人身上。
“啊！”胖妇人捂着胸口惊叫一声，后退了几步往那瘦高的妇人身上倒去。
瘦高妇人哪能抗住着一堆肉，跟着踉跄了好几步还是没能站稳，往后倒，两人摔了个屁股蹲。
“夫人怎的回事？”瘦高妇人慌忙站起来，张罗了好几个跟着起哄的农人才把胖妇人拉起来。
胖妇人仍是心有余悸，一副西子捧心的模样虚弱地喘着气儿，瞪着一双眼睛。
“有鬼！”
瘦高妇人这才明白过来自家夫人应当是看晃了眼，赶紧安抚：“这苍天百日的，哪来的鬼怪啊，夫人是看错了。”
“再说了，老爷前些日不是上山给夫人请了平安玉吗？怎会有事。是夫人太忧心睡不足觉才如此……”
胖妇人被这么一提醒赶紧从袖子里拿出平安玉，按在胸口。
“嚇死了……”
她现在一闭眼就能想起那马车窗子里的脸。
白皙透亮，找不掉一点儿瑕疵，那是一张宛如天神般纯净的脸。
可那眼睛，却含着冷冽的寒光。
只需再看一眼，她就会被那鬼魅拖入深渊。
林荞从马车下来，拾级上了城墙。
守卫说许澍在上面。
林荞一爬上来就看到了猎猎长风中孤身而立的许澍。
他身上还配着轻甲，背板正着，那是习武之人的习惯，即使他再累，也不会垮下他的身形。
林荞提着裙摆向许澍走过去，听到她的的脚步声，许澍马上转过头。
在看到她的时候，许澍脸上有一丝错愕。
林荞没有理会那淡得可以忽略不计的情绪，而是径直过去，站在许澍的面前，踮起脚尖唇瓣慢慢靠近那个满身风尘的将军。
“他们并不爱你。”
她和许澍离得很近，近得甚至可以数清楚他的每一根睫毛，近到和他呼吸相接。
可是林荞却仍旧没从他脸上任何破绽。
许澍把目光从城墙下造反的若羌子民身上收回来，垂下眼眸，看着眼前的林荞。
“我知道。”他说。
他没有不被理解的难过和悲伤，有的，只是失望。
他赌上命来收复故土，得到的却是不理解，甚至谩骂。
林荞又想起了方才听到的话，流言的飞矢，比刺入肺腑的利剑还要尖锐。
她偏过头去，避开男人的高挺的鼻子，和唇只离薄薄的空气，她张开唇，轻声说：“或许我会爱你。”
即使他们并不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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