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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7.二六七章


丹阳尹石启路遇劫匪,  却勇猛杀寇的消息很快为京畿共知。石启一连几日足不出户,一面静心养伤,一面盘点前一阵所查计薄。这一日到了巳时,李统正协助他整理土断结果,  忽有皂隶进来通传:

        “府君,  人已到齐了。”

        石启点点头:“照先前吩咐的去吧。”说着一跃而起,拍拍李统的肩膀道:“主簿随我来。”李统懵然朝外看了看,不知他设下何种玄虚,见他大步流星走了出去,忙提步赶上。

        是时风清日朗,府衙后院早摆设一新,主薄领进的两队宾客鱼贯而入,一队乃丹阳郡辖区各级主官,  一队则乃京畿四方当地豪强,  这一队人中除却羊、夏等几大户姓氏,家族中虽未能出得进中枢为官者,然却也经世累积,  更有中枢门阀旁支于地方亦作豪强。

        今日的名目取于立夏宴,  石启略略扫了一圈,见丹阳丞几人身在,  满面笑意迎了上去。此次石启分外有心,两旁座次正有士庶之别,  那几人本并不愿意前来,  无奈石启命人一请再请,  仍上一回议事的阵势,几人心中厌恶,却又闻此举不成,府君要亲自登门云云,这几人更是憎烦到极处,因石启门第寒素,倘他真上得门来,是迎是拒,实乃一桩烦心事,遂只得虚言应下,挨到今日也是姗姗来迟。

        待酒宴铺排陈列完毕,石启居主位,携众人坐了。那当中设有铜壶一具,看情形,当是主事者欲命各人即席赋诗,不能成颂者须罚酒一杯。此种附庸风雅宴酬作乐之事,寒庶不善,愣愣观望不知如何应对。士族不屑,已有人暗笑道:田舍儿,强学人作尔馨语!

        一时竟尴尬至极,无人应和,见众人皆一副事不挂己姿态,亲厚者彼此低首私语,疏远者则左顾右盼装作观景,亏得那园中几株花树乘着最后一股信风,枝头开得热闹。

        羊氏、夏氏等几大豪强今日前来者,本已对石启恨之入骨,亦不过是勉强应命而至,且不知新来的府君拿官府搭台,到底怀着哪一样心思,心道过来一看也当解闷罢了。

        石启毫不以为意,微笑道:“某今日宴请诸位,不为其他,只谈公事。”

        此言大为怪异,众人两两错目打起眉眼官司,席间登时泛过一阵议论之声。石启执酒而起,踱步环绕,漫声道:“平日在府衙一本正经谈公事,难免无趣,怕委屈了诸位,今日你我在这酒席上议事,可谓一举两得。”他略略一顿,“自某赴任,奉中枢之令,行土断,丈量土地,检括人口,承蒙诸位同德一心,已略见成效,不过此事任重道远,还需你我快马加鞭,方不负今上天恩。”

        一席陈词滥调听得人乏味,有早闻他名声者,兀自纳罕石子先几时变得如此作态,石启却已返回入座,把脸面一沉,扫视了两眼底下豪强座次:

        “话虽如此,但某来此间,倒遇了几件咄咄怪事,不得不同诸位来对一对。”

        不及众人反应,他已厉声道:

        “建康县羊异来了吗?”

        席间豪强羊氏羊异听他忽连名带姓提到自己,先是一愣,随即冷冷看向石启,应道:“府君,大名小字,能直呼某姓名者,某只认君父同生身父母,府君出身微寒,身在宦海多年,还能如此一派天真率性,实在可贵可叹。”

        石启亦冷笑不止:“少跟我扯这些无聊东西,”他将手底酒碗重重一击,“我问你,你家中养宾客数千,且私藏逃亡人犯,是以府衙小吏不敢上门清查。还有,你羊氏子弟平日好游侠,斗鸡走马,以武犯禁,可有此事?”

        “青天白日,府君欲要含血喷人?”羊异哼笑一声,“府君倘真有如此通天本事,为何不去查一查大司马?某听闻凤凰二年钟山一事,大司马正是靠死士得以诛杀的大将军,府君可否告诉某,这些死士又是些什么人?”

        几句话大有醒神之效,众人恨不能为羊异拊掌激赞,一时只能忍下,唯用眼神支援,鼓之舞之。石启略略点了两下头,这边手底忽抓起几上酒盏劈头便朝羊异掷去,骂道:

        “你放肆!大司马养死士乃为诛杀逆贼,挽救社稷,你他娘为的什么!就你也配提大司马?”

        说着断喝一声“来人!”

        “在!”

        “将他给我绑了问话!”

        牛驼、方勇两人得令立刻扑上前来,轻而易举便将他反手拧住,羊异方才好不易躲过那酒盏,暗叹险些砸破了头,此刻又骤遭此罪,因羊氏同韦家丹阳丞韦邕这一支私交甚笃,平日且都是横行闾里,目中无人,又因家赀雄厚,将一众官吏打点到位,更是无所顾忌,不曾想过石启会贸然动手,一时惊怒交加:

        “府君太过无礼!你这是何意?!”

        石启笑道:“我出身微寒,不知何为礼,礼岂是为我们这种人设的?”说着又即刻喝道,“今日我还就无礼定了!牛驼,让他闭嘴!”牛驼高应一声,不知从哪寻出一团干皱手巾,结结实实往羊异口中一塞,立刻堵得他只能拼力摇晃脑袋,脸涨如猪肝。

        众人被他失心疯一样的举动弄得不知所措,何曾见过这样的长官,正各自慌乱,石启已从容要了盏清茶,仰面灌了几口,润一润喉咙,方悠悠看向羊异:

        “我这段时日于府衙养伤,没能腾出手来过问土断事务,听闻丈量你家东园时,你给了我衙中属官不少好处,好一番威逼利诱,软硬迫之,命他们记下错谬田亩僮客数。先前查出的人口,也迟迟不肯登记在册,中枢政令视若无睹,仗豪强之势专恣跋扈,”他拍了拍手掌,立刻有人呈上一丝织锦袋,走到羊异面前捏住底下两角,倾泻倒了,只见钱币叮当乱跑,另有金银珠玉等物跌滚一地,石启眼风扫过:“果然出手阔绰,就是丹阳府衙上下的薪俸加在一处,怕也不能胜之,”他弯腰捡起一串手珠,哼笑两声,“你家中珍宝无数,却仍贪得无厌,建康县林氏母子,有几本家传古籍,你欺人孤儿寡母,硬是逼死了人,将古籍夺来,”石启忽将目光调至丹阳丞韦邕身上,“阿谀谄媚,献给了丹阳丞。”

        席间诸人此时又惊又惧,见石启将羊氏所为一件一件抖落出来,已猜出他今日设下的正是鸿门宴,脸色不由大变,再看身后立了一众魁岸虎贲,各自于心中叫苦不迭,惴惴不安。

        另有各级主官炳若观火,明了石启用意所在,一个个虽与此事无甚干系的,也都正襟危坐了,不敢分神。石启将手珠一掷,一踩而过,踱碎步至夏氏夏存华处,扭头仍看向羊异,“即便如此,你等还是嫌命太长,”他忽狠狠剜向夏存华,咬牙道,“六天前,是谁来刺杀的本官?!”

        这两人皆是一惊,夏存华不由道:“府君看我们作甚,难道府君以为是我们做的?”

        “你说呢?”石启冷哼,朝牛驼打了个手势,众人目光立刻移向牛驼,只见这勇士手中托出一张薄薄皮状物什,石启拈起来,向众人展示,笑道:“当日我力战,虽负伤在身所幸生擒几个贼人,那第一个问话的,死活不肯吐露实情,某不得已将他头盖骨的皮揭下,诸位不知,这块头皮作灯罩最佳,”他略微举高,迎着日光,继续指点,“实在是剔透得很,实不相瞒,某的书房里正有这样的一盏灯,长伴某夜读理事,”石启仍只是笑,“不过这几载,某难免手生,好在这一块还算完整无缺,依旧可算上品,诸位,谁倘是喜欢,某现下就赠与他!”

        末了一句偏又豪气顿生,话到此时,石启酷吏本色方暴露无遗,众人听得已是面色惨白,无人敢应,却也终明白过来,以往此人剥人皮传闻绝非空穴来风!

        见无人接手,石启一笑,转身就将头皮砸至夏存华面上,惊得夏存华下意识抱住了待稍一回神,避瘟般又给扔在地上。石启不理会众人反应,负起手来,不紧不慢道:“虽有人是钉嘴铁舌,却也不乏识时务者,带人上来!”

        众人目光又是一移,见两个侍卫绑来一人,那人本惶惶如丧家犬,待目光触到前方夏存华,两膝一软,竟扑通跪地不起,夏存华心中又是一惊,这些人本乃亡命之徒,竟被石启收拾得尽是一副畏葸之态,可谓魂不附体,想至此,掌心冷汗不断,石启不管他冷汗热汗,一声令下,侍卫将夏存华也绑了,同羊异一左一右分列两株树下。

        石启算算最后一出戏该上台了,遂轻飘望向丹阳丞韦邕,笑问道:

        “那几本古籍韦丞看着可还喜欢?”韦邕面上冷淡,回道:“相鼠无皮,人而无仪,何必绕圈子,或骂或詈,悉听尊便。”

        “哦?”石启皱了皱眉心,扭头看了看主薄李统,“韦丞说或骂或詈,烦请主薄先给某解释何为骂,何为詈,我这只相鼠好下抉择。”

        李统见他又是好一番作态,只得近身附在他耳畔低声道:“府君,正斥曰骂,旁及曰詈。”石启听得拊掌大笑,听得众人一阵悚然,却见他忽又变了脸色,阴沉望着韦邕,“韦丞莫欺我寒素不知诗,我这里有知诗的,主薄!”

        “下官在!”李统被他陡然一吼惊得激灵,忙颔首应道。

        “相鼠无皮,人而无仪,那后两句,是如何说的?”

        “这……”李统登时作难,知他是明知故问,一众人目光自然落在自己身上。见石启不满瞪来一眼,李统暗自叹气,唯垂目答道:“回府君的话,那后两句是,人而无仪,不死何为?”

        “果真妙语,还是黎庶言辞可爱活泼。”石启假笑两声,如此阴晴不定数个回合,底下摸不透他下一刻要如何发作,一时讪讪,面上亦跟着挤出一丝假笑算作应和。

        石启抚了抚袍角,长吁一口气:“某这无皮无脸之人,反倒就要活得长!韦丞既爽快,某也不虚与委蛇,韦丞家中隐匿上千户人口,缘何不报?某记得刚布下土断一事时,已说的十分清楚,身为天子命官,当以身作则,如此以身试法,韦丞说,眼下该如何办?”

        韦邕飘然起身,冷冷睨他一眼,竟不作理会,今日之事,他已然腻烦透顶,径直朝府门走去,侍卫欲拦,石启目示让他去,只在身后道:

        “韦丞当留意此事,莫要置法理不管不顾。”

        这番语气不乏善意,众人目送韦邕拂袖而去,余者仍如坐针毡,石启四下一顾,笑道:“建康县主簿唐贺之来了没?”

        底下一俊秀青年男子听他点到自己名讳,敛衣起身出列,躬身道:“下官在。”

        “你的主官建康令这段时日抱恙,听闻是你协助县丞理事,十分勤勉。”石启话锋既转,众人又是一怔,这主薄唐贺之谦逊道:“此乃下官本职,并无可夸耀处,府君言重。”

        建康令自石启上任便告假养病,县衙实则由县丞主事,石启命督邮暗中监察,方知县丞乃天师道信徒,每日耽溺于符水养生,于王事并不上心,真正担起土断简括的正是这位年轻的主薄,其人廉约小心,克己奉公,在官吏百姓口中素有嘉名,石启此刻便鼓励道:

        “你倘是能将中枢土断诏令行之收效,凤凰八年元会考课,自当为你县衙第一。在座诸位当也知晓,我石启便因考绩迁至此位,我知道你等背后定会议论我乃大司马私人,此言差矣!”他声调高扬,“大司马向来赏罚分明,不抑寒素,唯才是举而已,诸位切莫以私心度大司马公心,倘是不信,便好好在自己本位上做出一番事业,届时凤凰八年考课如何,自见分晓!”

        言毕笑道:“来啊,菜品凉了,重上!”

        众人未曾想今日此局竟以此收场,以至于从丹阳郡府衙走出时,仍觉今日所发生种种,皆恍恍不可得,石启亲自出来送客,待人散尽,李统方道:“那二位还绑在里面,要如何处置?”

        “理刑之事,我不是交给主薄了?”

        李统苦笑:“还需府君明示。”

        “先下狱,”石启朝里望了几眼,“给他们些苦头吃,再告诉他们,欲要将功戴罪,唯协助府衙检举士族豪强,他们这些人本就互为表里,根系摸得清。”

        李统疑道:“府君这是要放过他们?”

        石启冷冷一笑:“那要看他们如何自处了,倘敢敷衍,或是暗倒坏水,照杀不误!”说罢忽狡黠睨了一眼李统,“今日某这是学大司马恩威并施。”

        “是,可大司马不会骂人娘。”李统笑应,石启哼了一声,“他娘的一群井底之蛙而已!敢在老子这里打马虎,门都没有!”骂毕甩袖往府里来了。

        又过两日,石启抽出闲空,亲自往公府来,正下驴掏名刺,觉眼前忽至一道人影,抬眼看却是度支部李祜,彼此见了礼,石启本同他也无多少交情,抬脚就要进府,却被李祜拦下:“府君,容我冒昧问一句,今日来是有事要禀吧?”石启笑道:“这不是废话吗?我难不成来公府玩耍?”

        “那再多问府君一句,今日所禀之事,是谓好消息,还是坏消息?”李祜压低了声音,石启嫌他多嘴多舌的,碍于他乃大司马得力属官,想了想道:“谈不上好坏之分。”

        “某盼着府君带的是好消息,”李祜面上愁云惨淡,“府君不知,这两日大司马正为棘手事缠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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