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5章 他真的绝


今夜月色格外冗长,四周灯火葳蕤,凉风轻起,抚慰心河。

    叶昭榆趴在阿爹膝上,杏色衣裙铺了满地,碎碎清晖盈落满身。

    远远望去,好似一只停歇的蝴蝶,双翅轻闭,盈盈错落,灵动风华,温柔又平和。

    她正闭着眼睛听风,眉目舒展,宛如满月之圆,宁静中带着微醺的惬意。

    头顶一只大手正有一下没一下的抚着她的长发,只听阿爹沉吟片刻,随后缓缓开口。

    “要不阿榆给为父讲讲,摩那娄诘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叶昭榆缓缓睁开眼睛,眸光清浅剔透,弯唇笑了笑,随后抬头望向祠堂外幽深晦暗的长夜,嗓音轻缓。

    “他,是一个被困在黑夜里,却还想让整个大漠见到光明的人。”

    以身入局,沐着血雨踽踽独行十三载,于诡谲杀机之中逆转命轮,误了归期。

    疆场百战,荡扫瀚海,不是在向弄权者妥协,而是在聚撕碎天地的利刃。

    他要腐朽的王权覆灭,他要虚伪的神庙坍塌,他更要整个大漠赴一场万朝迭代的盛宴。

    那是反抗,是挣扎,更是新生。

    为此他在风雨如晦中布局多年,一朝落子,旧权倾覆,新政初生,光明即来。

    有人视反抗为歧途,有人弃明珠如鱼目。

    可他本身,本就是篇千古独绝的华章,写尽挣扎,写尽不公,写尽千秋万代的悲骨。

    帝王骨,满地殇,他踏着万千枯骨上了高台,自此万民噤声,四海朝拜。

    他就是帝王,踏碎千秋腐朽的帝王。

    叶昭榆叹息一声,收回目光,继续趴回阿爹的膝头,心中千回百转,轻轻扯了扯嘴角。

    “阿爹,我给你讲讲他的故事吧,其实,第一个遇见他的定安侯府之人,并不是我。”

    叶政堂眉头一挑,顿时来了兴趣,“说说看。”

    叶昭榆换了一个姿势,将头枕在阿爹膝上,借着漫天星河,娓娓道来。

    “第一个遇见他的人,其实是三叔,三叔将他于绝望中扶起,那一扶,便让他记了十三年。

    也因如此,流落西域时,他见我有故人之姿,方多次出手相救,而后挑明身份后,更是百般相护。

    如他所言,他确实是黎州谢氏之子,此言非虚,而三叔,便是第一个在中原疆土上唤他谢归的人……”

    叶政堂静静听着小丫头说话,心里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十三年啊,这缘分竟蹉跎了十三年。

    阿陵没能将人带回中原,十三年后,却让阿榆将人带了回来。

    谢归,注定可归。

    月上中天,星河斗转,檐角铃铎轻响,随风悠悠飘远。

    叶政堂听着小丫头讲到西域是如何政变的,她又是如何被迫入局。

    当讲到四处刀剑悬首,烽烟弥漫之时,听的他心惊胆战,眉头紧锁。

    原来她不仅是西域政变的见证者,还是参与者,竟还让她直接混到了西域王妃的位置。

    叶政堂心里一阵大起大落,心绪随着她的叙述跌宕起伏。

    最后汇聚出八个大字,胆大包天,荒诞离奇。

    叶昭榆讲完在西域的经历后,翻了个身,趴在蒲团上,双脚翘起来摇了摇,撑着下巴骄傲开口。

    “老叶,你都不知道小谢公子有多厉害,他用整个西域下了一盘棋,百分百的胜率,赢的豪气万丈!”

    叶政堂眸光肃穆,不禁感慨一声,“不愧是一代君王,手腕了得,难怪能一勇功冠。”

    绝处逢生的局,竟让他下的千回百转,又理所当然。

    叶昭榆疯狂点头,发间流苏晃荡不已,语调轻快十足。

    “他真的绝,在黎州一战也是,若没有他力挽狂澜,黎州根本撑不到援军来。

    老叶,你听我说,在黎州的时候,我们遇见了可多糟心事呢……”

    夜色幽寂,一盏烛火摇曳,两道人影相陪,就着长夜攀谈。

    时间被无限拉长,直至夜色逐渐苍茫,远处一缕光线慢慢破开云雾探来。

    破晓流光舞,轻风绕早城。

    整个盛京还沉睡在昨夜的美梦中,而某处祠堂,早已没了两道松散的人影。

    濯缨轩内,四处春风和煦,檐下飞花数朵,直直日影斜上西楼,某处房间里的人才悠悠转醒。

    纤细凌乱的身影歪歪斜斜的从床上坐起来,发丝散乱,眼底乌青,活是一副快被吸干了精气的模样。

    可当她睁开眼时,眼底却闪着轻松透亮的光泽,瞬间将颓废一扫而空,反而带着几分神采奕奕。

    她抬头看了看四周,随后弯眸一笑,是阿爹送她回来的。

    刚要起身下床,转头便瞥见了一封书信正端端正正的摆在床头,不禁一挑眉,抬手拿了过来。

    看着信封上写着“吾儿亲启”几个字时,先是愣了一下,随后略有所感,抬手将信打开。

    入目便是苍劲有力,风骨极佳的字迹,只见上面写着:

    吾儿阿榆,展信舒颜。

    昨夜促膝长谈,心起狂澜万丈,忧思切切,久久不得抒怀,故作此书,应汝之求。

    居诸不息,岁月如寄,思之过往匆匆十六余载,汝自蹒跚学步长至今朝玉立亭亭,已具独立处事之能,吾甚欣之。

    然,吾每夜寐梦汝,皆为汝之幼时,一颦一蹙多为喜乐,少有愁思,窃以为此生长乐,百岁无忧,然概莫如是。

    天下乱局,八方风雨,汝被迫立于危墙之下,亲历血雨,乱汝心曲,几度悲恸溃败难捱,然吾竟一丝未察,昨夜闻之,心如刀绞。

    是故,为父始终心意难平,此乃割骨之痛,愤汝怎可独吞苦果,瞒父至此!

    吾固知汝聪慧,襟怀磊落,不拘俗世陈规,凌于万壑之上,或吾自愧不如,然,人生在世难由己身,汝又生于王侯贵族,三步规矩,五步囚锁。

    汝若抱守贞心,必多坎坷之遇,不平之意,为父甚为忧之,望汝每每逢遇滩涂,勿再独自登道,务必携吾相搀,为父愿为吾儿铺路。

    嗟呼!岁华空冉,心曲悠悠,不觉经年,汝已持重留名,荣光故里,吾为吾儿欢喜,得汝为子,此生幸之。

    昨夜听汝膝下陈情,觉汝之心愈发坚毅,敢于歧路马踏荒川,也于血雨高歌破阵,更于流言笑骂由人。

    弱者自顾,强者顾人,汝虽放浪形骸,实乃上上强者,因汝之心皆在护人,从未置己于弱者之位,不是男儿,胜似男儿。

    而今汝已立于山巅,也与他人顶峰观澜,素手操盘,缄默不语,心思九转,护家护国。

    汝自生羽翼,无需仰云梯,为父欣喜之余又添愁思,恐汝思虑过甚伤其心神,怕古语成谶,慧极必伤,情深不寿。

    而汝又于昨夜泣泪成珠,言谢归太苦,可吾却觉,吾儿太苦,情起之时,他未生情丝,情浓之时,他方悟兰因,情深之时,他已隔万里。

    诸行皆苦,求不得最苦,爱别离最痛,吾儿兰因早悟,穷极心思暖他哄他,却又独捱相思之苦,吾儿情深,吾甚心疼。

    然则,人之一生,情思难却,铭心刻骨,莫作歧路。

    汝与谢归相识于微末之际,相恋于寻常日久,相守于危难之时,早已相思一处,情深难止。

    吾虽颇具微词,但亦感汝二人之情坚,深夜辗转良久,每每思及汝二人之遭遇,痛心切骨,哀叹不已,不忍吾儿再添坎坷,遂秉烛夜书,故欲成全,善了吾儿相思之意。

    然,大漠悠远,万万里歧路,遥思吾儿远赴他处,教吾如何喜,如何悲,又如何念,如何忧。

    吾儿,吾儿,慢慢长,再慢慢长……

    风曳心旌,悲戚难止,幸得汝遇良人,平吾心中愤懑,遥祝吾儿相思不负,初心不染,盛世之下,始终少年。

    父挥笔垂泪,叹惋至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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