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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第三十六章 这丫头,什么眼神!……


  接连两天,  蘅娘皆由盛九陪同,前去地牢看望盛风长。

  盛风长被灌药施针,以厚衣被遮盖铁链与腿伤,  终日卧床昏睡,毫无反应,却能让蘅娘安静下来。

  蘅娘总是抱着破枕头,小声安抚,  让“十宝儿”别哭,以免吵到爹爹休息。

  盛九不声不响,  傻坐父母身侧,  总觉再这么下去,  母亲的病情兴许会有好转,但当女儿的可真要憋疯了。

  她本就不喜欢作恶多端的父亲,眼看他深受重伤,  再无昔日“八奇”名士的风范,心下虽有一丝半缕的恻隐,却暗自庆幸——他对母亲再也造成不了任何伤害。

  第三日,她只呆上小半天,着实闷得发慌,便寻顾思白练字去了。

  因此丝毫未觉察,  转身离开后,父亲忽然睁开了双眼。

  盛风长眸中浓雾消散后,哑嗓透着冷锐:“你,来做什么?”

  蘅娘大喜过望,红着眼欢呼:“庄主终于醒了!快,快来抱抱十宝儿!”

  盛风长瞪视那个又脏又破的枕头,嫌恶间怒色越浓:“滚!滚开!没看到老子被他们打成了废人?”

  蘅娘错愕须臾,  哀哀哭道:“小大夫骗我!庄主果然被欺负了……可是,咱们的十宝儿该怎么办……呜呜呜……”

  哭声在地牢内引发阵阵嗡嗡回响,闹得盛风长头痛欲裂。

  “给老子闭嘴!闭嘴!”

  这一吼,虽把蘅娘吼愣了,却惊动上头的守卫。

  “姓盛的!嚣张什么!嫌命长了?”

  蘅娘又凄凄惨惨地哭出声,有惊惧,有悲戚。

  守卫被嘱咐过,要对这神志迷糊的女子多加客气,走下楼梯,劝慰两句。

  可蘅娘完全沉溺在自己的世界,哪里听得进去?                        

                            

  守卫无奈,催促盛风长:“你自个儿的婆娘,赶紧哄哄,吵吵闹闹成什么样子!”

  盛风长别过脸,不予理会。

  守卫压低嗓门威胁:“事情闹大了,惊扰将军大人,你怕是要多碎几块骨头!”

  盛风长的荣华富贵、高强武艺、精壮体魄、家传造诣……一切都因纪将军而尽化云烟。

  偏生性命全系于此人之手,他再激愤再憎恨,也只得勉为其难开口:“蘅娘,别哭了。”

  蘅娘稍有收敛,但仍旧抽泣不止。

  盛风长当初娶她,和其余每任夫人一样,并无情意,只为生子取血。

  到头来死的死,病的病,疯的疯,跑的跑……当贺五娘子获救,竟剩下这心怀执念、疯疯癫癫的女人还坐在他跟前。

  无疑是最大的讽刺。

  眼见她虽裹了厚厚的缎袄子,却掩饰不了身形的枯瘦,盛风长嫌弃之余,亦难免唏嘘,情不自禁低叹一声。

  蘅娘虽糊涂,倒也看出他情绪有所缓和,战战兢兢把枕头递了过去。

  “庄主,快抱抱咱们的宝贝孩儿吧!他无亲爹疼爱,怪可怜的!”

  盛风长知她来来去去就一要求,不情不愿抬了抬手。

  蘅娘立马换上笑颜,把“十宝儿”轻轻放进他臂弯内。

  守卫见蘅娘总算消停了,嘀咕着走开。

  盛风长搂着枕头,面无表情瞪视斑驳痕迹,思绪浮沉间,忽觉有点不对劲。

  ——枕头侧缝边,有三点看似污泥的墨迹,像极了玉泉山庄的记号!

  他心腔狂跳不息,深深吸了口气,对蘅娘道:“想喝酒,去给我寻一壶好酒来!”

  蘅娘不疑有他,正要抱“十宝儿”同去,见盛风长嘴角泛笑,用手轻拍,只道“儿子”获得丈夫的喜爱,依依不舍走出地牢。                        

                            

  盛风长确认四下无人,把手探进枕头里摸索片晌,果真摸出了异物!

  ——纸条一张,内里包裹着一金属小球。

  

  自从上回无意间与成璧发生了小小的“摩擦”,烛伊没敢再去叨扰。

  然则没两日,岑缃随乔老太太外出办事,她再次陷入无所事事的境地,既懒得应酬其他师姐妹们,只能随顾思白、盛九练字。

  练着练着,又练到成璧那屋。

  成璧大多数时候不理会絮絮不休的顾思白、叽叽喳喳的盛九,一味埋头抄写余振道近年的诗文论著。

  一手小楷笔划婉转,却力趋健劲,以露锋交替着藏锋,纤笔无柔弱之气,粗笔也没迟滞之感,自带勃勃生机。

  看他下笔舒展自如,挺劲遒逸,顾思白与盛九看得入神,不知不觉噤了声,间或以手指书空模仿。

  许是相处时间渐长,成璧似乎对他们仨放下戒备,休憩时会倾听三人漫无边际的对话;若被询问,偶尔提笔回应,不似最初拘泥。

  那张素来冰冷麻木的脸,也添了几许生机。

  是日午后,顾思白闲来无事,趁成璧小歇,拉大伙儿玩起“成语接龙”的游戏,输家须回答大家的问题。

  烛伊故意嚷嚷:“成语!我认识得不多!你们合伙欺负我一个外族人!”

  盛九笑道:“我还没抱怨你们合伙欺负我一个孩子呢!再说,姐姐又不是一窍不通!”

  顾思白乐呵呵接口:“那便从‘一窍不通’开始吧!我先来,‘通宵达旦’!先生接一个?”

  成璧写了“旦种暮成”四字,笔走龙蛇,狂肆洒脱。

  盛九应对迅速:“成,成人之美!”

  “美……”烛伊微顿,“美人迟暮!”                        

                            

  “暮云春树。”

  成璧莞尔写下“树大招风”后,盛九笑嘻嘻答:“风中之烛。”

  烛伊懵了:“烛……”

  居然被自己的名字难倒了……好气哦。

  见顾思白与盛九哈哈大笑,她负气道:“我认输,可你俩倒是接呀!烛什么呀!”

  二人面面相觑,一时也没想到“烛”字开头有哪些成语。

  终是成璧以“烛照数计”作答,令众人茅塞顿开。

  烛伊第一轮便输了,唯有接受惩罚。

  顾思白问她“家中多少兄弟姐妹”,盛九则问她“最喜欢吃什么”,成璧没任何提问。

  烛伊如实作答,有一兄两姐一弟,最爱吃竹荪。

  然而接二连三败下阵来,顾盛二人的问题越发刁钻古怪。

  譬如,喜爱的颜色、害怕哪种动物、最擅长的事情、最近为哪件事哭过、至今最尴尬的事是什么……还有莫名其妙的——说出“纪将军”的三个缺点。

  烛伊窃笑:“纪将军的缺点多了去!三个可不够我说!可万一你俩告我的状……不玩了不玩了!每次都问我这等无聊问题,也不怕闷着先生!”

  “不行,愿赌服输!”顾思白唯恐把她逼急了,少了个玩伴,改口道,“大不了换别的!嗯……问你什么好呢?”

  此时,成璧忽而在白纸上落笔:未遂之愿。

  难得他参与,烛伊未敢推托,认真想了想。

  家国大事不便诉诸于口,鸡毛蒜皮不值一提。

  抛开父亲所托、兄姐遗愿,她最想实现的心愿,莫过于自由。

  “嗯,我想去一处无人滋扰的世外桃源,就此安度余生,不过……荒谬之事,多想无益。”

  成璧眼底神光微微一晃,若有所思,以致下一轮居然因走神而没写字。                        

                            

  顾思白震惊过后,喜滋滋将此判定为“未接上”。

  见崇拜的书家微露窘迫,他纠结许久,终究没好意思为难,随意发问:“敢问先生贵庚?”

  “……”

  烛伊与盛九只想翻白眼。

  成璧倒没介意,挥笔而答:虚度三十载光阴。

  盛九很是积极:“我来我来!请问,先生平日为何总要撕毁手迹?”

  成璧:随手之作,贻笑大方。

  轮到烛伊陷入两难,不该问隐私,也不宜请教深奥学问。

  她思忖片刻,弯起笑眸:“先生能否赐我一幅手书保命?”

  顾思白:?

  盛九:??

  成璧:???

  这算哪门子的问题?

  烛伊对了对手指头:“实不相瞒,将军大人没给我支俸银,管饭也只管到京城。我、我就想着,哪天没饭吃了,能借先生墨宝救命。”

  成璧:……

  原来是用来当银票。

  他并不愿搭理,还很想翻白眼。

  

  是夜大雪。

  烛伊独坐院落,以雪团捏了一只拳头大小、成圆球形的胖猫,放在另外四只的旁边,以记录这是纪允殊离开的第五日。

  呆坐无聊,她提了满满一大篮子的玫瑰干瓣,径直走向浴房。

  温泉水自石壁缓慢涌出,浸满了直径丈许的大石池,腾腾热气漫溢半空,蒙住了微弱烛火。

  她掩上房门,如常将花瓣撒于水中,褪去衣袍,倚池壁而坐,又把泡湿的花瓣逐片敷到脸额上。

  抵达顺州已近十天,还得呆多久?下一站将停留何处?

  纪允殊究竟跑哪儿去了!

  忙朝堂事?军政务?抑或处理江湖纷争?

  但细数将军府护卫和随从,并没减少,可见他几乎没带人出门。                        

                            

  到底是艺高人胆大,还是脑子不正常?莫不是乐不思归?

  她蓦地记起,顾思白曾说,伤了纪允殊少年之心的大美人不在净山堂……

  “难不成,姓纪的跑去与人幽会?”

  她昂首闭目,喃喃自语。

  “没道理呀!既有意中人,把人家的名头亮出来便是!何须借助本……本大美人?”

  念及此处,她伸手重重拍在水面上,激起水花四溅,水面荡漾多时才平复。

  “莫非……他的意中人,是‘不可言说’的神秘女郎?有夫之妇?违背人伦?”

  她暗搓搓给纪允殊编排了一段段风月,终觉不似是他所为。

  毕竟,那人被她碰一下也会满脸通红、周身发烫。

  罢了,思之无益,她贪恋温泉,索性哼起诺玛族民歌。

  “苍山飞鹰,翱越寒江。念吾一身,飘然四方。

  幽林雄狮,盘踞横岭。思吾故乡,路亦茫茫。

  鹰鸣狮吼,长响山川。吾声呜咽,肝肠寸断!”

  她没太多歌唱技巧,胜在嗓音悦耳,把简单浅白的游子之歌唱得情凄意切。

  直到浑身暖热,她才施施然离水,擦身穿衣。

  顺手灭了烛火,却未曾细究那根蜡烛是谁点燃的。

  脚步声渐远。

  空荡荡的浴室内水雾缭绕,本已恢复平静的水面忽然翻涌。

  石池的另一端,某个英伟躯体从水里徐徐站起。

  水滴滚落在刚毅线条上,宛如雕刻。

  肩头后背的旧伤只剩浅淡疤印,左臂则有一道刚愈合的新伤口。

  纪允殊磨牙凿齿,紧捏拳头,两肩微抖,大口喘气。

  ——这丫头,什么眼神!洗浴之前,既没发觉架上叠着男子衣袍,也不先看看池里有人练闭气龟息功!                        

                            

  不仅话多,还泡那么久,差点没把他给淹死!

  尽管他自始至终背朝她沉在水底,憋着气,紧闭双目,连她的轮廓也没瞧见……

  但心如火烧,体若炙烤,脸红得像被人泼了朱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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