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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第三十九章 启哥哥,又是谁?


  “盛风长”三字,  如一盆冷水浇在纪允殊火热的心头上,嗞嗞冒起了烟。

  偏生灯影摇曳,落在烛伊那双清澄眼眸里,  依旧晃得他心烦意乱,还蔓生出剪不断理还乱的懊恼。

  ——既然说正事,为何要在他更衣时扑来?还这样那样的,害得他误以为她想……一诉衷肠呢!

  他清了清嗓子:“烛伊,  你确定要把我摁在墙上说这些?”

  烛伊讪讪收手,瘸着腿转过身。

  “我刚睡糊涂了,  怕你换好衣裳又溜出门,  才不慎冒犯的。”

  纪允殊仓促将青衣裹进外袍,  塞到不起眼的角落,又披上干净寝衣,草草系了衣带,  慢慢调整呼吸。

  “盛风长他……?”

  “嘘!”烛伊慌忙回身捂他的嘴,以气音警告他,“小声点!”

  纪允殊垂目看了看她的脚:“崴了?”

  不等她回答,略一弯腰,横抱起她迈向床榻,轻轻放到里侧,  又拉过被子,把她盖得严严实实的。

  随后,他脱鞋上榻,伸手入被窝,抓住她的右脚。

  烛伊吓了一跳:“干嘛!”

  “是这只脚扭到了?”

  “啊?”

  纪允殊重新掀开被子,确认右脚踝略有红肿,遂从床口的小柜摸出药酒,  倒在掌心给她轻轻揉按,以内力催发血气。

  这系列动作一气呵成,自然纯熟,不含一丝一毫犹豫。

  烛伊脸热心跳之余,不禁目瞪口呆:你变了!你再也不纯洁了!再也不是那个守身如玉的纪将军了!

  纪允殊捧着温凉的纤纤玉足,心却烫得思绪沸腾。

  待热力专递她周身,脚踝稍稍能转动,他后知后觉此举太过热切,咬牙将她的素足塞回被内。                        

                            

  “哼!我对你可没安好心!你发现端倪,理当跟进……我怕你脚受伤不方便,才替你按摩两下!”

  话毕,纪允殊躺靠在她身畔,侧身凝视。

  “好了,说说看,出什么事了?”

  对上他严肃又隐含炽灼的眼光,烛伊低声将蘅娘那枕头内有玄机的事如实说了。

  她生怕隔墙有耳,声音越发轻缓。

  纪允殊寸寸挨近,几乎与她耳鬓相磨:“如此说来,净山堂里混入了玉泉山庄的细作?”

  “能跟随将军和世子的,想必都是信得过的心腹。目下看来,净山堂仆役的嫌疑更大些。”

  纪允殊灵光乍现,浮出极渺茫的疑虑,却听烛伊复问,“我没拿到证据,将军竟相信我所言?”

  他轻笑:“你呀!一向只在身世、来历、目的上撒谎骗人,除了偶尔拿些酸梅酸姜作弄本将军,本心还是善良的,且嫉恶如仇,又为贺五娘子和蘅娘鸣不平,自是没必要杜撰这么一桩事来诓骗我。”

  烛伊心下一暖,扬了扬唇角:“你打算如何处理?”

  纪允殊伸手捂住打呵欠的嘴:“我许多天没睡过一回好觉,容我睡醒再想对策。时辰尚早,你也躺会儿。”

  说罢,揭开一角棉被,挤了过去。

  烛伊自觉给他挪出空位,又觉哪里不对劲……见他眼底发青,神色疲倦,没再多言,安然合眼。

  紧张拘泥感淡去,她恍恍惚惚入梦,不经意翻身,搂住了纪允殊的胳膊。

  沉溺暖意不过须臾,她立时清醒,羞而缩回,却被睡梦中的纪允殊探臂箍住腰肢。

  他睡容沉静,气息平稳,倒真像是熟睡了。

  她不敢动弹,傻傻由着他深拥,猛然惊觉——嗯?剑呢?                        

                            

  之前每晚放在两人中间,那好大的一把剑呢?

  

  接下来的两日,蘅娘果然乖乖在小院里做香包。

  烛伊受纪允殊之托,假装无所觉察,并未时刻紧盯。

  甚至为了凸显自己真心实意要做点手工,亲自做了两三个小香包,还煞有其事装点珠饰。

  期间她寻机会细细检查过破枕头,血书已不见了,但未见别的事物。

  当香包完工,蘅娘额上的伤大好,再次兴致勃勃去地牢寻盛风长。

  烛伊未予干涉,更留蘅娘与盛风长单独相处。

  果不其然,盛风长中途一度扣下枕头,把蘅娘支开,让她去拿点心或茶酒。

  白日里,纪允殊往往不见踪影,接连三日都是天快亮才溜进卧房。

  烛伊半梦半醒间跟他汇报进展,把搜出的物品纸条交予他,然后抱怨两句,便转身埋头大睡。

  纪允殊规规矩矩躺到她身边,与她保持一小段距离,仿佛那夜相拥而眠的黏腻……全是她的臆想。

  还没来得及揪出与盛风长神秘传信的神秘人,离开近半个月的云雁西却忽然回到了净山堂;而闭门谢客多日、奋笔疾书的成璧,也终于交出一叠又一叠的诗文书稿。

  余振道验收时相当满意,翻来覆去细阅,好生称赞了一番,才放入樟木匣藏好。

  烛伊见余老神采奕奕,倒不似先前所闻的卧病模样,料定这是他寻求安静的借口。

  当顾思白得知,云雁西要接老友成璧游山玩水时,气得直跳脚:“舅舅不干人事!不成不成!请两位务必随我们进京!”

  “小思白,你就让成璧随我散散心吧!他生性寡淡,不喜与人交流……”                        

                            

  “可余老也在啊!”顾思白哭丧着脸,“我和烛伊姑娘、九儿还想向先生讨教书法之道呢!先生是嫌我们仨太吵闹了吗?可云先生话也很多呢!”

  云雁西横睨他一眼:“你有意见,找你舅舅闹去!”

  眼看顾思白要拉他们去找纪允殊理论,成璧默然取出一幅扇面,递到他手上。

  一面是云雁西所绘的山水,落笔老硬,山石骨气嶙峋,气势逼人,草木细如发丝,繁而不乱;另一面是成璧所题的《石韵》,行草兼备,跌宕起伏,疾缓轻重如神机幻化,浏漓顿挫又不失洒脱快意。

  顾思白翻来覆去欣赏了半天,才注意到上书的“荣初雅正”。

  “啊啊啊!这、这……二位先生联手合作的扇面,竟是馈赠于我的?我是在做梦吗?啊哈哈哈哈!”

  他欣喜若狂,得知连堂堂大将军的舅舅也无此厚赠,兴奋到原地转圈,全然忘记要劝阻云雁西带走成璧这项计划。

  “我赚到啦!赚大发啦!我定会悉心保存,传给我顾家的子子孙孙!供他们世代膜拜瞻仰!”

  烛伊与盛九均想他至今尚未娶妻,何来“子子孙孙”?

  对望一眼,忍不住“噗”地笑出声。

  成璧另取一幅字,递向盛九。

  “先生,这……‘以心导耳目’?”盛九愕然接过,随即欢喜行礼,“九儿谢过先生,定当妥善珍藏,谨记在心!”

  成璧略微颔首,又给了烛伊一个小竹筒。

  烛伊既震惊又茫然,揭开盖子,从中抽出两张纸,一书“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另一张写着“温良恭俭让”,还郑重其事落款盖印。

  烛伊想起上回那句“没饭吃等先生墨宝救命”,红着脸解释道:“小女子不知轻重,胡乱开玩笑,倒让先生费心了。”                        

                            

  她身无长物,索性拿出近日所做的小香包,双手捧至成璧跟前:“此药囊是烛伊亲手所制,装有提神醒脑的草药,先生若旅途困倦或书写疲乏时,可轻嗅片刻试试。简薄粗陋,还望勿笑。”

  香包以浅碧色竹叶纹锦缎缝制,竹叶上绣了几颗小珍珠作点缀,精巧雅致,散发极淡的清新气味。

  成璧起初唇角微勾,怔然良晌,眸色陡然一冷。

  烛伊暗觉他反应过于微妙,似喜还怒,教人难以琢磨。

  兴许大书法家不仅惜字如金、思想行为奇怪,还喜怒难辨?

  可这反复无常的感觉,有点熟悉?

  

  翌日天没亮,成璧便在云雁西护送下离开净山堂。

  神龙见首不见尾、长期把贵客晾在堂内的纪允殊,总算露了脸。

  顾思白赠予上佳的笔墨纸砚,拉着成璧依依惜别。

  成璧木然相对,间或点点头。

  云雁西对纪允殊使了个眼色,与之并肩走向梅林深处,细察四下无人,淡声发话:“事先声明,我只负责把人送出顺州地界。”

  “无妨,他武艺不俗,自会去京城寻我,”纪允殊停步作揖,“只是,云兄这一路,别跑太远了。”

  云雁西斜睨他:“臭小子!把老子当部下?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

  “我把你当大哥!”

  “哼!”

  纪允殊笑了:“当大嫂也成!”

  话音刚落,“啪唧”,后背挨了一记。

  云雁西沉吟:“话说回来,余老究竟察觉了没?我看他昨日态度,比先前还要客气,是做做样子?”

  “我近来事忙,未曾打扰他老人家。此事了结,是时候多向他请教。若真把话说开,我再郑重赔罪也不迟。”                        

                            

  两人闲聊几句,约定开春后京城再聚,便折返而回。

  顾思白目送成璧的马车消失在山路尽头,满脸不舍:“先生不似前些天那般精神,还瘦了?等到了冽京,我一定要好好设宴招待他!”

  盛九也觉遗憾:“要是他们二位能随我们一道去京城就好了!我还想学丹青呢!”

  “是啊!”

  烛伊附和,心中盘算:此前纪允殊长留净山堂,是为让成璧安静誊写诗文,而今既已完成,该动身了吧?

  纪允殊目视她长睫毛掩映下的清眸,依稀捕捉到渺茫愁绪。

  他心底那根紧绷的弦,“铮铮”作响。

  为余振道抄书的任务落得圆满,可盛雪沉利用蘅娘传信给盛风长这桩隐秘之举,还须谨慎对待。

  纪允殊立于熹微晨光中,摒除盘踞多时的杂念,静下心细想——易地而处,倘若他为盛雪沉,会如何搭救被囚的兄长?

  首先,试图联络并摸清兄长的情况。

  这点,盛雪沉已做到。

  其次,掌握并控制将军府、郡王府及净山堂三方人马。

  最便捷的方法是制造混乱,调虎离山。

  对应那日孙师姐奉大师伯之命,找他要人对付百水寨……看样子,盛雪沉早已作了部署。

  再者,盛风长腿骨断折,百日内无法动弹,势必有人里应外合,瞒天过海将人运走,且要逃离顺州范围,方可算成功。

  此问题,盛雪沉会如何解决?

  上回峡谷遭劫,纪允殊全赖熟悉地形与料得先机,才能以少胜多,在处于劣势的谷底杀出重围。

  近半个月,趁他埋首苦干,盛雪沉得以在众人眼皮底下折腾了点幺蛾子。

  若非烛伊机警,纪允殊绝不会搜蘅娘的破枕头。                        

                            

  这一局,他算是落于下风。

  所幸,胜负未分,尚有转机。

  

  送别成璧后,烛伊如常陪蘅娘母女做点针线活儿,以免蘅娘一天到晚往地牢跑。

  黄昏,当她用过晚膳,捧着一篮子吃食返回独院时,纪允殊和顾思白已从余振道的静舍归来。

  舅甥二人对坐棋台前,你来我往厮杀。

  烛伊安静看了一会儿,见顾思白处处受纪允殊压制,连续丢了大片白子,虽一度力挽狂澜,终归败下阵来,不由得扼腕叹息。

  纪允殊赢了,获得撸大虎机会一次。

  烛伊不忍看顾思白输了棋局又被夺了爱猫,从篮里拿出一枚红柿。

  “世子,吃个甜柿子吧!”

  顾思白顿时乐了:“世子吃柿子!有趣有趣!”

  纪允殊眼睁睁看外甥欢快剥皮,转而瞪视烛伊:“我的呢?”

  烛伊怒他近日态度古怪,尤其是昨夜回房后黑着脸,一言不发,当下故意递给他一碟凉菜:“给。”

  “为何是酱醋蘑菇?”

  “将军吃‘酱菌’啊!”

  “切!”纪允殊丢开凉菜,硬是从她篮子里翻出红柿,“我也是世子,侯府的!”

  烛伊摁住他的手:“我就剩一个了。”

  纪允殊:“……”

  用嘴形暗暗骂了句“小气鬼”。

  顾思白美滋滋啃着柿子,见舅舅吃瘪,笑得更欢了。

  “烛伊姑娘会下棋么?陪我俩……不对,我陪‘你俩’再玩一局呗!”

  “学过一点皮毛,技艺未精,岂敢跟二位对弈?”

  纪允殊盯着她手中红彤彤的一团:“咱俩下一盘,我赢了,柿子归我;你若赢得过我……随你提个要求。”                        

                            

  烛伊知他棋艺颇精,但她也曾在棋艺高手莫唯启手下赢过几子的,赌一把又何妨?大不了输个果子给他!

  赢了的话……嘿嘿。

  于是,她爽快答允,与顾思白换了位置。

  起手稳扎稳打,看似朴实无华,实则步步为营,大巧若拙。

  仔细看她走棋毫无畏惧,淡定从容,掌心悬于棋盘之上,大有俯瞰众生、颠倒乾坤之势。

  纪允殊一手抓猫,一手下棋,大开大合,强硬不让。

  落子粗犷狂野,雷厉风行,气势磅礴,营造出惊天地泣鬼神的杀局,不多时,已把烛伊杀得节节败退,

  顾思白揶揄:“看样子……舅舅是真的想下棋!”

  烛伊撅嘴:“他何曾怜香惜玉?”

  “为了个柿子,舅舅至于么?居然分毫不让,半点没要想讨烛伊姑娘的欢心!不满足她要求,还试图夺她所好……”顾思白摇了摇头,满脸鄙夷之色,“当初若是我找到大虎,那该多好!”

  纪允殊:???

  “好吧!我认输。”

  烛伊深知差距太大,放弃挣扎,把柿子往前一放。

  纪允殊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

  他单纯不喜烛伊偏心顾思白,一心要分口甜果,哪里想到下棋一事还藏了许多弯弯绕绕?

  得一个甜柿子,没准失去的更多。

  顾思白笑劝烛伊:“你的棋艺相当不错了!说实话,一般人赢不了我舅舅,他爹、我外公靖远侯,是‘北域八奇’之一的棋客呀!他们父子二人胜负欲特别强。”

  烛伊一凛:原来,棋客纪泓远,是纪允殊他爹啊!

  此人姓名,不止一次出现在莫唯启口中。

  烛伊由此念及亦师亦兄亦友的未婚夫,忽而好奇他身在何处,有否遭受婚约的连累,此生是否再无相见的可能?                        

                            

  故人亡的亡,走的走,散的散,而眼前这些新结识的伴儿,又能陪她走多远呢?

  见她面色有异,顾思白关切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她黯然失笑。

  纪允殊将柿子掰成两半,递到她嘴边,柔声道:“喏,给你咬一口。”

  烛伊摇头,起身入内,把篮子里的坚果蜜饯等物全数留给他们。

  纪允殊尴尬万分,望着她窈窕背影,目光渐渐失了温度。

  ——她真的介意?早知如此,他理当留一手。

  这一夜,纪允殊处理好镕州快马送来的文书,回房时,他的“枕边人”已经睡下了。

  那容色绝丽的姑娘双目紧闭,侧卧在床,如云秀发倾泻于枕边。

  无脂无粉的面容白腻胜雪,粉唇如荷瓣初开,凝玉生香。

  修长颈项上那道细小疤痕已淡去,唯剩浅浅白印。

  纪允殊忍不住伸出长指,轻柔触碰他曾偷偷抹过药的所在。

  曾几何时,他对异性避之不及,尤其颇有姿色的女子。

  可他怎么就一步步地……从抗拒、厌恶、防备,到容许她接近、放肆,再反过来主动关注她一举一动?

  仅仅是为了监视或试探吗?

  当指腹抚过她细腻柔滑的颈脖,他的心微微一颤:难不成……“乐意栽她手里”的戏言,竟一语成谶?

  他下意识缩手,捏紧拳头,迫使自己从无边无际的胡思乱想中抽离。

  趁烛伊熟睡,他将带有烧伤疤痕的面具、溅染墨点的青衫、遗失后重新定制的帷帽、连同那带青草香气的浅碧色药囊放进一个油布包中,锁入檀木匣内。

  细嗅指尖上残留的清新气息,心里却无端泛着酸涩。                        

                            

  她到底懂不懂荷包、香囊、药囊此类贴身而佩的物件,在汉人地区代表何种含义?岂能随随便便赠予男子?

  纪允殊越想越生气,又不晓得怒从何来。

  熄灭房中连盏时,不由自主记起花灯节那夜,他一时情动,想着留她作伴,相互挡箭,便问她“若事日后没地儿去,要不就留在他的将军府,反正家里大把空余院落”。

  这已是他能说出口的、最直白的邀请!

  她居然装作没听见,对他不理不睬!

  事后又跟没事似的跟他躺一床!

  还跟他泡在同一个浴池,其后又是亲又是抱的……难道不该对他负点责任吗?

  莫非她要像对待荻夏那般,给他来个“始乱终弃”?

  纪允殊气呼呼走到床边,重重躺到烛伊身侧。

  ——姑且不谈招惹过的荻夏,她对他那大外甥和“成璧”如此热络殷勤……本将军在她心里能排第几位?

  “又是两翼张开!”烛伊鼻腔哼哼唧唧两声,“等等!我要抢出头!”

  纪允殊一愣,暗笑她连做梦都在下棋,小心翼翼为她掖好被角。

  正寻思下回如何不露痕迹让她两局,却听她低低呓语。

  “……启哥哥会让着我的,对吧?”

  纪允殊勾起的唇角骤然一僵。

  ——启哥哥,又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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