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黑水镇
汽车摇摇晃晃地行驶在崎岖的山路上，像一个蹒跚萎靡的老人。
空中飘着小雨，浓重的云朵大片大片堆积在头顶。
我伸手去推早已锈住的车窗，很用力才一寸一寸推开了它。
冷风呼呼地卷了进来。
眼前突地绕过一只修长白嫩的手臂，不费吹灰之力便将我的欲望打消了。
苏月关好窗户，奇怪地看着我。
我快闷死了，你知不知道？她对着我说，好像我是她的杀父仇人。
那我帮你扇扇风？
她友善地凑过来，用手上的时装杂志在我头边用力摇着。
顿时，满车的污浊之气劈头盖脸向我扑来。
我慌忙推开她，捂紧鼻子。
对不起！
苏月赶紧向我道歉，她不知道自己又做错了什么，只是见我皱眉，便习惯性地向我道起歉来。
我感到有些沮丧，看到她这样，我只是觉得更无力了。
她那边好半天没动静，几分钟之后，她拉拉我的袖子。
喂，你现在是不是觉得特别无聊呀？
我用鼻子轻哼了一声，也不说话。
她在一边更小心翼翼地说：要不，我们来打牌吧？
我不喜欢打牌。我冷漠地拒绝了她的提议。
那……在这单调乏味的乡间公车上，她也实在想不出什么花样了，那你睡会儿吧，靠在我的肩上睡会儿？
我、不、困。我转过头来，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
天知道，为什么她就不能偶尔离我远一点？为什么女人总是喜欢像可恶的猫一样粘着人？
难道我们对彼此许下婚姻的承诺，意思就是把对方绑在自己的裤腰带上吗？
是这样吗？
那么对不起，至少我们还没有结婚。
近一个月来，我每时每刻都在压抑自己，才不至于对她发火。
我无聊地往后瘫在了椅子上。
突然间，心脏异常地跳动起来。
我这究竟是怎么了？
我按着自己的胸口，从这个角度，苏月白皙优雅的脸庞完美地呈现在我的面前。
白色的蕾丝寸衫外面套着深蓝色的针织毛衣，下身穿着花边白色短裙，一个干干净净，像清新露珠般单纯的女孩——苏月。
没有不良嗜好，也没有任何出轨的记录，每天早晨，她都在我的宿舍楼下等我吃早餐，中午通一次电话，晚上看场电影，十点钟之前各自回家。她和大多数的女生一样，追求属于她的幸福，与她相遇也是我的幸福。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九年的时间便在我们循规蹈矩的生活里一闪而逝。
我们是恋人吗？是的。
我们相爱吗？我想是的。
难道我已经厌倦了？我变心了？
我身边的人，一直是个天使。
为了她，我怎么可以让自己着魔，变得好似一个张牙舞爪的妖怪呢？
我并不是想离开她，我也不能离开她。虽然她是一个天真单纯的女孩，对我付出了太多太多了。
我要跟她过一辈子的，这个念头从来没有动摇过。我是爱她的。
我亲亲地吻了下她的额头，露出那抹久违的微笑，把她搂紧了自己的怀里。
谢谢你。我气若游丝地低喃一句。
她听见了，拿起我搁在座椅边的外套盖在我的身上，轻轻搂着我。
睡吧，安心地睡，等你醒过来的时候，我们就到了，一切都会好的。
是的，我相信，一切都会好的。
一定，一定……
邻近傍晚，我一手拎着行李，另一手拉着苏月站在了一栋陈旧古朴的建筑前。
红砖砌成的墙围，尖角屋顶，房子盖得很高，却只有两层。
大门前进出的人络绎不绝，每个人的手上都拎着铁桶、塑料盆和布袋子。
他们彼此之间都不打招呼，常年的北风使他们的皮肤看起来粗糙昏黄，呆滞的眼神只有在看到陌生人时，才会折射出令人浑身发冷的幽异光芒。
这就是我十岁前所居住的地方。
黑水镇的空气和氛围和十五年前一样令人窒息。
风中卷着薄沙，吹得脸干涩发疼。
我握紧了苏月的手，她也用力地反握着我，可是表情却和我完全不一样。
她显得异常的兴奋，眼中闪耀着好奇的神情。
好厉害！这就是她的评价，我想像过一千次一万次，你知道吗？城市里怎么也见不到这样的景致，小镇中居然有私人开设浴场---你们家真的好厉害！
我面无表情，不以为然地说：有什么厉害的？就像别人开饭馆、理发店，还不就是做生意赚钱嘛。
那怎么一样！苏月激动地指着眼前的建筑，虽然这里只是个浴场，但却是整个清黑水镇唯一的浴场，几乎每天每个人都要来一次这里。
我觉得无聊，黑水镇的人口总共不超过两千人，加起来相当于城里一座小学的人数，就算全到这里来了又怎么样？而且照你的说法，全镇人身上的污垢每天都累积在这里，还不够恶心吗？
苏月愣住了，嘴巴一张一合，半天没说出一句话。
我的罪恶感又来了，似乎我的尖锐刻薄再一次伤害了这位天使美好的心灵。于是我只好跟着她一起沉默，因为我真的不是很会哄人。
苏月一把拉起我的手，好啦，好啦，反正我也习惯了。天快黑了，我们进去吧！
她拉着我绕到了浴场的后门，不远处装着三个管道，专门排放污水。下面的水沟常年累积着苍蝇和镇上人们的毛发，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臭气。
显然这种臭气让一向随遇而安的杨畅都受不了。她微微皱起了眉，敲门的力度比往常大了不知多少倍。
门喀嚓一声打开了，从里面探出一张中年妇女未施脂粉的素脸。
我望着那张脸，一时想不起来她是谁，她却先认出我来。
柳小凡？
嗯。我只好答应，不知道怎么称呼她。
她的脸上一丝笑容也没有，头发规整地盘在脑后，整个人像一座冷冷的雕塑。
您是小凡的二娘吧？我是苏月，小凡在信里跟你们提起过的，您好。
苏月伸出手去。
我在一边羞愧地恍然大悟，自己的亲戚自己却认不出来。
做人也是够失败了。
二娘望着苏月伸出来的手，半天也没反应。苏月有些尴尬，我皱起了眉头。
好半天大舅妈才回答：对不起哦，我刚刚在洗浴池边擦地板，你们知道，那个比较脏……
二娘的手在围裙上蹭啊蹭的，苏月倒是松了口气，对她笑了笑便收回了手。
那你们快点进来吧，小凡他外公不在家，先见见两个叔叔和两个妹妹。
二娘转身走在了前头，我跟进去，苏月走在最后面，小心翼翼地关好门。
我们进屋后由二娘带着直接从狭窄的木质楼梯上到二楼，陈年旧木在脚下吱吱作响。
柳家的旧楼在我曾祖父那一代便建成了。
那时候正是柳家最风光的年代，曾祖父是浙江绍兴人，做水产生意起家，发迹后举家搬到上海，享受到了上海滩纸醉金迷、夜夜笙歌的日子。
那个时候的黑水镇也不是现在这样，西谷有一座茂密森林，常年春暖花开。曾祖父为了显示自己的财富，选择在这里盖起一座避暑山庄式的温泉浴场。可见当年的祖父家大业大，如今一片衰落之感，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到了祖父这一代，新中国建成，人民当家作主，苏家却因之前动荡的局势一夜间败落，很无奈地举家迁至黑水镇。不久之后，西谷森林起了大火，烧了几天几夜。树木烧光了，西谷那边的人也烧死了一半。
黄沙不时袭来，黑水镇如同干涸的沟渠，再也恢复不了往日的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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