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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生死有命


1.

灵心寺的山下只有一条官道,官道上,只有一家茶馆。

两条路,一条通往暮云镇,热闹繁杂,马如游龙的地方,也是去白马山庄的必经之路。一条通往龙泽村,人迹罕至,荒烟蔓草的地方,村落里放眼望去,仅有零星散落的几户人家,再过去,就连路都已没有了。

茶馆老板神神秘秘从后门出去,穿过一片灌木林,挺拔高耸的松柏下,背身站着一个人。茶馆老板快步走过去,凑在那人耳边说了几句话,那人的手垂下来,一锭银子落入茶馆老板的口袋中。

交易结束,茶馆老板笑眯眯地回到了店里,那人也早已消失在了树丛之间。

一个生意人,用尽他所能用到的一切优势,他的生意才能做得更好。人多的地方,茶酒好卖,吃食好卖,消息自然也很好卖。所以,他的眼力当然也一定要比其他人更好。而且,这种卖消息的生意,不仅没有成本,运气好时,一个消息甚至还可以同时卖出去几次。

这简直就是一本万利的好生意。

2.

落叶凋零,初冬的寒意在风中蔓延。

燕承雪趴在一株灰暗的枯树下,他忽然觉得自己连这棵树都不如,这棵树至少还有它自己的生命,至少还能立的很直。

他的生命根本就不属于自己,他只是一件工具,用完即弃。他已没有朋友,他出卖把他当朋友的人,他也被人出卖,他从一开始就掉进了一个深坑里,而他还一直在这坑中努力地消耗自己,贡献自己。这一次,他不但被出卖,连自己任务都已失败,败得很惨,败得连问题都不知道出在哪里,他也已不想知道。

他没有力气再站起来,更没有勇气再站起来。

没有人在意他的生死,可他现在连死的力气都已没有了。

龙泽村后的墓园,背山而靠,一个白发苍髯,削瘦孤寡的守墓人正在清理杂草。燕承雪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他看着那些半截埋在泥土中的墓碑,就仿佛是在看着自己一样,他的眼神,比墓碑还要呆板无光。

守墓人常年都在这个荒芜的墓园里,长期吸纳着墓园里的朝雾和夕辉,全身散发出一种阴气弥漫的怪异感。不远处有一间朽木茅草铺盖的房子,和荒草藤蔓居住在一起。除了供给他生活所需的族人外,他已有太久没见过陌生人了。

他看见燕承雪的时候,不禁心中哆嗦了一下,在他的印象中,活人不应该是这个样子,脸色和神情不应该比死人还难看。他的声音低沉嘶哑,甚至话语都已说的不太流利,他试探着问这个陌生人:“你可是,来祭拜哪位亲人的?”

燕承雪苦着脸,摇了摇头,缓缓道:“我没有人可拜,我只是一个将死之人。”

守墓人又看了他很久,才道:“你受过伤,你衣襟上有很多血渍,我见过很多死人,但你并不像一个快死的人。”

燕承雪道:“听说守墓人都是行善之人,我身上还有些铜钱,你能否帮我一个忙?”

守墓人问:“需要我帮你做什么?”

燕承雪道:“帮我打点酒来,我死后,随便将我埋到哪里都可以,最好埋的离他们远一点,我也不配跟这些人埋在一起。”

守墓人不再说话,他不知道这人为何求死,但他知道,此时说什么也不能改变这人求死的心。因为他根本不了解这个人,根本不知道这人经历过什么,他也不知道这人是好人还是坏人,可他却愿意帮助任何一个人的请求。守墓人敬畏一切事物的生死无常,对生命怀有常人所不能理解的信念,守墓人也总是坚信,今生修行,来世一定会有报答。

茅草房里有酒,烈酒。燕承雪只喝了一口,就不禁皱起了眉。

守墓人道:“这不是好酒,这酒太烈,我只是在特别冷的天,才会喝一点点,用来御寒的。”

燕承雪又抓过酒壶来,仰起头,拼命往口中倒。

守墓人也没有去拦他,只是心中想着,酒喝多了虽然伤身,但至少也还有一点好处,至少,他还有力气来喝酒。

燕承雪已醉了,醉的像个死人一样,就躺倒在地上。

茅草房里有裯子,守墓人给他盖上,现在天还不是很冷,虽然不厚,但也已够用。

燕承雪也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时候醒来的,他并不清醒,只是睁开了眼睛,手脚还能动,他趴在地上找酒,继续喝。酒可以让他暂时逃避那些痛苦的回忆,只可惜,酒并不能让人一醉失忆,所以他只有不断喝,不停地喝。

一个人若是靠着酗酒度日,他离生命的尽头也就不远了。

守墓人佝偻的背影在茅草房和墓园里,忙进忙出,他每日都是重复着一样的事情。他还准备了不少的酒,但他准备的解酒汤也有不少,他本就不是个为自己而活的人。可他与燕承雪不同,他虽为别人而活,但他是自由的,他的生命完完全全是属于自己的,他十分清楚自己所做的事情的意义和价值,他为这份信念而活。这世上也的确需要他这样的人,甚至需要更多像他这样的人。

人本就不该只为自己而活。

燕承雪发现自己又睁开了眼睛,守墓人正在将一碗解酒汤往酒壶里灌,酒味和汤味混杂着都沉入在这个酒壶之中,变成了一种刺鼻难闻的怪味。燕承雪闻不出这种怪味,他只知道抓着酒壶就喝,至于味道有什么不同,他毫不在乎,他也不知道守墓人是在干什么,他只是有点奇怪。

“你为何还没将我埋了?”

守墓人本来背对着他,突然听到耳后传来一句这样的话,拿着酒壶和汤碗的手不自觉地抖了一下,解酒汤也洒了一地。他本就是个有神论者,但这时他知道说话的是个人,因为屋子里除了他自己,一直都还有个活人在。

守墓人慢慢转过身来,脸上带着尴尬的笑,看着他道:“你还没死,我又怎能将你活埋了?”

燕承雪惺忪着睡眼,一手抢过酒壶来,喝了几口,道:“你有没有杀过人?”

守墓人怔住,没有说话,他当然没有杀过人。

燕承雪又道:“你有没有杀过不该杀的人?”

守墓人摇了摇头,他也没有。

燕承雪无意识地也着摇了摇头,道:“杀人的人,是不是该死?”

守墓人缓了缓神,才开口道:“我们这里从未见过杀人,只杀过猪,杀过鸡,但它们也跟人一样是有生命的,吃猪肉吃鸡肉,都是在摧毁生命。”

燕承雪努力将双眼尽量睁开到最大,虽然仍是一副有气无力,迷糊未醒的样子,他勉力挣扎道:“可我杀过人。”

守墓人叹息道:“这世上每个人都有过杀戮,都曾杀害过生命,所以每个人都会死,没有谁逃得过这一切,或许,这也是上天对我们人的一种惩罚。”

燕承雪仿佛又将睡着,两眼一开一阖,神情迟钝缓慢,舌头已经打结。

他完全听不清守墓人在讲什么,只痴痴地道:“所以你……若是将我活埋了……也……不会有谁,怪你。”

“我只希望,我下次再醒来的时候……你已经,将我埋了……”

守墓人没有回答他的话,却自顾自道:“死了只是一种解脱,一种逃避,却不能赎罪,我们在这世上所犯的恶还留在世间。活着就算痛苦,但至少还有机会弥补,如果能多帮助一个人,多行一善,那么即使痛苦一些,又算得了什么呢?”

没有人接他的话,屋子里静无人声,只突然听到“砰”的一声,脑袋砸在地上的响声。

一壶酒已经喝光,燕承雪又已醉倒了。

等他再一次醒来的时候,他还没有被埋。

他也没有看到酒壶,更没有看到守墓人,却看到了一张雪白秀丽的俏脸,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妆容清淡,脸上没有笑容,却透着利落的英气!燕承雪看着眼前这个人,仿佛仍在做梦一般。

这个人见燕承雪醒来,眼波中竟泛着泪珠,轻声道:“你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若不是燕承雪脸上的那条刀疤,给这人的印象太深,这人几乎都已快认不出燕承雪来了。他就像已完全变了个人,头发蓬乱披散,满面的胡渣,又浓又密,眼神中黯淡无光,仿佛一具僵尸,而且他整个人也比之前瘦了一大半。

燕承雪仍在梦呓似地道:“怎么……是你?”

岳银屏,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又四处张望着,发现守墓人佝偻的身影在慢慢地向他走来,这一切又不像是在做梦,他试探着问守墓人:“你怎么……?”

守墓人浅浅地笑道:“对不起,我还没有将你埋了,因为你的两个朋友不让我这么做。”

朋友?我还有朋友?听到这两个字,燕承雪的胃囊突然紧缩,肚子里的酒水,一下子全都吐了出来。

3.

醒酒汤,还冒着暖暖的热气,这一碗是岳银屏端过来的。

燕承雪低垂着头,没有伸手去接,更没有喝,他没有脸喝。

岳银屏道:“你打算就一直这样下去?你这样子会死的。”

燕承雪不敢与她对视,他眼中的痛苦不敢被她看见:“我宁愿死。”

岳银屏长叹一口气,道:“你以为死了,就能解决你的问题了吗?”

燕承雪的声音变已变得有些激动:“我的问题就是不该生到这世上来,我只是一件被人利用的工具,我只是一把杀人的武器,我没有资格活在这世上,我还是……”

岳银屏知道他需要发泄,酒不能令人发泄,只会令人越喝越沉醉,把心中的苦闷和那些不敢说出口的话全部说出来,有时就是最好的发泄,所以她要趁这个机会鼓励他。岳银屏紧接着问:“你还是什么?”

可燕承雪没有再说了,他低下头,又沉默了,眼中的痛苦更甚。最后这句话他不敢说出口,更没勇气说出口,因为他怕,他怕说出来后岳银屏会更恨他,甚至杀了他。可他不是一直就想死吗?一个人连死都不怕,难道还怕人恨?

燕承雪怕,因为他喜欢她。

汤已经凉了,热气散尽。没有人喝,也没有人说话,屋内笼罩着深秋的寂静。

守墓人这时又走了进来,他本是一个安静话少的人,但却总能适时打破这种尴尬的沉静。因为他心中常怀善意,也因为他对人总是宽容,理解,仁慈,他帮人从不图回报。

守墓人进来后,咳了两声,才缓缓道:“你不是还有一个朋友吗?他去哪里了?”

这句话他是对岳银屏说的,但燕承雪却突然抬起头来,充满疑惑地看着他。

岳银屏回答守墓人:“他说突然想起还有点事情要去做,但是很快就会回来,这个人总是怪怪的。”

守墓人道:“你莫非也不知道他做什么去了吗?”

岳银屏摇了摇头,道:“我根本就不认识他,又怎会知道他的事呢。”

守墓人也奇怪道:“你们不是朋友?”

岳银屏道:“不是,我连他叫什么都不知道。”

守墓人道:“既然你们不认识,怎么会一起来到这里的?”

“那个人说,他是他的朋友,”岳银屏指了指燕承雪,道:“还说知道他现在有危险,所以让我帮忙打听他的下落。”

守墓人点点头道:“所以,是你带着他的朋友来找他的。但是,你既不认识那个人,怎么知道那人究竟是他的朋友,还是来害他的?”

岳银屏突然怔住,她直到此刻才发现,自己竟然连这个问题都疏忽了。

她本来也一直有在留意燕承雪的消息,刚好遇到一个自称是燕承雪朋友的人,说燕承雪现在有生命危险,需要尽快找到他。岳银屏这才一路打听下来,那个茶馆老板在树林中见的人就是她,他卖的消息,向来都很准确,否则他的生意也不会做的这么好。但是,岳银屏一听到燕承雪有危险,马上就心急如焚,什么都想不了了,直接带着那个人就找了过来。

这时她又急了,连忙道:“那怎么办?我早就应该怀疑他的,那个人看起来的确不像是什么好人,总是一副少言寡语,心事重重的样子。”

燕承雪突然开口了,他问道:“那人长相如何?”

岳银屏道:“身形跟你差不多,长得比较清瘦,脸色非常白,很不好看,总是给人阴阴冷冷的感觉。”

她已站起身来,去扶燕承雪道:“不管这么多了,我们还是赶快离开此地,说不定他现在正是去找帮手了。”

燕承雪却好像一点也不急:“我现在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能走到哪里去。”

岳银屏忽然板起脸来,道:“谁让你喝这么多酒的,难不成要我背你?”

燕承雪道:“我没说要你背我,我也没说要走。”

岳银屏道:“你想死在这里,我可不想,你到底走不走?”

燕承雪道:“我走不动。”

岳银屏不耐烦道:“走不动也要走,要么你就爬着走。”

燕承雪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可是仍一动不动。岳银屏走过去,在他腿上踢了一脚,道:“你是不是真的这么想死,你是不是想害我也一起死在这里才算高兴?”

燕承雪满脸求饶地看着她,道:“我……”

守墓人忽然笑了起来,他笑道:“看来,他现在已经并不想死了。”

燕承雪和岳银屏异口同声道:“为什么?”

守墓人悠然道:“有个这么漂亮的女人关心,换成是我,也不会想要去死的。”

突然发现被人说中了自己的心事,岳银屏霜雪一般的脸上泛起了一阵红晕,忙把头转过去,不再看着燕承雪。燕承雪忽又沉下了脸,心里仿佛被一根尖针刺了一下,这种痛来得这么毫无征兆。

守墓人也不知什么时候,已拉进来一辆粗木制成的独轮车,看着燕承雪道:“你可以坐在这上面,我先带你们先离开这里。”

岳银屏趁机收拾了脸上的表情,连忙道:“好,我来帮你。”

就在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道:“你们哪里都不用去,因为我已经来了。”

丁楚。

来的这个人果然是燕承雪的朋友,也是他的兄弟!

一个人在陌路时,在心如死灰时,发现自己还有朋友,发现还有朋友愿意来看他,这是一件多么值得感动、高兴的事情。

丁楚的确没死,他已在鬼门关前徘徊过几次了,但每一次他都活了下来。

他看起来虽是一个毫无活力,对生活毫无希望的人,可他的生命力却是如此的顽强。支撑着他这样顽强活下去的信念,竟是一个已然死去,但却希望他能一直活下去的女人。这份信念,是一种从未逝去的爱,是一份坚定不移的承诺,他答应过她,他信守承诺。只要能活着,就一定不能死,更不能轻生,否则她的死就会变得毫无意义。

丁楚不希望她的死是没有意义,没有价值的,所以他尽力活着。

丁楚来了,燕承雪当然也不用走了。

“我就知道是你。”

“当然是我。”

“可我真没想到会是你。”

“你应该想到的。”

“我的确应该想到。”

“难道你还有其他朋友?”

燕承雪又想到了薛武,他虽然已经死了,但还是他的朋友。又正如守墓人所说的,他的死并不能赎罪,他所犯的恶还留在这世间,现在这份恶正折磨着燕承雪的心。

燕承雪故作轻松地拍了拍丁楚的肩膀,道:“来,你先陪我喝几口,再说说你是怎么想到来找我的。”

丁楚道:“我可以喝,但你不能喝。”

燕承雪道:“我为什么不能喝?”

丁楚道:“因为你再喝下去就会死。”

燕承雪道:“我已经见到了最值得见的人,死对我来说,已没什么了不起的了。”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双眼是在看着丁楚的,却又不自觉地撇了一眼岳银屏,但岳银屏并没有看到,她这时正在一旁帮着守墓人清理杂物。

丁楚道:“但你还不能死。”

燕承雪忽然觉得很疲倦,他本来坐在草席铺成的床上,又躺了下去,两眼无神地望着房梁,天空的颜色他已看不到,房顶被厚厚的茅草盖住,就像他的心一样,一片昏暗。他对这个问题已经没什么兴趣,也不想再解释什么,仿佛在自言自语道:“我为什么就不能死?”

丁楚道:“你至少有两个理由还不能死。“

燕承雪道:“那么,你说来听听。”

丁楚自顾自喝着酒,道:“你这次的任务确实失败了,可是你还有机会挽回,你只是被人利用,杀了一个本不该你去杀的人。但你想想,这个陷害你的人,现在仍然逍遥自在的活着,而且还活得很愉快,你甘心吗?”

燕承雪听着,但没说话。

他明白丁楚所说的意思,但丁楚却不明白他的想法,不管是被什么人利用,他都不想再去报复了,你杀我,我杀你,最终的结果都一样。留下来的仇恨,只会继续在其他人身上蔓延,折磨着原本不相关的人。他现在就正被折磨着痛不欲生,除了死,他已想不到更好的办法来摆脱这种痛苦,因为他根本不敢面对。

丁楚见他无动于衷,又接着道:“现在你也已知道,老九并不是个哑巴,也不单只是个传信的,他当然还有其他身份。能够隐藏在落霞谷这么长时间,并且能隐藏得这么好,的确不是个简单的角色,谁都没有想到他竟会是落霞谷的奸细,叛徒。我想,他的背后必定还有更大的阴谋,甚至势力。”

燕承雪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你怎么会知道?”

老九在落霞谷的人面前一直都隐藏得很深,他也只在燕承雪杀了江弄筝之后,才让燕承雪知道,自己从一开始就掉进了老九所设好的陷进里面。丁楚怎么会知道他不是哑巴,又怎么会知道这么多的?

丁楚却反问道:“他是不是对你说过一些极度打击你自信的事,让你完全丧失斗志,让你痛不欲生?”

燕承雪的脸色变得比死灰还难看,他不想承认,更不愿在岳银屏面前承认,他想说话,但喉结仿佛被一只手扼住了:“我……”

丁楚紧接着道:“因为他也曾对我做过同样的事情,他想看着我生不如死,甚至想让我求他杀了我,可我没有让他得逞,我自己杀了我自己……”

燕承雪怔住,他似乎根本听不懂丁楚的话,他也没问,继续等着丁楚说下去。

丁楚的手因激动而颤抖着,那段痛苦不堪的记忆又在撕裂着他的心,他紧握着拳头,将这份痛苦抑制。他深深吸了口气,慢慢吐出来,冷笑着又道:“不单是他没有想到,就连我自己也没想到,我竟然又活了下来。生死有命,这恐怕也是命里注定,我还没到真要死的那一天。”

燕承雪没有想到,这段时间丁楚居然还经历过这样一段死里逃生的遭遇,他忽然觉得,丁楚实在要比自己可怜得多,比自己凄惨得多,也比自己勇敢得多。至少,他现在看起来就要比燕承雪振作、冷静得多。

燕承雪这时从床上坐了起来,接着问:“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我被老九利用的?”

丁楚道:“这一点,我也是在听到江弄筝被你杀了之后,才想到的。”

燕承雪听着。

丁楚接着道:“现在整个江湖都已经知道,白马山庄的庄主夫人江弄筝被人刺杀,而刺杀她的这个人,就是落霞谷的杀手。”

他又补充道:“落霞谷派去白马山庄的人,除了你,当然没有别人了。可是,你本来的任务是刺杀他们的庄主,而不是庄主夫人的。”

燕承雪的神情突然又变得十分痛苦,他痛苦地自言自语道:“原来,她真的不是庄主……”

丁楚也不忍去看他,只是慢慢地说:“我相信,白马山庄的庄主,一定另有其人,而这个秘密老九或许早已知道,否则他也不会设下这个圈套。”

燕承雪没有说话,他甚至已不忍再去想这件事。

过了很久,他似乎突然又想起了另一件事,突然问:“你刚才说现在所有人都已知道,是落霞谷派去的杀手?”

丁楚道:“我是这样说的,”

燕承雪惊讶道:“难道,落霞谷已经暴露了?”

丁楚点点头道:“我相信这也是老九的计划之一,不止是落霞谷这个地方已被人知道,就连进入谷内的路线地图,都已经被传遍开了。”

燕承雪道:“这是不是说,白马山庄若要报复,就可以直接杀到落霞谷去了?”

丁楚道:“当然,白马山庄的口子也已被撕开,这两个地方都变得不再神秘,说不定他们现在已经开始行动了。”

燕承雪终于明白了:“曲先生现在有危险,作为落霞谷的一份子,我应该回去,这就是你说的我还不能死的第一个理由,对不对?“

丁楚没有回答他,却沉思着。

又过了很久,他才开口道:“其实,你并不是一个合格的杀手,你甚至都不适合杀人。你总是想得太多,对一件事的顾虑和看法也很多,这些东西又都容易影响和阻碍你的行动,你也知道,要杀人就根本不需要有这么多想法,唯一需要想的,仅仅只是怎样去杀。但你永远都做不到这点,所以,你本该是另一种人,本该过另一种生活的。这是你还不能死的理由,但不是你该回去的理由,因为你并没有一定要回去的理由,你也不需要再成为一件被人利用的杀人工具……”

丁楚的话还没有完全讲完,但燕承雪的眼眶已红了,目光中居然泛着零星的泪珠,这是被真正的友情所感动的泪,这也是为朋友的勇气所感动的泪。

丁楚不止是他的朋友、兄弟,更是他的知己,他们已认识了十几年,直到今天,他才发现丁楚竟然对他这么了解。可他对丁楚的了解,却从来没有这么深入,至少在那次事情之后,他就不懂丁楚为什么要活得那么痛苦,那么痛苦又为什么还要活着。

丁楚的声音变得更低沉,他长叹了一口气,他的话是在对燕承雪讲,但他的神情却像是在为自己哀叹:“你现在还有选择,为什么不好好珍惜眼前的机会呢!”

“我已没有机会。”燕承雪垂着头,不敢与丁楚对视,他道:“我只想问你一句,我们所做的事情,究竟是不是对的?”

丁楚没有回答他的这个问题,却把目光转向了岳银屏,继续他要说的第二个理由:“这位姑娘为了找你,差点连命都送掉了,你总该要报答她,总不能就这样一死了之。”

燕承雪忍不住抬起头来看了岳银屏一眼,岳银屏也正好在看着他,两人的目光凝住在一起,极短暂。燕承雪立刻又转过头去,神情变得万分苦涩,他不敢再看她。她的眼神充满温柔和关切,他的内心充满痛苦和挣扎,他知道自己不可能逃避得了。

他点点头道:“没错,我的确要报答她。”

丁楚也点点头,道:“所以,你当然还不能死。”

燕承雪突然发疯了一般狂吼起来:“所以我现在就应该去死,如果你想帮我,就应该马上一刀把我杀了。”

屋子里每个人都惊呆了,没有人知道燕承雪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是因为什么,更没有人想到,本来一直死气沉沉的他,片刻间居然就像火药一样突然炸了开来。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也没有人发问,没有人知道该怎么问。

燕承雪又发作起来,他对着丁楚道:“你告诉她,元万里到底是谁杀的。”

听到这里,岳银屏整个人突然颤动起来,她瞳孔放大,紧紧注视着丁楚。他不知道燕承雪为什么会突然说起这件事,但她知道,自从她离开金鳞堂的这段时间以来,一直在苦苦寻找的答案,此刻在这两人身上就能找到了。可她怎么也想不到,这件事居然会跟他们有关系,而且看起来关系还很大,她的右手用力握着左手,一颗心紧张得仿佛就要跳了出来。

丁楚试探着问道:“你是说金鳞堂的元万里?”

燕承雪道:“没错。”

丁楚当然知道杀元万里的人是谁,不仅他知道,燕承雪也知道,可这个时候燕承雪为什么要他来告诉这个姑娘呢?

丁楚知道这当中一定有隐情,但可惜他却不是个拐弯抹角的人,所以,他直言道:“元万里是薛武杀的。”

岳银屏立刻问道:“薛武是谁?”

丁楚正准备回答她这个问题,燕承雪突然抢着道:“薛武是我们落霞谷的人,他也是我的朋友。”

岳银屏愣住了。

燕承雪没再说话,岳银屏也没有说话,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屋子里忽然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风声,屋外清冷飘荡着的风声,毫无生气,万物似已在这样的风中枯败。沉默许久许久,丁楚终于忍不住问岳银屏:“元万里,是你什么人?”

岳银屏似乎已毫无意识地回答,道:“我的父亲。”

5.

燕承雪看着守墓人那双深埋在皱褶中的眼睛,这是一双世间最淳朴忠厚的眼睛,也是最善良纯真的眼睛,这双眼睛虽已老去,但眼中的光芒却从未褪减。因为这世间的真,爱,还有善良都从未磨灭,因为在他的心中,在他的生命里,这几样东西就是他的一切。

燕承雪用最真挚的语气对他说道:“谢谢你。”

守墓人的眼中露出了笑意,他知道燕承雪终于顿悟了,他也知道燕承雪终于放下了。现在,无论他做任何决定,都是值得的,他心中的那份痛苦已然消逝,他也不再是为了解脱,因为只有赎罪才能让一个人变得安详,无愧。

燕承雪手中握着一把刀,这不是一把杀人的刀,这只是一把砍柴用的刀,这把刀只接触过树木、泥土,但今天却要染血。

他走到岳银屏面前,伸出手中的刀,淡淡地道:“你杀了我。”

岳银屏满是凄迷,她反问道:“我为什么要杀你?”

燕承雪道:“薛武杀了你的义父,我和他本就是一起的,你杀了我,就替你父亲报仇了。”

岳银屏道:“既然是他杀了我义父,我就该找他报仇,不是找你。”

燕承雪道:“但是他已经死了,死人不能为已做过的事情负任何的责任,只有活人才可以。”

岳银屏道:“所以我若想复仇,现在就只有杀了你?”

燕承雪道:“没错,你如果不想我一直活在痛苦中,你就该成全了我。”

岳银屏道:“这么说来,从现在起,你的命就已经是我的了?”

燕承雪道:“随时可以拿去,如果你不想让自己的手沾上人血,我也可以自己了断。”

岳银屏忽然出手,将燕承雪的刀夺了过来,正色道:“好,你的命我随时可以取,但现在,我还不想让你死。”

燕承雪道:“那你想让我什么时候死?”

岳银屏道:“你未免也想得太天真了,以为用你一个人的命,就能抵得了我父亲的死吗?”

燕承雪故意不去看丁楚,叹息着道:“我知道我的命毫无价值,但现在除了将它给你,我又还能怎样呢。”

岳银屏道:“我要你先去替我杀一个人。”

燕承雪苦笑着,摇了摇头,道:“我现在已是个废人,既没有了武器,也已杀不了任何人了。”

丁楚这时却突然问:“你要他杀的人是谁?”

岳银屏道:“金鳞堂的叛徒,杨麟。我现在已知道,父亲本来打算传位于他义子的元天,也已被他害死了。”

丁楚道:“这件事我可以替你去做。”

岳银屏道:“这件事与你没有关系,”她又看着燕承雪,道:“他的命既然已是我的了,就该替我去杀了杨麟,否则,他就只有一直活在痛苦中,就算死了,他也没有还清所欠我的,他也只能是带着羞愧而死。”

燕承雪知道,岳银屏心中始终都不会原谅自己,他只求能够听到她嘴上的原谅,哪怕只是一句敷衍的话,他也可以死得其所。他本已打算就此了断,让所有的事情在这一刻彻底结束。可现在,他若不答应岳银屏的要求,就算是死在她面前,也得不到她的原谅,他的内心又怎能得到救赎呢?但若是答应她,他就又要尝尽更多活着时的痛苦,何况还要去做他最不愿做的事情——杀人。

丁楚却笑了,会心的一笑。

他终于明白岳银屏的意思了,他毕竟要比燕承雪更懂女人的心,这或许也是因为他曾经经历得更深的缘故。他知道,燕承雪接下来只有一直活在痛苦当中了,这就是他的命。活着必然是要经历痛苦的,但谁又敢说活着就一定只能是痛苦的,就一定体会不到快乐呢?只要活着,人生的酸甜苦辣,痛苦和乐趣就都会要尝一个遍。

这或许就是活着的意义,也或许就是燕承雪下一段人生的意义。

丁楚笑着问燕承雪道:“你现在是不是真的杀不了任何人了?”

燕承雪神情严肃,瞪了他一眼道:“是的。”

丁楚道:“那就好办了,杀人有时候并不一定要杀死的,你可以将那个人绑来,我替你处理。”

燕承雪道:“你是不是觉得很好笑?”

丁楚的确在笑,他很少笑,几乎还没有几个人见他笑过,但他今天却已笑了几次了。

而且,他一笑起来,谁都不能说不好看。

毕竟,笑总比哭要好看。

所以,守墓人也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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