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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怀丘


  衙役们神色匆匆,一路疾步传递驿报至庭院向呈上,李维真接过看了一眼,神情忽变,转身双手转呈谢容琢,“殿下请。”谢容琢颇为疑惑,但见那文书上的火漆除了肃州府印,还多了天策二字契印,辨认无假,便放心接过,展开卷子的内容竟让她大骇——

  “怀丘大疫,速求支援!”

  大疫?!无论谢容琢还是李维真,在场之人无不倒抽凉气,这二字之下的情形之危急不言而喻。

  据大周历记载自三十余年前,西川突逢大旱,土地皴裂,树木减色,而后旱风起,牲畜倒地,疫横行,患病者身有蚤虱之痕,后饮食不进,目眩作热,而后口吐淡血,朝染夕死,亲者不敢临门相吊。所幸这场疫病波及未深,仅西川腹地及周边临镇,才让大周保留了大部分的实力,但疫情严重之所死亡枕藉,十室九空。朝廷不惜举全国之力,征调医者药石方平息此疫,受创后的西川更是经历了三十年才恢复如初。此等惨烈祸事被后世引以为鉴,大兴医道,倡民沐以防疫。疾病起因旱灾,圣天、明淳二皇在位卅年间,兴修水利,与民休息,天时人和之下,方有此间盛世。

  谢容琢记得怀丘是个肃州域内的小乡镇,虽是去往边塞的必经之地,但行程所致一般都是日行而过,鲜有宿者,且因耕地稀缺,人丁稀少,向来无甚风波。她又将文书展开看下去,才明白“大疫”二字远比她猜想得更为严重。“域间小儿为之绝影......亲者不敢临门而吊,甚有户丁尽绝,无人收敛者......”这字里行间之形容,甚于人间炼狱,令人闻之色变。

  近年风调雨顺,难成天灾。此疫空穴来风且来势汹汹,又似于昔有异。肃州府尹虽已按旧日规程,封锁疫区,集医于药局,但此番病症邪气不同以往,且城中药材奇缺,已有数名医者患病,是以肃州府尹陈之恒求援天策大军,副统领李子誉知她已至鄯州地界,便作一函两书,上禀天听,调度之际同请她速速赶赴,坐镇大局。

  她本就打算明日便动身,此时怕是一刻也不能耽搁,另起奏请同文书一同封好,交递八百里急报速递扶安,又同李维真一同将鄯州城内物资筹集情况迅速清点,她此时着实有些佩服这位李大人,这城中除了清热药石尚缺,一布一帛,一针一线皆记录有序,这显然就是为政者日复一日不曾倦怠的成果,大周有此臣属,实为大幸。

  “殿下,都已经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出发。”这半晌,她已让芸风将她二人的行李打点,一切从简。她本是想要将芸风留在鄯州,难得与她出来一趟还碰上如此难关,一不小心便会丧了命。若是此番她有个闪失,将芸风留在这鄯州府衙,李大人夫妇定会好好待她,护她无忧。只是这小丫头倔得很,认定了的事八头牛拉不回来,认了死理要跟她去怀丘镇,说急了便泪眼汪汪说出“芸风不想再被丢下了”,鼻子红红的像只兔子,让谢容琢无奈,想来当初将她捡回来也是因为她可怜兮兮地拉着她的衣裙,眼神清澈,告诉她自己想活下去,倔强得像只小兽。

  诚然,大周的子民需要她,她便要不计一切去维护他们,这是身处高位者的责任与担当,即便那处龙潭虎穴,只是......

  此番怕是没有机会与他告别了,她突然难得地生出几丝命途多舛的凄凉来。她从未曾问及他为何而来,正如他也未曾问过为何她要借他之名远离朝堂,仿佛她与左长风一直都是这样,理不清道不明,未曾有过郑重的剖白,也没有过刻意的告知,也许他们都觉得说得太过清楚便可能失了这际遇。也罢,想来留在此处也总比随她赴死来得强,况且抛去这尚未理明白的儿女情长,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殿下,我们......不与左公子他们道别了吗?”芸风小心翼翼地问,此去凶险,作为公主殿下的相好,左长风甚至都不知道她们即刻便要出发,她又脱不得身,说这左公子也是,这大半晌的过去了也没让久贺传递个消息。

  “来不及了,我们即刻出发。我已命人传信,让他们留守鄯州,或许还能保住一命......”

  芸风看着自家公主的背影,想象不出她此时的表情。

  “鄯州城内及后续药材调度就要仰仗李大人了。”她抱拳施礼,若是怀丘之疫难愈,只能待人亡将疫气殆尽,彼时肃州自顾不暇,仍需要鄯州从旁协助,这位李大人此时俨然成了最可靠的盟友。

  “殿下放心。”他慎重应令,又从袖中拿出一个香囊来双手恭敬呈上,眼中有敬意,“此乃内子心意,内有艾叶、丁香、菖蒲、白芷等驱邪之物,愿殿下此去平安顺遂、马到功成。”他的话极诚,大难面前,需要有人出来承担,而这位不过二十来岁的公主殿下,便是这危难之际的顶天之人。

  谢容琢接过那月白底的香囊,绣工精湛,红梅映雪,隐隐生香。

  “多谢。”郑重将它佩在腰间,翻身上马,抱拳向李维真道,“保重。”

  “恭送殿下。”李维真向那急纵的身影施礼,抬首时眼中是从未有过的郑重。

  主仆二人,策马扬鞭,向死地,望后生。

  【怀丘镇】

  怀丘距鄯州城不过一日半晌的路程,她主仆二人夙夜兼程抵达之时,正是破晓时分,浓雾铺天盖地似障般笼在整个镇子的上空,幕天席地之下了无生机,寂静而窒息,是与天时不匹配的暮气沉沉,除了零星屋舍瓦房,只能在浓雾中隐隐辨出面戴红巾铠甲封锁区域的天策守将。

  “末将参见主帅。”

  谢容琢刚下马,便有来人拜见,有士兵呈上敷面红巾,她二人接下戴上,面容上便只露出一双眸子,眉眼间尽是肃穆。

  “子誉,情形如何?”时间紧迫,她抬手示意无需多礼,边走边向天策副统领李子誉问询疫情事宜。李子誉也向同行的芸风施了礼后,一行人换步行穿过设卡,慢慢靠近疫区。

  子誉本与她年龄相仿,他们初次见面便是在军中,不打不相识的一场缘分结成了知交。

  彼时都是少年胆色,当时谢容琢的身份在军中尚且是个秘密,对外称是朱老将军收的义女,身份难言,况且那时她刚刚将自己的女儿心肠悄悄扼杀,整个人都是完全的阴郁气场。

  而李子誉却是个极鲜亮的少年郎,热血方刚,年纪轻轻便被调任到这大周天策军中任职,不可不谓意气风发。来了后竟发现军中有个黄毛丫头,想着女儿家不在闺阁绣花,竟在军旅中舞刀弄枪,简直是儿戏,但又碍于谢容琢的公主身份,便也压住心中忿忿。后来又见她不苟言笑,实在不像个这岁数的女儿模样,又想她虽金枝玉叶但被丢在这艰苦的军中,父母姊妹远在千里,本应在锦玉堆里临风窗下淡然一生,却在这黄沙漫天之地形影相吊,不觉心中又生出几分怜悯来。

  直到那一日军中来了批扶安选调的兵,尽是些高门子弟来滥竽充数混军功的,陛下调任他们来天策,便是想挫挫这群娇生惯养纨绔子弟的傲气。那帮杂鱼便只当谢容琢是哪个军爷的相好,走门路在这军中藏娇,粗鄙之人私下几度对她出言不逊,下流之言甚至都传到了李子誉耳中,自然谢容琢也没少听,李子誉本想替她出面教训教训,却发现自己已然晚了一步。

  谢容琢二话未说,便直接冲进军帐之中,将那些言语轻佻之人暴揍了一顿,又罚了那几人顶着猪头脸在炎日下的校场蹲了三个时辰的马步,直到他们下场时都蜕了层皮、股臀麻木才消停,杀鸡儆猴以儆效尤吓得那帮混世魔王们不敢再造次。旁人只道是这朱将军的义女狠辣十分,但李子誉这时才知道,这小娘子铁面一般之下其实还是藏着些许顽童心思,颇有点睚眦必报的小小心眼。

  “情况甚为不妙,镇中居民十有七八皆染病,年少力壮的尚能挨几日,老弱稚子染疾几乎朝染夕死,属下已率军全面封锁怀丘镇,防止瘟疫蔓延祸及他地。”李子誉言语之中尽显此次疫情之严重,比起三十年前那场浩劫有过之而无不及,谢容琢闻之未多言,但心底隐隐生出了些许不安。

  越往镇子里走,越是压抑,屋舍皆大门紧闭,芸风见那街巷空无一人,只有些不受圈养的野狗踪迹,饿极了啃食着路边上民众落荒拉下的冷食,对他们一行人呲牙不止、目露凶光,心中难免瑟瑟。

  发病者皆已被转移到临时搭建的医局集中施药救治,李子誉边向她禀报此次疫情之况,一边提剑站在她身前,防止可能携带病气的野犬靠近。虽已下令诛杀城中牲畜,防止疫病通过家畜传播,但这野狗野火烧不尽一般无法根除,又饿了这许多日,眼里都泛着贪婪的凶光,已经袭击了不少村民士兵,只得他们自己小心。

  “现可有医治之策?”谢容琢话音未落,不知哪里窜出来一头饿疯了的野狗,黑旋风似的直直向芸风扑来,芸风一个激灵转了身躲过了那一扑,刹那寒光剑影、利刃出鞘,下一瞬那野狗已然被李子誉斩杀,鲜血之流,抽搐几下,便断了气,场面血腥吓得芸风直拉住了谢容琢的袖子,好几下才平了气息。

  这丫头虽有些三脚猫功夫,但终究久居扶安,从未见过血腥杀戮之事,碰到这等小场面便惊魂未定,也是苦了她跟来遭这罪,谢容琢拍了拍她的手以示安慰。芸风回了回神,头一次在男子面前失仪,还是有些不好意思,便瓮瓮地向李子誉道谢,“多谢将军救命之恩。”

  “姑娘客气,分内之事。”李子誉收回沾血的剑,见这姑娘惊吓之下虽蒙面,但那双眸子颇有灵气,见她临如此场面能迅速平复心绪,倒颇有几分谢容琢的气韵来,只是他似乎从来都没有在谢容琢的脸上看到过这样羞怯的神情,但还是心中暗叹这位芸风姑娘到底是公主殿下的人,也不是个常人以为的娇弱小娘子。

  “肃州城内的医者半数皆已在此,此疫来势汹汹却甚为古怪,骤然而起,大夫们发现其与三十年疫病有同有异。起初的虱蚤相传,而后似又由肺气相染,故凡入镇之人必要戴上这面巾,以隔邪气。染病之人初低热不止,而后咳血不止而亡,但病因尚未查明,只能先缓解症状,但眼下药材奇缺......”话语自面巾之中传出闷得很,像是将希望一同要湮灭在方寸之中。

  镇子着实不大。言语间,他们便已行至医局。说是医局,不过是座当地学堂改的棚子,门口还立着写着“知育书院”四个大字的牌子。想来必然是医患太多旁的地方已然容纳不得,便不得已改易作容纳之所。素日漫卷书香之地此时收容的却是数百形容枯槁的病骨,哀嚎声与哭泣声自院外便可听闻,层叠不断,令人唏嘘。

  草木潜加润,山河更益雄。只是这天地之力,有时过于残忍,又难料人心多加利用,此番又该作何解......

  谢容琢踏进门,只觉满目苍白犹胜天雪,只是这他朝酥盐现下传来的却是痛苦的病痛呻吟。来往之人无不是掩面似牛鬼,白日里雾浓蔽日,人影幢幢,更甚鬼市。她回头向芸风郑重嘱咐,“千万不要摘下面巾,乖乖待在我和李大人的身后,不要随意碰触这里的东西。”

  “是。”得到芸风谨慎的点头,谢容琢便与李子誉一同向旁侧的医药房走去。院落被架起的白色篷布分割成多处独立的空间,据前人之鉴以病人的病情严重程度而划分疫区,为了保证轻不染重,重优所医。来往其人除了医者大夫,绝不混杂。医药房门口排着煮药的炉子,和一些蒙素面的正在磨药试药的医者,其中一人显然是认出他们来,唤另一人代替其职,起身行至他三人面前几步外停下作揖。

  “见过殿下、将军。”那人鬓发微霜,露出的一双眼睛疲惫却坚定。

  “唐老不必多礼。”谢容琢与李子誉也低首,心中十分敬重,她又向芸风引荐一二。

  这位唐大夫本与她的恩师朱老将军是故交,已然在天策军中效命了二十余年,谢容琢到军中还是个半大娃娃的时候,人小力微刀枪剑戟实在提不动,便被朱将军安排着常常跟着唐大夫采采草药、学学修生之道,姑娘家家多学些也总是没错的,故而她仅有的那点傍身的医理便是承自唐老。

  当年西川大疫,他年岁尚轻,方入医道不久,怀着一颗仁爱的悬壶济世之心,也随着师父去到疫区,对当年的情况也算了解。这次请他老人家前来坐镇自然是最合适不过的,但谢容琢还是担忧他年近花甲,日夜劳心之下难保体力不支。

  唐老也知道她的担忧,道:“殿下不必担心,老朽心中自有分寸,况且我未看到你二人的好事呢......”他言语中带笑,破了这一隅的闷气。

  “大人莫要打趣了......还是说说这方子吧.....”李子誉无奈,又怕谢容琢误会,便急打圆场,将话题快进到疫病上。

  “此疫凶险非常,老朽同肃州城内其他医局药舍的大夫会诊后发现此疫初批患者同当年西川之症相同,身有被虱蚤叮咬之痕,但因近年来倡民洁净,所以初始患病者之数不过尔尔,不成气候。但......”唐老顿了顿,叹了口气。

  “后来患病之人身无痕迹,乃是邪入心肺,这便是此疫凶险之处。我等会诊商议后根据当年的药方反复调试药剂,现今病重之人服药者十之一二略有好转,其他则效果甚微,朝发夕死之数有增无减,连一些医者将士都出现了症状......况且现下药材严重不足,让吾等何以转圜天意救这数百人性命......”唐老说到此处难掩愤慨,倒底一把岁数,一想到对这些个无辜的伤病患者有心无力便几欲垂泪,但于事无补,只得叹了气摇了摇头。

  谢容琢见老人家济世慈悲心肠大恸,刚想要去搀住他,但又顿了顿,便被唐老挥手制止。“唐老,我从鄯州而来,筹集了镇内所需物资,我与芸风轻装先行,后续部队半日内定然赶到,只是这疫病似乎并非天意而仿若是......人为。”她如实述道。

  “人为?!何处此言?”一旁的李子誉大惊,忙夺声问道。

  “数日前,有人悄无声息地采买走了鄯州城内大部分的清热药材,且听闻肃州城内也是如此。这侥幸剩下的几成我已全数点清带了过来,也已百里加急传书回扶安请旨调度,鄯州府尹李维真大人已在后方调拨物资药材了,只是怀丘镇仍需要坚持几日......”

  “三日,已是极限。”唐老疲惫阖眼,声如苍钟定下这大限的时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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