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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七章


闵天醒来时,是在他出关后的第四天。他先是试图活动身子坐起来,但没有成功,他腿脚发麻使不上力气,头昏昏沉沉。外面正阴着天,屋里不像是上午,倒像是晚上。

        闵天醒了先想的并不是时间的问题,而是自己在哪,他迷糊糊地看看周围,规规矩矩的卧房陌生又熟悉——他师父的房间——现在成了他的房间。他垂眼又看到身旁床边趴着的姑娘,清秀的侧脸,正酣睡着,发际有些凌乱。他默默看了半天,竟有些恍惚。他认出了涂月溪,因此觉得仿佛是睡了一觉,醒来身在千暮城温暖的家中。可是现在人对了地点不对,又或者是时间不对。他久久注视着她,听着她的呼吸声,然后清醒地意识到自己身在何时何地。

        他想起那晚听到的她的琴声,知道她就在身边不远居然让他有过一丝动摇。过去的这四年,实实在在的四年,在这一刻倏忽间像做了一场梦,现在梦醒了,那个没有同他告别的涂月溪又回来了。他这样想着,脸上浮起了笑容,随即又担忧起来,不知道已躺了多久?这副样子有没有吓到她?他努力回想着之前都发生了什么。

        他记得自己使用了移幻术从和渊皇宫中回到了府里,结果倒在了里院挪不动步子,幸而被金叔发现。金叔一定心知肚明,他笃定。他师父的灵石如今成了他闵天的灵石,他什么都不问就把他扶到这个房间便说明了一切。那她呢?她大概也知道了吧?想到此,他不免有些惆怅。

        “我还是我吗?我失去了我的灵石,得到了师父的灵石,我还是闵天吗?在和渊醒来的那一刻,简直就像过了一辈子啊。”他又看看涂月溪,“还好,还好我记得她。如果真的会慢慢把从前同她的感情记忆忘记,至少从现在起我可以一直守着她吧?至少从现在起新的记忆不会丢。”他伸出手抚摸了下她的脸,她动了动,他赶紧缩回手。涂月溪睁开眼,抬头看到闵天醒了,喜出望外。

        “你醒了?”她起身摸了摸他的额头,“你要喝水吗?”

        他无故紧张起来,不语点了点头。于是涂月溪扶他起来喝水。因为之前金叔交代过,不要问他太多问题,所以虽然心里也不知道他究竟醒过来记得什么,会变成什么样子,她都忍着先不问,看他的反应。

        但她并不知道闵天已经失去了原来的灵石。这件事只有金叔知道,在闭关前木堇寒已做好了离开的打算,单独交代过金叔,倘若闵天一人出关,那就意味着他木堇寒再也回不来了,闵天会得到他的灵石而成为新的移幻师。

        换成了木堇寒的灵石究竟意味着什么?金叔其实也不是很懂,更是难以理解,这是史无前例的事,在他的眼中甚至是不可能的事,人的灵石怎么可能通过这种不寻常的形式转换?

        这也难怪他疑惑。离国中的人出生后双眼未睁,只有通过灵礼才能同泉眼相通,从而拾得自己的命运灵石。泉眼在和渊禁地,由离族人世代守护。

        通常,父母在婴儿出生后的第三天行灵礼,在祖宗神龛前将其置于阴阳水中,如此未见万物的婴儿同泉眼中的水息息相通,待归的心神以水为脉石为形悬游其中,最终拾得灵石而归便可一同化为精气渗入筋身,此时的婴儿才会睁开双眼得见万物。那眉宇间的灵色可辨灵石属性——青为金,碧为木,蓝为水,赤为火,黄为土,五日内自消散,如此礼成。自此亦不可踏入和渊禁区,否则灵石在泉眼的巨大灵力下极易涣散而被召回。人若失了灵石,也就失去了五感,望而无色,食而无味,嗅之无觉,乐之无音,触之无感,悲而无泪,笑亦无声,有感而不得发,有心亦不得念,只存了万物之形,飘飘荡于世,如活死人一般了。

        灵石赋予人的意义如此重要,也只有在婴孩的时候才能够获得,这才是最自然的方式。人死后,灵石会在体中再次凝聚为气回到泉眼,长年累月,休养生息,化气为形,等待它的下一个有缘人。这由生到死的循环,从无到有,又从有到无,历一番世,再了无痕迹地等待下一个开始。这些,每一个离国人都懂。

        然而,移幻师木堇寒的灵石现在却在闵天体中,这是如何做到的?他师父这样的安排闵天显然早就知道,他为什么要做这样的决定?而这个秘密又有多少人知道?

        金叔他不知道,在闵天醒来之前他不敢声张,就算涂月溪是他亲近的人,他也不能说,他明白谨慎少言才是最保险的。当涂月溪问他为什么闵天成了移幻师会变得神志不清时,他只对涂月溪模糊地解释说这可能是木堇寒临终前施与他的灵力在体内还不稳定的结果。涂月溪信了,再有其它的问他,他只说不知道,让她耐心等闵天醒了再说。

        涂月溪就这样在他身边陪了四天四夜,她总觉得这个安静躺着的闵天熟悉又陌生。四年的时间可以改变一个人很多,但无论怎么变终归还是那个闵天吗?现在他醒了,她试探地看他的眼睛,那双眼睛疲惫的样子让她心疼,这还是她第一次对他产生这样的情感,居然还是在他成为了移幻师之后。因为她总认为闵天是从来不需要任何人的,以前不需要,以后就更不需要了。

        她看着他喝水,似乎现在在他虚弱的时候她可以照顾他成了他需要她的唯一机会。他写信时诸多的焦虑担忧,现在对他——移幻师来说又都算得上什么呢?这种突然的想法有点儿像久别重逢后的物是人非,让过去的亲切被时间拉长成疏远的形骸。

        外面起了风,两人纵有千言万语此时却都不知该从何说起,嘤嘤的话头被那呼呼的风声给压在了嗓子眼。涂月溪刚刚还因为他醒过来而开心,这会儿又因这样的气氛而手足无措起来。

        “我去叫金叔。”她对他说,想着起码金叔才是他此时最信任的人。说完站起来,犹豫着要不要再把他的被子往上盖严些,探了探身子,碰上他那让人捉摸不定的眼神,于是又收回了手,转了身。

        闵天见她小心翼翼的样子,猜她一定也是被这突然的变化吓坏了,没想到他们会在这种状况下重逢,他心里自是感叹,开口叫住了她,“小月溪……”

        她刚走到门口,听到这熟悉的一唤停了下来,这样叫她的人当然是她的闵天哥哥。

        “我饿了。”

        “我……我这就去给你弄吃的去。”涂月溪舒展开眉头。

        “谢谢你来。”闵天心中暖暖的,“你不用担心我,之后我再慢慢跟你说,你帮我把金叔叫来好吗?”

        他本想多跟她单独待会儿多说几句话,但想了想还是先找金叔来问一些具体的事情为好。

        两人互换眼神,默契的会意,故人如此,你还是你,我还是我。涂月溪听他这样说,也就放了心,并无多想,稀疏平常的几句话,带着信任、亲切的默契,他从移幻师的身份又回到了她心中的那个闵天。

        金叔一听闵天醒了就赶紧过来。他先是把闵天出关那天的情形大概说了一下,在哪里发现的他,他都说了些什么话,砸了些什么东西——也没细说,捡着紧要的,一怕闵天过虑,二怕漏下什么。涂月溪没有跟过来,自去找了兰姨,两人到厨房准备饭菜去了。

        “月溪当时也在吧?”闵天问金叔。

        “她一直守在外面。哦,闵玄主,”他改了口,不再叫他闵天,“我跟她说了您现在是移幻师了,至于别的,我没多说。”他言下之意是没提闵天转换灵石的事。

        “嗯。”闵天半躺着,半闭着眼点点头。

        “那个……你刚醒的时候,似乎以为自己是木玄主,他人……真的就这么去了?”金叔小心翼翼地问。

        闵天略有所思,想起木堇寒曾对他提过从前的记忆是给他的指引,或许刚刚的神智不清便是他师父从前记忆的闪现,他神情凝重地点点头,道:“现在我有了师父的灵石,所以会对他以前的事有所感应。”

        “原来如此。”金叔一阵沉默,感叹道:“故人已去,逝者如斯啊!”两人不约而同叹起气来。

        闵天看着金叔的模样,竟比之前苍老了许多,他毕竟跟了他师父大半辈子,虽然是主仆,其实跟亲人一样,却连最后一面也没见到。不能把师父的遗体带回来他会理解吧?其他人呢?他此时才想到这个问题,“金叔,想必师父他跟你说过,他的遗体必须葬在和渊墓冢,我……”

        金叔立在一边,从始至终没换姿势,这时上前了一小步,抢过来话接着说:“我懂,只是……不知道木玄主有没有再留下什么话?还有,所有的丧事礼仪是不是也要按规矩?真的什么都不准备吗?”他本想问可不可以把丧事从简,而不是什么都不办,他心里接受不了人走了却连个灵堂都不设,就连故人想要拜祭也都没有个牌位,他这样问也带着些许期望。

        但这是木堇寒的要求,纵使闵天也不愿违背他的遗愿,而他留下的话一直萦绕在他耳边,要找到那个人,找到那个人。这份叮嘱如此强烈,他又不能对任何人提起,只觉隐隐地头又疼起来,便说:“师父并无话,”他不想解释在和渊中转换灵石的种种,再看金叔仍低着头沉默,转而劝他,“我理解你,我跟你一样难过,但你要这样想,我师父他人虽去了,但从某种意义上而言也算是同我一起有了新生。”

        金叔把难过像吞石头般往心里咽了咽,他确实不得不承认这个现实,“闵玄主您说的对,您现在就是我们大家的移幻师。只是……我知道您有木玄主的灵石,我可以理解这一切,我看您如他一般无二,对您的信任也不变,可是其他人并不知道灵石转换的秘密……”

        闵天嘴上浮出一丝冷笑,“一个秘密超过了两个人知道总有一天不再会是秘密。”

        金叔愕然。闵天招招手,于是金叔凑到床前弯下腰。

        “离国结界后,五大玄术师,如果找不到可以胜于他的人,都可以将灵石转换给选出的下一任,这个秘密原本只有他们自己还有离族中御灵使级别以上的人才知道,至于现在还有谁知,他们不说,我们也不知,大家心知肚明便是了。”

        金叔这才恍然大悟,这与从前完全不同,“那现在的心幻师岂不也可能是……”闵天做了个手势打住他。离国自设下结界至今,新继任的玄术师除了闵天之外,还有早他五年的心幻师。

        因为成了移幻师,他自然知道的比以前多,也比金叔多,但秘密是负担,还总会一个牵连着另一个,纠缠到一起敷成茧。它会让人看到一切的真谛,也会让人迷失在令人失望的深渊中。闵天已经做好了这准备,但没有必要,也并不想同哪怕自己信任的人分享秘密,秘密这种负担,说给别人听了也不会变得更轻更微不足道一些。所以对于金叔他能说的也只打算到此为止。于是他转移了话题。

        “接下来几天大家可能都要忙起来了,继任仪式要在一个月内举行,到时离族中也会有人来,我会尽快通知其他四位玄术师,在此之前我需要你帮我看看日子,腊月初的哪天,我好呈请太灵司和少灵司。另外需要邀请的其他客人,你也帮我列个名册,具体的事我们之后再商量。”

        “好。”他应承道,心中却有些疑惑,想着,五年前陪木玄主去灵雀山心幻师的继任仪式时,别说看见什么其他客人,就连新任的心幻师本尊他都没有见到,怎么还要让他列客人名册呢”

        闵天见他站在那里发起了呆不走,又问:“金叔,你还有什么事儿吗?”

        “哦,是有个疑问,当年心幻师继任时的情形您可知一二?”

        闵天那时虽然还不是木堇寒的弟子,但他师父有跟他提过,便猜到了他的疑惑,回道:“我知道,此时非彼时,你暂且不必多虑,照我的去办就是了。”

        金叔不再多问,便点点头出去了。日子选了腊月的三日或九日,最后定在了三日。客人的名册他也没敢马虎。木堇寒的好友挚交虽不多,但先前府上时长往来的人却不少,再就是离国之中举足轻重有头有脸的人,金叔把这些相识的不相识的仔仔细细罗列了出来,足足用了八页纸。

        闵天拿来看时先是眉头一皱,好多的名字他也不陌生,之后圈圈画画一番:空灵府的四大执掌雷啸等人,“药王”宿北,锦上茶庄的郑小卿,丰泰粮业的吴之言,盘龙货运行的游易宗,伶乐府中大名鼎鼎的乐师尤长兴、歌舞妓当家花魁付露娘,各学馆管事长池梦尧……,最后在名册中定下了三十七位客人,由金叔去准备请帖赶在这几天派人送出去。至于离族中的六大灵司谁会来,不到那天谁都不知,闵天唯一确定的是,他们肯定不会都来,也肯定不会一个都不来。

        岛上陆续地来了好多干活儿的短工,但只来人却不见人走,府邸的旁边也多出了几栋小木房。

        天一亮,整个岛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飞石悬空而过,梁木在院子内外翻着跟头,花园中生出了新的花芽,青瓦白墙不变,长廊房檐变幻了雕梁画柱。每天都会有七八艘船靠岸,纵船的只有一人,就是原先带涂月溪上岛的无射街的哑巴高掌柜,整个岛又被闵天的玄术重新封了一遍,除了金叔,也就只有他高掌柜来去自如,载着货来,空着船去,能在离国中同时操控这么多船的唯他一人——原移幻师的大弟子——闵天的大师兄。姜厨子也脱去了只做厨子的角色,这时候会带上几个壮汉能手到船上卸货去。新的香料食材塞满厨房;锃亮的生丝,七彩的染料,各色绸缎布匹是为闵天做新的移幻师华服准备的;红砖青石,花梨紫檀,云杉椴木,会在园中花厅东侧一角起一栋三层楼阁,将南墙边的假山石修整加高。

        一时间岛上满溢着原木的冷凝息与温润香,在空气中浮浮沉沉。整个湖心岛似乎也膨胀了起来,像粒种子即将破土而出,一直撑破了离国,探出个头,所有外面世界的气息一下子都钻进来。可天一黑,人们熄了灯各自失眠或睡去,湖心岛就又回到了本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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