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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芦花深处(4)


说到此处,黄炎朝沉默了。

        他把手伸向脖颈里摩挲许久,慢慢地从里头扯出一物。英英好奇地靠近了去,这才发现这少年的手中正托着一把小玉锁。

        锁头有半个巴掌大,两端嵌着环扣,一条红线穿过扣来,正好挂在脖子上。环扣的下边是块通体莹润的玉,玉块被细细雕刻作了古锁的模样,面上錾刻着一朵蓬蓬灼灼开着的莲花。花下探着两条活灵活现的金鱼,仿佛在翠玉色的水波间游弋,煞是可爱。

        将锁面翻转过来,就可见后边还刻着四个婉转承和的篆字。

        英英自出生起就在小渔村里,并不识得几个字,此时她辨认了许久,才不好意思道:“长……后边这三个字是什么?”

        黄炎朝轻轻地摩挲着小玉锁,并未看她不起,眼中反而泛着股平和的温柔:“长命百岁,这四个字是‘长命百岁’。”

        顿了顿,他轻声道:“这是我出生后娘亲自找人刻的,已经戴了十三年了。”

        英英了然。

        原来,这是一把寄托着母亲浓浓的爱子之情的、精巧绝妙的长命锁。

        提及母亲,黄炎朝的面色都变得柔和,那张糊着血污的脸上泛起笑意:“我娘会舞剑,还会骑马,她做饭不好吃,可总喜欢下厨给我跟……给我做饭。

        每到那时候,娘就会喊‘阿朝!阿朝!’,然后我就到处地藏,被揪出来后只得硬着头皮把东西吃下去,啊呀,真是不好吃的。”

        少年眼睛亮晶晶,弯起的唇边露出小虎牙:“可是,娘很高兴,摸着我的头说好好吃饭好好长大,然后就会平平安安。

        她总是说‘我家阿朝要长命百岁呢!’

        这把锁我一直戴着,可是娘却没办法看着我平安长大了。”

        黄炎朝的声音低了下去,干涩而低沉:“她病了,病得很重,再也没办法摸我的头,没法做那些难吃的饭了。”

        少年眼中的光黯淡,寂寥地轻声喃喃:“你说怪不怪啊,那饭明明难吃死了,可是,可是……”

        小心地托着红绳上的长命锁,他嗓子里涌上颤抖的哽咽:“可是……我现在真的……很想再吃一次……娘亲手做的饭啊……”

        小玉锁依旧温润,在掌心里包裹着不散的暖意。

        与周遭的脏污与暗寂是如此地格格不入。

        随着黄炎朝的话语,英英也想起了家里的娘亲和爹爹,想起了不知踪迹的音音。

        他们现在又在哪里呢?

        自己还能再回那个飘着芦花的小村么?

        少女的眼中蒙上一层水汽,心里是成片空落落的难受。

        暗室里响起轻微的啜泣声。

        “你,你怎么了?”黄炎朝从低糜的氛围里回过神来,看着正兀自伤心的英英有些无措:“别怕,我们一定能出去的!

        我当初是偷偷跑出来的,到现在也有十几天了,家里人发现后肯定会派人到处来寻我的!”

        他拍了拍胸脯本想作豪气干云状,无奈此时的身姿实在是不怎么伟岸,反倒是勾起了刚被踢打的伤来,疼得龇牙咧嘴。

        像个落魄的小狗似的。

        英英见他滑稽的模样不禁破涕为笑,倒是止住了悲伤,瘪了瘪嘴道:“娘亲跟爹爹都不知道我和音音被抓走了,他们一定很着急。

        我想我妹妹了,我想我爹爹跟娘亲了……”

        说着说着,隐隐又伤心起来。

        “哈!你知道么,这何家有个宝贝呢!”黄炎朝故意地拉长了音调,为免少女难过,尽力把话题从家人上边拉开:“那俩送饭的混蛋不是说过‘九爷’么?九爷全名叫何九,也不知是从哪儿来的,这些年里逐渐地发展出一个势力盘根错节的组织,尽做些人所难想的恶事来。

        抓人做‘采生折割’就是其中一项罢了。”

        英英听得入了耳,小声道:“何九有什么宝贝?”

        “这何九就是江南的地下皇帝,所以也搜刮了许多的奇珍异宝。

        据说他曾得过一根千年血参,参如人形,通体血色,只一片就可活人于膏肓,是天下独一无二的神药呢!”黄炎朝说起来兴致勃勃,真好似见过那宝贝一般:“我这次来啊,就是为了这根血参。只要找来此等宝物,我娘的病定然就好了!”

        他的眼睛闪亮亮的,里头盛满希望的光。

        “可是你家都那么有钱,只要让你爹向何九买来不就行了么?”英英托着腮,有些疑惑。

        听到“爹”这个字,黄炎朝的脸一下子冷了下来,冰冰地散着寒意:“何九不会卖这等宝物的。

        况且,我也没有爹。”

        英英迟疑道:“你爹明明是黄……”

        “别说了!”黄炎朝呼地站了起来,一字一顿:“我说了,我没有爹。

        那个人不是我爹!以后都不要再提!”

        说罢很是倔强地拖着伤痕之躯到墙角里坐下,脚踝上锁链叮叮当当响成一片。

        英英有些茫然,她记得清清楚楚,黄家如今的家主就是黄隽,而且黄隽还活得好好的。也不知道这个喜怒无常的大少爷是抽的哪门子疯,说生气就生气。

        眼见他阖上眼没有再说话的意思,于是英英也识相地闭上了嘴巴。

        两个少年人隔远坐着,血腥与腐臭的味道又在空气里流窜。

        暗室里恢复了沉寂。

        天黑了。

        挤进门缝的一丝光渐渐消弭,门内门外是一样的黑漆漆。

        英英靠坐在墙边上一整天水米未进,此时饿得狠了,眼前都绕着金花朵朵。她虚弱地看向地上那滩早已变得灰黄的饭食,喉间吞咽下一口唾沫,而后又将头艰难地转了回来。

        饭里下药了,不能吃。

        再饿也不行。

        “再等一等,他们不会让我饿死,迟些会再送吃的来的。”黄炎朝的声音从黑暗里传来,带着笃定:“到时候我分给你点。”

        而后暗室里又变作了无声,英英知道他这人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倒没有太多意外,只是有气无力道:“那可谢谢你了,不过得快点,因为我快要饿扁了。”

        原本银亮的嗓音,一说话才发觉干喇喇得像劈柴似的。

        “哼”角落里的黄炎朝冷哼一声,很是傲然:“我可是锦官城黄家的少爷,这条命可是价值连城,能换得普通人一辈子享不尽的钱财。

        他们就算是看在钱的份上,也不会让我饿死的!”

        英英也很想附和他,或者像他一样乐观,可她认真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他们不想要钱呢?”

        黄炎朝一愣,脸上的骄傲定格得有些猝不及防。

        “你看,如果何九爷想抓你做人质换钱,最起码得藏好你,还得保证你的安全吧?

        不然踪迹被外人发现了,黄家就直接派人来抢你回家了。或者你受了伤得了病,家里人肯定要生气,不会愿意心甘情愿付赎金呐。”英英捋着这里头的逻辑,继续道:“可是你看,他们不仅把你跟大哑小哑和我放在一间房子里,还那么下狠手地打你,根本没有一丁点顾及的样子。

        所以啊,你要小心了。”

        英英说完这段话,累得喘息声更重了。

        她饿极了。

        被戳破了一直以来赖以支撑的信念,黄炎朝没有立刻反驳,只是叮叮当当的锁链撞击声不断从黑暗里传来,似是在表示着少年人此时内心的不平静。

        英英也没力气再说话,倚靠在冰冷的墙边上昏昏沉沉,望着那扇厚重的门,意识都有些漂移了。

        她既惧怕门开,可又希望门开。

        “吱嘎——”

        门扇与门框间的挤压声沉闷得很,在一片荒芜里照进稀疏的光。

        “进去!快点!”老鼠眼不耐烦地踢了几脚,断了十指的大哑踉跄着扑倒进暗室的地上,忙不迭地连滚带爬往里跑,直接缩进最里头的角落瑟瑟发抖。

        小哑断了一臂,倒没有这么敏捷的反应,直面朝下趴了个狗吃屎,半天都没缓过劲来。

        “真是废物!”老鼠眼提着个灯笼骂骂咧咧走了进来,又重重地往挡在路上的小哑踢了一脚,把她踢翻到了一边去。

        浑身遍癣的少女轻飘飘好似一张薄纸,落在地上连哼也没哼一声。

        仿佛一具尸体。

        早间的饭食经过一天的发酵早已腐臭不堪,老鼠眼掩住口鼻嫌弃不已,见英英还抱着膝盖面色发白,不由呸地吐出口痰,然后嘬着牙花子朝外边道:“力哥,新抓的这个不吃饭!”

        “别管她,反正饿满三天就该造畜了,有口气吊着就行。”满脸凶狠的力哥在门槛边上露面,将半碗水放在了地上:“你小子这次闹事,今天的饭没了,只有这碗水喝,这是对你不听话的惩罚。”

        他的眼睛闪着寒光,盯着黄炎朝凶相毕露:“再不识好歹,早晚宰了你!”

        黄炎朝低垂着头,蓬乱的头发下,一双眼里尽是倔强的不甘与愤怒。

        他咬紧了牙关。

        力哥冷笑一声,朝老鼠眼招了招手,二人一同便走了。

        大门又闭阖,室内一片黑暗。

        叮叮当当的锁链声响起,靠近门边后又折了回来,最后停驻在英英的旁边:“或许……你说对了吧,他们真的不在乎我的命。”

        黄炎朝蹲下身子,又是一阵锁链啷当:“今天没有饭,你我都要挨饿了,先喝口水吧。”

        他将手伸向前去,手中正端着半碗清水。

        正是力哥放在门口的那只碗。

        英英干涸的嗓子涌起一饮而尽的渴望,她接过碗来凑到唇边,可下一刻又有些犹豫。

        黄炎朝也跟自己一样,又饥又渴一整天了。

        他也想喝水才对。

        “我们一起喝。”英英看着他的眼睛,小心翼翼地啜下一口,润湿了荒漠一样的唇与口腔,而后把碗推向黄炎朝:“该你喝了。”

        黄炎朝看着她在暗夜里也依然清澈的眼睛,缓缓地低头饮下一口,眉目弯弯:“好喝!”

        “大哑哥哥,你也来。”英英朝角落里瑟瑟抖作一团的大哑说着话,走了过去握着他的手。

        黄炎朝也跟了过来。

        似是很少有人与他如此温柔平和地说话,向来遭受冷眼毒打的大哑竟真的停止了颤抖,慢腾腾地把头从双臂间露了出来。

        就算是傻子,也有最本能的直觉,能辨出一个人是好还是坏。

        尤其是在这样艰难而独特的环境里,所有的辨别会更加地直观真切。

        凑上去迫不及待喝了几口,大哑从破碗沿上抬起眼,黑曜石一般地亮晶晶。

        英英这才发现,原来他有一双如此好看的眼睛。

        他嘿嘿地笑着,涎水从嘴角留下来,不过也顾不得擦,一双肉掌就胡乱地在身上摸来掏去。翻找了半天,最后献宝似地双掌托着伸到英英面前。

        那双被陈泥和疤痕覆盖的,没了十指的光秃秃的肉掌上,正放着半块还带着牙印的干饼。

        大哑双掌夹着半块乞讨来、又费了好大力气藏起的干饼,抖落到英英怀里,口中只含混不清地说:“吃,吃!”

        这是给她食物的意思。

        英英拿起饼子,咬下一口重重地点头:“好吃!”

        大哑腼腆地搔了搔头,笑得很开心。

        旁边不合时宜地响起肚子咕咕的叫声,黄炎朝尴尬地撇过头去,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

        英英看得好笑,把干饼分作四份,其中一份给了大哑,一份小些的填进口中,另一份塞给了黄炎朝:“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给我们水喝,这饼子你也吃。”

        英英说得干脆,也不待他拒绝就转身向小哑走去。

        黄炎朝抿了抿唇,极快地把饼子塞进口中,囫囵咀嚼几下就咽下肚,噎得嗓子喇喇的疼。

        他端起地上的水碗,看了看所剩无几的水,还是忍住了没有再喝。

        那边,自从被踢到一边后,小哑就面朝下没有动静。

        英英朝向小哑走,边走边轻声道:“小哑姐姐,你喝口水吧。”

        然而小哑还是动也不动。

        “小哑姐姐,你……”英英蹲下身摇了摇小哑的肩,地上的人一丝动弹也无,于是她便用大了些力气把人翻了过来。

        这一翻,才发现原来地面上已经铺满了一层暗色的血,黏糊糊的,跟脏污的地面和浑浊的空气融为一体。

        而小哑的胸口处向内塌陷了一大块,像是个根骨折断的孔洞。

        黑洞洞的眼睛直勾勾地瞪着,里边早就黯淡无光,这个遍身生癣的断臂少女,连疼痛也无法呼喊出声,就这样安静地躺在污秽的暗室里。

        已经没了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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