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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弃子,棋子


承宁宫前院,华丽的亭台轩榭被华清池池水环绕,芭蕉满院,碧绿而明净。

        院中榻上半卧着雍容华贵的宸妃,慵懒地半眯着眼歇息。院中静极,只闻打扇宫女的芭蕉扇轻微的风声。

        云菀立在院门边,一刻也不敢打盹,原本值守承宁宫的宫女杏儿身子不适,让她这个在慎奴司的过来顶班。

        今日她还有一堆活儿未干完,回去省不得又被嬷嬷一顿打骂。

        她轻轻扼腕,眸子渐渐沉了下去。云府出事,她再次转醒时已是穿着粗布衣裳在冷宫与墨迟相对无言。

        那是他的栖身之所,里面是发焦的腐烂味与刺鼻的臭味,混杂着血腥与尘土。

        后来他回来,又是一身的灰,高兴地抖了抖衣服,跟她说,今天没有受伤,还给她找了一份差事。虽然又苦又累,但能混饱饭吃。

        然后,她就成为了慎奴司的一名下等浣衣女工,双手整日浸泡在冰冷的井水里,洗的是最末的宫女太监的衣物。

        云菀还未思虑完,忽闻僻静的庭院里响起聒噪的男童的声音,“驾,驾”云菀寻声小心地向后探望去,原是一名衣着华丽的小皇子被驮着,挥舞着一根小鞭子,在玩骑马的游戏。

        只听他一边挥舞着洋洋得意的样子,一边朝一旁兴致盎然的宸妃娘娘大声吵嚷着,“娘亲,我就说,这废物当马骑,最好使。”

        云菀愈瞧愈觉得那匍匐驮着十九皇子的人,干瘦的身子眼熟,他上身只穿一件单薄的衣衫,额头上已冒出一层层密密的汗。

        那干瘪的白色身躯,脸稍稍抬了抬,露出黑的发亮的眼睛,藏裹着锋芒。

        墨迟?!云菀心下一惊,身子却没有挪步。

        忽然,身后传来一声尖利的惊呼,随后是小孩的啼哭声。原来是金贵的小十九皇子一个踉跄,自己摔下了马背。全院的人刷刷跪地,谁都不敢知道宸妃娘娘发怒会怎样。

        云菀再抬眼,骨瘦嶙峋的他便定定地伏在院门外,两人相隔不过三尺的距离。身上上次被火烫伤的伤口与嬷嬷鞭打的伤口,旧伤新伤,疼痛难忍起来,汗水顺着袖子滴落下来。

        烈日渐渐探出了宫墙,宸妃与十九皇子坐在凉亭内,身旁的侍女又是打扇,又是帮十九皇子磕破的皮肉伤上药。

        摔下来的十九皇子又哭又嚷,小腿蹬着小手舞着,恶狠狠的小眼睛在墨迟伏地的身上刮来刮去,似要把他大卸八块。

        此时宸妃的一口吐沫星子都能在院中掀起轩然大波,谁人不晓她虽曾风光过一阵子,但膝下只有这一个独子。

        灼灼烈日烧在那棱骨分明的背上,宸妃挑起了柳眉,眯着眼睛看那院门外跪着的,宛如一只蝼蚁。

        他算个什么东西?!宸妃脸色未变,睫毛微微颤动着合着风吹芭蕉的声音,命人拿来瓷枕与冰,搂着十九,坐在竹席上。

        “既然如此,本宫也不难为你,自断了十三根骨头给小皇子去去晦气罢。”

        云菀觉着自己的心猛地一沉,十三根骨头,不禁抬眼望着那个瘦小的身影,紧紧攥住自己的手,与其他院中的人一道站了起来。只有他还继续跪着。

        云菀看不清他被刺目的日光照晃着的脸,一根棍子扔在他身边。

        一声不吭,墨迟拿起身旁的木棍就是朝自己的另一条手臂狠狠地砸去。声音响彻整个承宁宫的前院,顿时白色的衣衫被血染红,整条手臂都是赤红色的,血从袖子中划到手上。

        没有歇息,墨迟又朝自己的胸口死命地捶去,随着一声闷哼,一口鲜血从他嘴中喷出,染红了门栏,胸口上是褐红色的一个坑陷。

        院中的侍女们纷纷掩鼻,露出厌恶的神色,只有云菀,感觉到自己的伤口也因为不知道是震惊还是悲伤而崩裂,与他的伤口形成共鸣。

        心莫名其妙地绞着撕裂的疼,腿说不住的发软,特别是那鲜血似要喷到她脸上时,一种熟悉的慌乱与心碎在她身体中蔓延开来。

        一向沉静的眸子此时显现出诧异与无措。她分明地感觉到,感觉到有一个夜晚,在她耳边扩散的一个声音分明地说着,

        “你……恨朕?”

        她的脑袋轰地一下炸开,身子差点向后栽倒下去。

        宸妃半眯着眼看着,她总觉得皇后有意无意在帮助那废物,不然他早就死在冷宫里无人知晓了。

        没有一个人在意他的死活,可偏偏皇后却戴着贤德的高帽明上遣他苦差累差,实则保全了他的性命。

        难道是因为皇后膝下无子的缘故?可是,堂堂一国之母为何要纳一个废物?

        宸妃不禁蹙了蹙细眉,望着那一个血淋淋的人,随即又勾了勾嘴唇,幸好,该打的该骂的一点都没少。

        一旁打扇的大宫女秀春见状,扯着嗓子趾高气昂道:“娘娘素来以仁慈温谦闻名,你弄伤了小皇子没有取了你这个废物的性命真是轻饶了你。

        乖乖地谢过娘娘,自己领罚,也省的脏了我们这些做奴才的手。”

        院中的侍女们听了都嘲笑起来,废物这个词,是平常的,是映在他骨子里的,一个贱蹄子生的儿子还配当皇子?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云菀的手都快要攥出血来,她一遍遍告诫自己,不能上前,要忍耐,此时只能忍耐。因为他们,是人下人,是被别人踩在脚下随意蹂躏的蚂蚁。

        她看着那在血泊中的人,白色的衣衫全被血浸湿透了,停下手中的动作,嘴角还在淌血,手中握着辨认不清面目的木棒,深深地伏在地上。

        在太阳下,炎热刺痒着他每一块露出的血肉,皮开肉绽的咸腥气在院门外漫散开来。那是生不如死的痛苦,可他的声音低低地,却是那么分明。

        “谢娘娘大恩。”

        跪倒在血泊中,像一只蛰伏的鹿。

        忽然,云菀似想到了什么,低头转过身去,一路小跑至凉亭下,伏在地上,

        “娘娘恕罪,奴婢认为这血污不宜出现在宸宁宫门外,只怕会有更多的晦气,如此场面小皇子尚且年幼,看着也不为好。”

        云菀的声音依旧沉静,但是她分明听得见自己急促的心跳。

        “哦?”宸妃挑了挑眉,眸中闪过一丝不屑,“你是在质疑本宫?”

        一旁的秀春也是一声冷哼,下面的人什么时候这么不懂规矩,再细细一思想,却想不起今日当值的是哪个。

        “奴婢不敢,”云菀沉声,事到如今,只能赌一把了。

        “奴婢是为娘娘着想。现在正好是皇后娘娘戒斋的时候,奴婢听说,皇后娘娘今日午时会乘软轿出宫祭拜,看现在这天,怕是快要到了。

        沿皇后居所到宫门,必将路过宸宁宫,奴婢也是娘娘着想,人可以过后处置,现在实在是不宜血气太重啊。”

        幸好今日她在慎奴司听到几个嬷嬷乱嚼舌根提到此事,又被杏儿所提醒勿忘在午时院门外摆上瓜果素斋。

        只是她还不知晓这宸妃娘娘所图为何,刚刚在风口浪尖也不好劝阻。

        她还不清楚皇后与宸妃的关系,宫中的错综复杂,只能够赌宸妃是忘记此事,护子心切,心中也没有把握。

        “你叫什么名字?”云菀听见宸妃的声音过了一宵半刻才缓缓而来。

        “奴婢叫杏儿。”

        云菀心中不觉察觉出了什么,宸妃没有赐死墨迟,而是重重罚他,是想让他落个一失手打残打死。

        不知道这样她报出假的姓名,这个杏儿会不会受到牵连。

        宸妃心中是又气又急,像吃到了死苍蝇一般的恶心。

        她望了一眼,那废物已经在血泊中似奄奄一息,一动也不动了。

        来不得多考虑什么,赶忙遣人拖下去扔在一边,速速清理好地上的血迹。

        “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宸妃居高临下地问那一个还跪在地上的小人儿。

        “娘娘忘记了?娘娘可是在早晨吩咐过奴婢在院门外摆上瓜果素斋,好等待皇后娘娘途径承宁宫。”云菀依旧毕恭毕敬地跪着,嘴角却暗暗扯开,露出不易察觉的笑。

        该死的,她怎么给忘了呢?!这事可千万不能让皇后那个贱人知道。

        宸妃又赶忙吩咐在院门外熏香,将血腥味驱散掩盖。

        不过她眼珠一转,或许让皇后看看十九皇子受的伤,把事情添油加醋跟她说说,也挺好。

        再说她又不是要取那废物性命,她只要十三根骨头。宸妃思想到着,嘴角又爬上了笑,她也要让这个伪善的皇后尝尝吃苍蝇的滋味,得罪她的人,她定不会让其好受。

        正午,皇后的銮驾如约而至宸宁宫。

        “臣妾参见皇后娘娘。”宸妃已迫不及待等候在宫门外,熏香熏得她鼻子有些发痒,她只是轻轻福了福身子,云菀与一众人却是跪地的。

        织龙画凤的帘子缓缓掀开,云菀明眼瞧见轿内端坐的人正微微掩着鼻子,“宸妃宫门外的香怎的如此呛鼻?”略含威严的声音不失慈和。

        “妹妹因为这事可是瑾候姐姐多时,这事妹妹可还不敢妄加定夺。”宸妃浅浅笑着,声音妩媚中带着娇俏。

        只见那一国之母从轿子上缓缓莲步而出,一时在阳光下明艳得晃目。

        只见姣好的面容上是流波幻彩的眸子与点点朱唇,着黄色烟罗纱用五色金丝线绣着朝阳拜月飞腾的五彩凤凰,下束黄色团蝶百花烟雾凤尾裙,手挽黄色绣罗纱。

        风髻雾鬓斜插一字排开龙凤簪,显的风姿绰绰,腰身袅袅娜娜。

        宸妃低着头,皇后年岁虽比她大,可是美的依旧不可方物,实在令她暗暗咬牙。

        “是何事?”轻启朱唇,一字一句如珠玉落盘一般在阳光下脆响。

        宸妃深褐色的眸子沉了沉,嘴角又挂起一抹笑,“但请皇后娘娘看看我儿,小孩子贪玩,爱骑着仆人玩骑马,臣妾想着不会出大事便由着,谁想今日不慎摔落。”

        宸妃说道着,已隐隐有了抽噎之情,哭哭啼啼,“这孩子是臣妾膝下独子,臣妾一直当玉捧着,皇家的孩子身子当然是金贵的。眼下身上脚上都是淤青,臣妾不知该不该处置的奴才。”

        皇后闻言微微蹙眉,已是有些许不耐烦,“奴才办事不利,这当然是该罚的了。这种小事,还要过问本宫不成。”

        “只是…只是”宸妃依旧抽抽噎噎,用帕子假模假样地掩着脸,“臣妾想到今日皇后娘娘还在斋戒,不宜有血污,故此没有及时惩罚。

        只不过皇后娘娘总是教导臣妾要明理处事,臣妾不知道该不该延后处罚。”

        皇后本已厌烦宸妃芝麻大点的小事,现在又看她吞吞吐吐,拂袖欲走,“自是要惩处的,既然是你的事,你大可以随意惩处。本宫还要去祈福,怕是等不了妹妹了。”

        宸妃看其转身欲走,微微提高嗓门道,“臣妾不才,却只要十六废物的十三根骨头,给我儿去去晦气。”

        只见皇后的身影明显一滞,宸妃看在眼里,喜上心头,肆意的嘲讽在嘴角边蔓延。

        未多迟疑,皇后落下一句,“那此事便依妹妹吧。”便由人扶着上了轿子。

        云菀在一旁看的真切,皇后不好当众与宸妃起冲突,再者而说,以墨迟的身份她们若是起冲突,压根就是小题大做。

        宸妃好手段,让皇后先把话说了个满,再恶心她。云菀跪在地上看轿子渐渐离去,或许,皇后是这个宫里还算能帮助墨迟的唯一的人。

        在皇后轿软前的大宫女玉知见渐渐离了承宁宫,便嘟囔道,“好一个宸妃,竟然拿这件事来恶心咋们娘娘,真是不知好歹。”

        轿中半晌传来低低的声音,“是本宫大意了。只望这一遭下来他还有命为本宫效劳。”

        “娘娘就是太仁慈了,凡事都讲究明理德顺,要不是这样,也不会……”

        “玉知!”轿中传来威严的呵斥声,转而又是柔声, “莫要胡说。”

        夜空渐渐照亮了宫城,这一天的闹剧才算谢幕。

        如滑稽的喜剧一般,两个伤痕累累的人坐在冷宫的屋檐上,眺望月亮逐渐从最高的树梢上缓缓而出,脚下是万丈灯火,抬手就能摸到星光。

        云菀轻轻摩挲着身边人的手臂,刚刚她为他缠绷带时血淋淋的皮肉,现在还惊心。

        “疼吗?”云菀的脸在月光的勾勒下照上一层迷蒙,关切的目光,怜爱的脸,竟让他忽然有一刻想要吻下去。

        她的身上还有今天新加的被嬷嬷打的伤。刚刚为自己包扎时,明显感觉到她动作的迟缓。

        想到这里,他的心又微微一痛。

        她抬起小脑袋,看见他坚毅的眼睛里有熠熠的星光。一时有些失神。

        “在想什么呢?”他眼中是一片溺爱,嘴角爬上了月捎。

        她赶紧别过脸去,悄悄地挪开一点,“我在想,宸妃那该怎么办。”

        “放心吧。”他的声音在月光下那么柔和,那么令人安心,“有我呢。”

        “反倒是你,墨歧不会轻易放过你,据我所知,他很有可能在你第一次进云府的时候就在调查你。他应该知道那次宴会上所谓的二小姐不是你。”

        云菀转头,是他的身影渐渐掩在黑暗下,只剩一双明亮的眸子发散出晦明不定的光,透着深深的担心。

        她迟疑了一下,终是说出了口,“那你也应该知道,皇后斋戒而且今天要经过宸宁宫,你是故意那么做的。”

        他顿了一下,头渐渐低了下去,月光勾勒出他完美脸庞的弧线,硬朗又带着些许的柔和。那是棱角分明的脸,抿了抿薄薄的嘴唇。

        “我不知道,你也知道这件事,更难料到你竟然在现场,否则我绝不会这么做……”

        “我不允许你那么做!不允许你搭上自己的性命!”映象当中,她还是第一次如此激动,如此慌乱和急切地说话。

        她看见他猛然抬头,在漫天的星光下,喉结动了动。

        这是第一次有人如此在乎他的命吧,她,是第一个吧。

        此刻,那么近,我与你的距离近到能够听见彼此的呼吸。

        云菀,他深深地将这个名字刻在他的每一个生命的足迹里,刻在他的命上。

        “你看,”他指着脚下的整个皇城,那灯火通明的簇簇闪着光亮的地方,对她说,“不久的将来,我要把它全部都给你。”

        他指了指自己,“包括我自己。”

        那一刻,他漫散在星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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