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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4.第一零四章 尘埃落定


  斥责声、哭诉声、诘问声中,  方才被摔东西和怒骂阵仗吓跑了的几只猫咪已适应乱局,一双双水灵灵的大眼在各处暗中窥探。

  胆子大一点的,已经跑回来蹭烛伊,  或叼走地上的点心。

  就算钱总管不过凭借一封血书、一番片面之词来推断前因后果,但宋玄铮却深晓,一旦再往深处查核,自会顺藤摸瓜翻出他更多的罪孽。

  “被迫害”、“遭污蔑”、“受冤枉”的说辞已无力。

  他不想再浪费口舌。

  离登顶只差一线,  他突然后悔曾经的心软。

  若再狠些,罔顾那一丁点儿所谓的父子情,  兴许便不存在今日之局。

  冽帝盯视闵贵妃良晌,  倦目满是悲苦与忿懑,  憋在心头的恼火徘徊不去,引发连串咳嗽……

  许是因钱总管屡屡提及“试药老人咳嗽”,所有人立马警觉。

  久未发话的烛伊缓缓上前几步,  定定注视冽帝赤红的眼与紧绷的双手,颤声发问:“敢问陛下,白日里是否极少不适?除非受了严重刺激?”

  “……咳咳……”冽帝于猛烈咳嗽中目露惊诧。

  烛伊自说自话:“到了夜间,则咳中带喘?”

  宋含紫慌忙给父亲顺气,却见他呼吸间隙中点头。

  烛伊淌下泪水:“陛下咳嗽时,往往两手不听使唤,  手指僵硬,但稍后便迅速恢复……?”

  “咳咳……你怎么晓得?”

  “因为臣妇的君父,亦曾如是……”烛伊美眸陡然锋锐,转而直视宋玄铮,“而就在一个时辰前,太子殿下亲口炫耀,是他,  毒害了我的君父!”

  此言如一道惊雷从天而降,正正砸在众人心坎,轰得他们耳鸣目眩。                        

                            

  却听烛伊清音微沉:“有没有另一种可能?太子殿下殚精竭虑,制作出让人看似自然得病、且大夫们不易诊断的奇药,不仅仅是为毒害后宫嫔妃,与异族君王……更为谋夺监国大权,作出大逆不道之举?”

  宋含紫迫不及待握住父亲的手腕,却因情绪过于激动而冷静不了,急得两眼垂泪。

  钱总管应机立断,低声吩咐侍女:“速去请顾公子。”

  

  不多时,顾思白匆忙行入,仓促间见烛伊泪目暗藏询问,遂略微颔首,意示中毒的姑娘情况尚算稳定。

  再观宋含紫涕泪涟涟,他也慌得心乱如麻,许久才静下心为冽帝号脉。

  善医的小情侣小声交流了一阵,又细细问了冽帝内侍总管有关饮食上的细节。

  宋含紫眉心凝了罕见的冷凉:“父皇,六皇兄的事得详查!儿臣恳请,宣太医署的诸位老太医,以及霁云坊京城分堂的几位大夫共同问诊。”

  她不光改了对太子的称呼,且语调亦具前所未闻的强硬,明显宣告宋玄铮大有问题!

  冽帝在女儿和医官轮番施针下总算缓过气。

  他颤颤巍巍站起身,抬起颤抖的手,指着宋玄铮:“缴监国玉印……将太子……押回东宫,禁足!传令禁军封锁,任何人不得进出……待查清罪责,再、再一并处置!”

  “陛下……”闵贵妃啜泣着去拽他袍袖,“您真要单凭这几人的攀咬,便要重罚储君吗?”

  冽帝没力甩开她,怒声喝斥:“朕信得过纪将军的为人!也信得过小紫的能力!更别说……钱岳在宫中侍奉大半辈子了!无缘无故,他们怎可能会诬告储君!

  “你睁大眼睛瞧瞧!这一大叠信中,不单有他的亲笔,更有多少事……与这数年来的大小事件相符!朕旧居深宫,不问政事,你们母子当真觉着朕老弱无能了吗?……哈哈!”                        

                            

  说到最后,他惨声而笑,语气绵延悲壮。

  宋玄铮嚣张大半天,也呆滞了小半天,终于“噗通”而跪。

  “父皇,儿臣一心只求大冽强盛,以率军南下,让冽、宣、南国恢复三百年前一统天下的盛世局面!”

  他眼中迸射厉光,语意渐趋激扬:“曾祖父那一辈,尚且崇武抑文,四处征战,威慑强邻!可自从祖父和您求经问道,大力复兴文化,文臣武将逐渐贪图安逸、不思进取!

  “世人皆知,三分天下时,宣国夏氏继承了宋宣时代最优渥的地理位置、最精锐的军队、最纯雄厚的财富!南国则拥有沿海口岸和繁盛的商业和农业!咱们大冽盘踞苦寒的北部,一无所有,最是窘迫……

  “可您再对比现状,南国的宋氏虽富庶,却只讲究吃喝享乐,注重商业,唯利是图!再看看宣国……自从一代代帝王沉迷书画词曲,重文轻武,大肆整修园林!

  “别的不说,宣人所津津乐道的皇宫花园里那块罕见奇形巨石,从南国一路运送到宣京,竟动用了数千民夫,乃至运输时拆掉了运河沿路的大批桥梁,甚至连京城的水门也拆掉……劳民伤财,就为了一块毫无用途的石头!

  “他们为附庸风雅,搞得国力孱弱,入不敷出,正是咱大冽崛起之时!理当趁此良机,养精蓄锐,以早日征战四方,称雄天下!但近年,父皇一再舍弃吞并邻族的计划,且越发重视文艺,每隔几年还推行什么京城雅集!难道想因琴、棋、书、画、诗、酒、茶、香……而步宣国夏氏的后尘吗?”

  冽帝尚未接话,纪允殊冷声启齿:“所以,殿下为‘一统天下’的大计,掐灭举国文人雅士的兴趣?利用无辜老人试药,害死纪皇后、皇长子、贤妃、淑妃等贵人?又培养无知稚子,为储君之道扫出绊脚石?”                        

                            

  不等宋玄铮回话,烛伊也淡然追问。

  “而后,殿下又为了夺取外界军力,暗中策划窃取我诺玛族秘宝?其后更为巩固太子之位,挑起邻族之间的斗争,从中获利?

  “毕竟,连我这等不问政事的妇人也知晓,直接出兵占领并统治邻国的成本太大,且我族由众多小族组成,语言和民俗的差异,使得他们不会轻易屈从于冽国。

  “故而殿下采取了间接的方式,以重利诱使荻氏谋逆,既允他独立行使政权,但在政策和经济上则无条件顺从你指引,成为你的傀儡!”

  宋玄铮冷笑:“古来成大事者,势必心狠手辣,不拘小节!本宫既图谋大业,自当内清柔仁之气,外立刚猛之态!父皇以前也不乏刚毅果敢,为何后来竟奉信什么天道轮回,还变得如此懦弱迂腐!”

  “你、你这逆子!”

  冽帝怒上加怒,随手抓起医官的针囊,朝着儿子狠狠掷出!

  准头虽佳,终究病后力弱,并未给宋玄铮造成任何伤害。

  冽帝倦了,累了,话音透着浓浓绝望。

  “太子无君无父,无德无法!来人!拖下去杖二十!囚于东宫!听候发落!”

  闵贵妃悲痛难耐,死死抱住冽帝手臂泣道:“陛下非要这般狠心绝情?”

  “朕狠心?朕绝情?狠心绝情的,分明是你的好皇儿!”

  冽帝忍无可忍,一手将劝阻的闵贵妃推开。

  闵贵妃立足不稳,跌坐在地。

  被宋玄铮扑上去扶起的那一刻,她凤眸斜睨并立的纪允殊和烛伊,眼底迸溅绵绵不息的恨意。

  冽帝转头,不再瞧地上的母子二人,摆手让侍卫拖走太子。

  宋玄铮虽着便服,但腰上玉带却是御赐,领罚前必须摘下收于木托盘。                        

                            

  他两手打颤,解下玉带,忽觉皮革所藏的圆璧色泽有异,急忙伸手揪出。

  每日早晚核验的黄色琉璃璧,不知何时被人换成了黄玉做的圆璧!

  颜色质地差距甚远,但大小、厚度十分接近!

  他愣了极短一瞬,磨牙吮血:“是素倾!她、她背叛了本宫!”

  狂怒之下,他抓起玉带,猛力砸向烛伊!

  所幸纪允殊早有提防,顺手一抄。

  宋玄铮被侍卫架住往殿外拖,嘴上兀自怒骂:“贱人!诺玛族贱人!你们主仆……都是阴险狡诈的贱人!”

  骂声因木凳拖拽声、木杖敲砸声、惨烈呼痛声而中断。

  闵贵妃跌跌撞撞扑出殿外,被随行宫人拼命拦下。

  母子哀嚎声此起彼伏,场面一度陷入混乱。

  唯独顾思白茫然瞪眼,全然没想明白,毫不相干的太子和舅妈,何以忽然有了深仇大恨?

  

  一场闹剧持续到黄昏。

  当半身血淋淋的宋玄铮受押回东宫,闵贵妃昏倒后被送入客苑,盛雪沉和慕莘也由刑部尚书亲自带人来接管。

  冽帝颓然坐在主位上,目视仍挺立于厅中的纪允殊夫妇,眼光掠向烛伊时,略有些复杂。

  如有猜忌,如有歉疚,如有困惑,如有垂怜。

  他终是没再多问,只对纪允殊不咸不淡地发令。

  “换囚的事,明儿上朝,自个儿呈上请罪奏章吧!”

  算是轻巧揭过了。

  “是,微臣遵旨。”

  纪允殊恭敬应声,见他抓握扶手而起,忙抢去与内侍一左一右搀扶。

  冽帝趔趔趄趄往外走,喃喃发话:“你爹私下没少对朕抱怨,说两个儿子不听话,要么不回家,要么回家便惹他生气……可你和小奎再任性再顽劣,终归是堂堂正正、忠君孝顺的好孩子!”                        

                            

  话毕,沧桑龙颜流下两行清泪。

  纪允殊亦觉事前没透露半句口风,贸然将太子的众多罪行公诸于众,对一位病弱帝王而言,太过残忍。

  暗叹一口气,他温言劝道:“陛下尚有众多儿女,更获天下万千臣民供养,请勿因太子一人失德而过于伤痛了。”

  冽帝若有所思,抬望天边残阳退却后留下的片片霞彩,浑浊的眼眸亮起浅淡光华。

  宋含紫默默尾随父亲,长睫毛倾垂,一语不发。

  顾思白中途才来,云里雾里,软言安慰几句,又觉词穷。

  他手足无措,唯有像安抚猫咪般,摸了摸她的长发。

  宋含紫泪眼婆娑,憋嘴嗔怨:“你摸我头干嘛?就、就不会抱一下吗?”

  “啊?”

  顾思白傻傻杵在原地,半晌才鼓起勇气展开双臂,又迟疑不敢动。

  宋含紫没等他主动拥抱,已一头扎进他怀里,揪着他衣襟,呜呜哭出声。

  顾思白这才壮着胆子轻拥她,词不达意地劝抚,禁不住心猿意马。

  欸!软软的,好舒服。

  他也有抱抱了呢!

  另一侧,云雁西提起满绣红裙,小心翼翼跟随钱总管,蒙面薄纱上露出的一双长眸酝酿着羞惭试探的眸光。

  红唇欲言又止。

  令他看起来平添古里古怪的羞涩。

  眼看冽帝和纪允殊踏出庭院,他深知没法赖死不走,只得幽幽用诺玛族自言自语。

  “我会来找你。”

  钱总管似乎没听到,也似乎没听懂。

  但当对方背影渐行渐远,他没忍住嫌弃眼神,以口型发出气音:“滚。”

  趁纪允殊等人忙于恭送冽帝登车回宫,烛伊第一时间赶去探视素倾和莫唯启,再三确认两人均无性命之忧,才稍觉心安。                        

                            

  但她尚未从惊险与震悚中回神,很快便担心起失踪的明琅和随行部下。

  他们……真被太子的部下一把火烧死了?

  若明琅真有闪失,他身上的琉璃璧……即使没落入敌手,也必遭损毁。

  只因她一直很清楚,自己才是太子和伪王荻氏的最大目标。

  偏生不会武功,连最基本的自保也难以做到,故而一拿到纪允殊的碧色琉璃璧,她便将此宝物交予明琅保管。

  本以为凭借那孩子的身手,可安然无恙脱困。

  可至今未闻音讯,莫非……已遭遇不测?

  偏厅内灯烛荧煌,晃得她心烦意乱,踌躇不定。

  冷不防一阵风掠近,她被后方强大力度扯拽了半步,随即落入温暖且熟悉的怀抱中。

  ——刚送走皇帝的纪允殊,迫不及待来寻妻。

  他脸上挂着胜利骄傲的笑,眸底噙着担忧与温柔,不顾周遭仆侍环绕,激动将爱妻深拥入怀,箍得紧紧的,随后又情难自制地在她脸额上“啵啵啵”亲了几口。

  “……”

  见者脸红又惑然:说好的和离了呢?

  只有盛九长舒一口气。

  烛伊虽也迫切思念丈夫,但心事重重,神不守舍,轻推了纪允殊两下,糯声催促:“别闹。明琅失踪了,连同你派遣护送我的人,咱俩不能耽搁!”

  “到底怎么回事?”

  纪允殊直至此时此刻,才有机缘详询。

  “道上得空再与你细述。”

  烛伊与他十指相缠,望向跨槛而入的顾思白:“世子,两位病人需带回将军府照顾,但……我担心府医缺乏经验,可否请你到府上小住几日,多加照看?”

  顾思白自是满口答应。                        

                            

  纪允殊来回端量东西病榻上的一男一女,但见男子为汉人,文秀瘦弱,满身脏污,而女子则是诺玛族姑娘,容色苍白,华衣美服。

  “他俩是……?”

  烛伊凝视素倾,柔声答道:“她就是东宫里的假三公主,侍奉我多年的贴身侍婢,也是我最要好的朋友,唤名素倾。”

  再望向远处昏睡的莫唯启,她眉宇浮起淡淡尴尬:“至于那位莫公子……额……是……”

  她嗓音渐弱,潜藏三分心虚,七分戏谑。

  “是我原来的未婚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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