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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18章


她闭了闭眼,像是终于能够做主一回,涩然道:“……我不想见。”

        海兰珠八岁那年的记忆最是深刻。

        她仍记得搬出大帐的恐惧,嗓子哭得发疼发哑,换不回阿布一句关怀的话,额吉牵着玉儿,转过身不愿看她,哥哥红着眼眶站在不远处,被阻拦着不能上前。

        她是无福之人,更是科尔沁的灾祸,族人避她如蛇蝎。海兰珠不明白长生天为何会如此对她,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哭累了,叫累了,再也不敢抱有妄想,再也不敢思念阿布额吉,求他们来看一眼。

        多年后嫁进乌特,她想,这就是命。

        ——直至遇见皇太极。

        海兰珠的指尖深深陷入掌心。她终于可以说出“我不想见”,因为她已经没有阿布,也没有额吉了,她只有大汗。

        转瞬间,一双大手掰开她的指节,用温热紧紧包裹。皇太极沉声道:“那就不见。”

        继而吩咐鳌拜:“你去回话,就说格格忙着筹备大婚事宜,为防冲撞,还是不要来盛京的好。”

        凤眼划过一丝阴鸷,科尔沁想要送嫁,做什么美梦?

        鳌拜拱手应是,飞快地踏出殿门。书房只剩他们二人,皇太极松开手,干燥指腹碰触着海兰珠的眼睑,片刻柔和了神色。

        干的,没哭。

        思虑一瞬,他缓缓提起亲卫查出来、有关吴克善的一切:“吴克善每年都向乌特送去警告,将你留下的穗络贴身佩戴,宝贝得不得了,知道本汗出兵,便即刻赶回科尔沁。”

        顿了顿,又道:“他是科尔沁世子,深受寨桑掣肘,魄力远远不足,更不能像本汗一样,光明正大迎你回去。”

        吴克善的是非由兰儿定夺,他只是不希望瞒着她。

        海兰珠怔愣许久,颤抖着垂下眼。

        搬出大帐之后,哥哥偷偷送来吃食衣裳,她一直都知道。她知道他的为难,他的苦衷,远嫁前日是担忧之下的口不择言,可见了面也唯有陌生,还是不见为好。

        除了出身,她与科尔沁没有别的关联。

        剔透玉石挖尽沉疴,抛出惊人的光彩,海兰珠依恋地攥紧皇太极的衣袖,“我都知道。”

        忽而抬起眸,小声问:“穗络既被哥哥佩戴,怎么会在大汗的身上?”

        皇太极:“……”

        他低低一咳,若无其事地转开话题,“关雎宫不比偏殿,那儿宽敞许多,还有一个小花园……听说吉雅那丫头自请学规矩,让恩和得了空去指点指点。”

        海兰珠看着他,许久嗯了一声,遮住眼底潋滟的浅笑。

        自清宁宫回来,大汗没有提面见时候的半个字,不论年岁还是身体,像是生怕惹了她难过。

        她哪里会难过?任凭她们如何说,她都会死死抓住上天恩赐,谁也不能夺走。

        送她回了偏殿,皇太极传唤恩和到御前。

        “今晨,大福晋都说了些什么。”脊背往后靠去,他淡淡地问。

        恩和暗暗叫苦,躬着身子大致重复一遍:“……亲缘是割舍不掉的。”

        “割舍不掉?”皇太极神色莫测,笑了一下,道:“本汗的耐性也是有限的。”

        说罢扔开笔,翻开折子看起来。

        “格格,大福晋遣奴婢来送衣料,还有补身子的燕窝。”

        临近晚膳时分,阿娜日指挥侍女放下托盘,一边笑道:“格格缺什么少什么,只管来清宁宫说,万不要把大福晋当做外人一样客气。”

        目光掠过厚实衣料,海兰珠柔和地颔首:“姑姑的好意,我如何能不收下。吉雅,同阿娜日前去谢恩,就说改日定有要事劳烦姑姑。”

        吉雅连忙应了,阿娜日眼神闪了闪。

        海兰珠格格果真如大福晋所说的防备心重,都是一家姑侄,为什么不亲自去呢?

        清宁宫正殿,哲哲望着跟前的吉雅,心下一沉。崇政殿至今没有消息传来,不知哥哥送信的效果如何,只是瞧这状况,想来也不会乐观。

        她耐起性子,亲切地、旁敲侧击地打探,哪知吉雅这丫头看不懂人眼色,半晌答不到点子上,哲哲只得换了种问法。

        问海兰珠可要回趟科尔沁,吉雅摇摇头,掷地有声地说:“回大福晋,格格只在盛京出嫁。”

        哲哲依旧笑着,像是真心实意为海兰珠高兴,“也好。”

        等吉雅的背影消失不见,哲哲遣退下人,只留一个阿娜日在身边。她揉了揉眉心,掩住其中阴霾,“时刻关注麟趾宫那边的动向。我倒要看看,乌兰能翻出什么浪来。”

        阿娜日小心道:“主子的意思,是要给乌兰福晋提供便利,还是借海兰珠格格的手……”

        哲哲阖上眼,道:“静观其变。”

        与此同时,麟趾宫。

        乌兰柳眉倒竖,用马鞭指着侍女:“真把消息送出去了?送的是范府?!”

        “福晋,没有错的,是范府!”侍女抖若筛糠,不住磕头道,“奴才不敢欺瞒于您。”

        乌兰慢慢放下鞭子。

        一个关雎宫,一个母子分离,这是她用尽人脉送出去的消息。他们汉臣不是最在乎礼法么?海兰珠刚刚入宫,便搅得宫中鸡犬不宁,希望范文程不要让她失望才好。

        劝谏也好,批判也好,能够联合众臣阻止大汗与海兰珠的婚事,那就再好不过——这是她灵光一闪想出的主意!

        一日没有喝合卺酒,终究还不是福晋,宫中内侍不能名不正言不顺地参拜。从根源上解决那狐狸精,岂不是更省心?

        谁知从早上等到晚上,范府半点动静也没有,乌兰按捺住恼意,寒声道:“那就再等两天。”

        两日后。

        离初八大婚只剩五天,范文程该上朝上朝,该下衙下衙,始终没有进宫的迹象,更没有向大汗提起新福晋的事儿。

        汗廷的气氛反倒越发热烈,将领们摩拳擦掌,为入冬前最后一次征战做准备,此回将大举拔营,驻扎归化城,收编依附察哈尔的部落,彻底扩大上回战果。

        怀柔与征战并行,随着发兵时间越近,皇太极陷入忙碌政务,崇政殿的烛火很晚才熄,却依旧不忘让海兰珠给他留枕头。

        海兰珠已经彻底熟悉了汗宫生活,熟悉了盛京气候,还在博敦的指引下熟悉了花盆底,气韵越发融入红墙金瓦之中。

        瞧她肉眼可见地从容起来,脸颊彻底褪去消瘦,心下嫉恨的福晋们越发难过,却实在不敢轻举妄动。叶赫那拉氏与颜扎氏的下场还在眼前,她们连儿子都没有,拿什么和海兰珠去碰?

        大汗旗帜鲜明站在她那一边!

        乌兰嘴上起了燎泡,连耐摔的铜碗都碎了角,终于得到一个不一样的消息——今儿午后,布木布泰福晋邀请海兰珠格格逛后花园。

        侍女气喘吁吁前来禀报的时候,事无巨细地补充:“奴才方才在宫道上,还撞见了莽古尔泰贝子。”

        莽古尔泰?他来做什么?

        从前辅政的四大贝勒如雷贯耳,乌兰不消打听也有所耳闻。莽古尔泰排行第三,自从被大汗削去贝勒爵位,他便不再上朝,成日窝在府中酗酒,脾气越发暴戾阴沉。

        难不成今儿是给自己求情来了?

        只一瞬间,莽古尔泰生平最好美酒,最爱美人的记忆浮上心头。窝在府中,消息定然闭塞……

        乌兰眼光骤亮,蹭一下站起身来:“去,快去守着他的行踪。把莽古尔泰引到后花园,叫他务必看到海兰珠,就说是入宫探亲的科尔沁格格!”

        深秋天冷,后花园百花凋零,唯有畏寒的菊花开得正艳,红梅结出满树花苞。

        凉亭里烧了炭火,摆了满桌吃食点心,花茶滚烫,袅袅热气蒸腾而上。望见绣着金线的浅紫衣摆,大玉儿迎了出去,露出一个欣喜的笑:“姐姐,你来了。”

        不等海兰珠说话,大玉儿挽过她的手,眼角闪烁点点泪光:“你我多年未见,如今坐在凉亭聊天,竟也是件奢侈的事。”

        海兰珠静静看着她,半晌抬起指尖,捋起她的鬓发勾在耳旁。

        颊边传来微凉的触感,大玉儿眼泪唰地流了下来:“姐姐,你从小疼我,给我绣汉人的荷包,给我念汉文诗,玉儿一刻也不曾忘记,怎就……怎就……”

        怎就要和她一样,嫁给皇太极?

        说着泣不成声,苏茉尔也红了眼。

        海兰珠沉默着,将她哭花的妆容一一擦去。

        “玉儿,对不起。”她收回绣帕,轻声道,“大汗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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