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像花虽未红（三）

入夜，秋晴关上阁窗，找出一帘极厚的天鹅绒窗帘——她要确保烛光不被外人发觉。黛丝夜晚未归，对儿子不闻不问，秋晴也乐于有人为伴，索性让夏维尔睡在床边。她拂过孩子柔软的金发，想象着几十年后这张稚嫩容颜的巨大变化。夜风突发惊异的声响，窗外有车刚停伫时机动车轮轻轻空转的声音，一切都真实得如抵当年。

        秋晴毫无睡意，翻起了阁楼里霉味重重的书籍。烛光摇曳不定，秋晴取过一枚挑针拨弄烛芯，不慎被针尖刺破手指，她低头吮吸细小的伤口，那因为饥饿而充满美味的感觉使她稍稍晕眩。纸张摊呈于面前，安东尼的字迹在浅光里模糊成晕，秋晴喃喃自语，“一九四五年九月，他死了，现在是……”桌边日历沉厚如积，午夜钟声已过，她随手撕去一张。

        一九四四年六月三十日。

        一缕风从门缝挤入，秋晴没有注意到房门被打开，陈旧地板吱嘎作响时，她才惊觉有人潜入房间。烛焰随风大幅摇曳，心急速跳着，秋晴来不及张口说些什么，一双手异常有力地捂住她的嘴。

        “别出声，我不会伤害你们。”

        秋晴点头应允，那双手才逐渐松开。回眸凝望的一瞬间，她还是认出了他。也许在这被孤独感包围的深夜里，在这充溢危险气息的城市里，见到一张熟悉的脸比任何事物都来得亲切，哪怕她只见过他一面，哪怕仅仅只是一张照片。

        “安东尼。”秋晴轻唤出声。

        他一身黑色行衣，比照片上稍瘦，面颊刚毅而不失温和，仿佛经过如水烛光的浸泡，碧蓝双眸移转，目光飘忽着落在眼前女孩的脸上。

        “你是谁？为什么在这里？”

        与那位德国军官浓郁的口音不同，安东尼的口音精致而圆熟，抹不去的法式优雅，这使他连在质问时都显得颇有格调。秋晴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安东尼的脸，她无法想象这般年轻的生命会在不久以后悄然消逝。心摇摆不定，秋晴仍是答得不着痕迹。

        “路过而已，寻一个庇身之处。”

        “来巴黎做什么，寻亲？流浪？”

        “求学。”

        “想必也是位尊贵的小姐。”

        他低头吻了她的手。如黛丝所言，安东尼的未婚妻死了，死于战乱屠杀，而他不久之后也将离去……未来看得越清楚越让人不安，秋晴不由将身子微微靠后，和所有的女孩一样，秋晴容易对生离死别的爱情故事生发悲悯情绪，她试图挽留什么，说道：“你呢，你来这里做什么？”她忘了，这里是他的家啊。

        “你要清楚，无论这里住着谁，无论是奴民还是魔鬼，这里永远都是伯爵的公馆。”

        秋晴望去，安东尼的眼睛明亮如燃烧的火焰，现实和回忆之于他都是疼痛的，他在克制自己的情绪。

        “你不去看看你的母亲和妹妹吗，她们就在巴黎。”

        “她们不该来这里。”

        “你回来了，就该去看看她们。”秋晴口吻清和，仿佛在劝说一位老友，“接待她们的是麦卡里管家。”

        “他只不过是个趋炎附势的奴人。”

        安东尼冷笑一记，他意识到自己只不过在跟一个陌生女孩说话。女孩有着漆黑的眼睛、漆黑的长发，那永远微微上扬的唇角仿佛与这个充斥战争的年代格格不入，她却视他如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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