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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5.二四五章


几载前,  他便是这样一身戎装,他的一个个对手,源源不断自司马门而来,那熟悉的厮杀声也犹如纠缠在弦畔的一曲从东门尽处跌宕而至。

        目力所极之处,  他知道他的手足、他的部下正在为他尽情杀戮,  那道高高城墙的背后,同样有人替他将他的对手彻底困囿于尺寸之间。成去非扬手一扫,流驰的光华瞬间勾去了一名朝他方向逃窜而毡帽被风吹落的僧徒首级。

        “将军,他们要逃!”前方一阵叱喝声引得成去非不由投望过去,一小撮叛贼似是冲破了成刘一众的防线。火光之中,他仿佛可看到去之同刘野彘于交手错乱间彼此会意嘱咐的一个眼神,少顷,他几人很快就将这处口子重新封死,  再也无人能从那里逸走。

        “大公子,  西州城的军队已被周将军所控,大司徒的兵符调不动一兵一卒,荆州军也已彻底被阿大将军他们截断,  围困了起来!”赵器疾驰而来,  将诸多事宜一一详禀,一气说完,  面上不由露出畅心笑意。

        成去非听完将缰绳一带,未置可否,  而是绕着方才那滚落至旁侧的头颅转了两圈,  盯了几眼方吩咐道:“把他那件兵器拿给我看。”

        赵器忙翻身下马,  弯腰寻来那柄长矛,递了上去,一脸迷惑地望着成去非,成去非已牵袖轻轻拭去了上头滑腻血迹:“火把举近些。”

        这工艺绝非出自少府监之手,未免毛糙了些,成去非凝神打量半晌,忽往赵器怀中一掷:“去找吴冷西,告诉他,就按他上回所说顺蔓摸瓜,一旦属实,把那地方和所有人都给我控制起来,跑了一个,我拿他问罪!”

        赵器领命欲去,成去非又补上两句:“让他不要耽搁,此事务必要快,务必要给我坐实了!”

        赵器虽听得不明不白,但见成去非一脸的寒意,连连应承下来携那长矛往吴冷西宅子去了。方一折身,但觉眼前忽起一片通红之色,耳畔生风,而那红光实则来自于身后,他不禁稍稍转脸去看,东门处的城墙头上竟燃起了大火!

        不,确切来说,是守城的禁军身上起了火,再去看那空中,跃过一枝枝火箭,正是直朝城墙准确无误射了过去,瞬间掩去天上新月光华,映得半个天空一片辉煌。

        那一个个火人自墙头惨叫栽下,局势已然乱至极处,而城内亦同等放起火来,两面夹击之下,终有人撑不住开了城门,无数卷带一身火球的身影霎时引得人怵目,只听成去之一声高呼:“往两边闪开!”他那一众部下随即有序散去,徒留原地本被围剿的叛贼与那火人的惨叫声交叠在一处,再也分不清彼此。

        成去非静静看了片刻,方两腿一夹,驾着燕山雪往成去之这边奔来,刘野彘余光已瞥见了燕山雪,朝成去远成去之两人示意,三人便齐齐上前欠身见了礼。

        “留几个活口,另外,命人将此处清理了,尤其是那些刀剑器械统统捡出来捆扎成束,一件也不许丢。”成去非嘱咐完,方扫了扫他们一众人,淡淡一笑,“你们都辛苦了。”

        话音刚落,一丝沁肌的凉意忽然而至,成去非猛地一偏头,便有一束白羽自他肩头掠过,“哧”地投到了地上,成去非仰首朝冷箭来路望去,城墙上独剩一人正在费力拉弓,毫不气馁,成去非冷冷一笑:“真勇士也。”言罢断喝一声:“拿弓来!”

        先前放出火箭的亲卫忙捧上一柄长弓来,成去非许久不曾拉弓射箭,且又伤病未曾真正痊愈,其他人眼见那边弓满箭待,不由惊呼提醒,唯恐他撕裂了伤口,成去非却早屏气凝神,对准城墙上那人,“嗖”地放出了利箭,直到那团身影飞鸟一般跌落下来,人群间顿时爆出阵阵喝彩之声。

        一地的断肢残骸,尸体俨然成垒,成去非收弓却望向门户大开的城门,朝成去之微微点了点头,成去之便提抢狠狠往地上一扎,朗声道:

        “左卫营通敌作乱,欲挡我等进宫救驾,其心可诛!尔等已建奇功,实在可叹可嘉,现随骠骑将军入宫清君侧,以迎圣主,事后立行封赏!”

        说罢忽高举起一个首级,在众军士前晃了两圈:“寇首在此!”

        四下里顿时举起如林的刀枪,欢呼声此起彼伏,成去之顺势一跃上马,手底一挥:“走!”

        除却清扫战场的一小拨人马由成去远留守布置,刘野彘撤离同阿大汇合坐镇京畿四周,其余人等眼中仍澎湃着残留的炽烈杀气,浩浩荡荡随成去非兄弟二人从司马门东门而入,直往太极殿东堂橐橐赶去。

        森森宫阙连绵于眼前,犹如月色下的青山。

        坚硬的蹄声、齐整的靴声叩在宫道冰冷的青砖地面上,回荡于宫殿与宫殿之间,东堂的雕花长窗依然紧闭,天上的新月重新从游云中探头,凉薄如纸的月色,就此覆上众人身躯,覆上国朝宫阙的一砖一瓦,成去非在抵达东堂之际,缓缓勒住了燕山雪。

        他瞳上流过的光影,倒不像是覆了层初秋的月光,只犹如寒夜冷雨映于其上,四下的火势渐去,东堂缟素的那层浮红也随之黯淡下来,慢慢露出本来该有的凄凉悲哀面目:

        茫茫大块,悠悠高旻,窅窅我行,萧萧墓门。

        廓兮已灭,慨焉已遐,他亦本该就此安息,不封不树。

        日月已过,就连老师都已离去,成去非心头想到这忽僵僵一痛,不觉按了按腰间宝剑,翻身下马,冷冷望着眼前,道:

        “去之,让路昱开门。”

        东堂的门吱吱呀呀犹如上了岁数的老人,步履蹒跚着,便在这颇显沉闷的开门声中,东堂内每人心口皆在狂跳,刷刷将目光投向了入口处:

        一抹挺拔身影终出现在众人眼前,骠骑将军成去非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地拾级而上,群臣一时双目如盲,似是不能信又不得不信地望着那英姿神秀的年轻人如何在一众将士的簇拥之下,堂皇入殿,而百官也终于此刻方遮袖拭了拭不知是因闷热还是惊惧而出了一额头的冷汗。

        此番情形实算得上可笑而荒唐:发丧哀悼的事主,国朝的重臣,竟毫发无损地得立于天子百官眼前,而天子百官只能一并沉默,这心照不宣的沉默好似一块毛毡吸去了他们所有的声音,唯眼神可动,唯意念可动。

        成去非望了望已鸟入樊笼的罪人,嘴角微微一翘,双瞳深处有着如针般锋利的光,直刺到顾曙面上,顾曙也只是静静地回望着他,两人脸上皆无甚表情,目光碰撞刹那过后,成去非方走向坐上天子,同几载前钟山一事相异处在于,他今日不再解剑,任由腰间“锵锵”作响,一下下叩在在场每一人心头之上。

        只是他的神情仍维系着臣子的本分,毫无逾矩之色,顿首道:“还请今上恕臣诈死之罪,臣乃不得已为之,只因臣此前探明有人早欲谋大逆,是故臣不得不有今日之行,今上想必也看到了,”他略作停顿,一双清冷眼目垂于天子眼前,“确是有人竟敢私调禁军,外通藩镇,趁乱举事,口中言清君侧,臣实不知这些人是要清君侧,还是,”成去非抬眸,慢条斯理道,“欲要清君?好在事态已控,今上不必忧心过度。”

        英奴一阵晕眩,避开他那目光,默然半晌方道:“朕,朕知道了,既然成卿安然无恙,又探得实情,此事该如何审办,你同有司看着弄罢。”天子犹自心悸,不能回神,勉强表态后,摇晃起身,成去非见状略作倾身一把扶稳了他,英奴又是一惊,只觉他那手实在硬实有力,下意识拒了拒,摆手道:“朕今日实在是累了,想歇一歇,成卿,成卿看着办吧。”

        天子几乎以仓促之态而出,徒留百官杵在这一箭之地内,气氛更为僵冷凝滞,群臣亦更觉气促,只听成去非来回轻微动了动的脚步声,却不敢正大光明看他,皆拿余光暗地瞟着。

        正各自煎熬,外头忽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成去非懒得去看群臣那一副副犹豫怯惧模样,群臣却不能不在意他这般重甲在身,持剑而立的肃杀模样,百官亦被这满身浴血的将士们刺得眼目发昏,见成去非此刻走出门去,似是听亲卫亦或者副将禀告林林总总隐秘事宜去了,这才稍稍喘下一口气来。

        既松快一时,百官不由想起去打量今日那始作俑者:仆射顾曙神情颇淡,那荆州的姜弘却面如猪肝,不知是恼是怕,总归二人皆无出格失态之举,倒让百官有些另眼相看,其间不乏精明者,却频频留意起大司徒大尚书父子两人,一时间各样心思揣度千回百转,直到成去之往中央站定峻言下令:

        “尚书仆射顾曙、荆州主薄姜弘,同涉谋逆造反,属十恶重罪,骠骑将军暂代圣躬,着金吾卫将二人先行下廷尉,择期审案!”

        言罢嘴角随即扯起丝缕笑意,一扫群臣:“今日之事,不仅惊扰天子,亦惊扰了各位大人,既折腾了一整日,大人们想必也是又饿又累,还请各位大人早日回府歇息,请!”

        他当真言笑晏晏做了个躬身动作,他当真俨然又一个成去非,百官闻言,忙不迭纷纷动身恨不能立刻离了这不详之地,自成去之眼底鱼贯而出时,成去之无意同虞归尘对上目光,略一颔首示意,并无交流,却很快将目光移至一袭苍然背影身上,他缓步跟随而出,身后事交给了路昱,自己站到成去非身畔,低低问了句:

        “阿兄,他怎么办?阿兄断不可因……”去之一时语塞,含糊过去,“断不可心软。”

        成去非目光深郁,知道幼弟问话关键所在,却也只是错目瞧了一眼那边金吾卫已押出的顾姜二人,继而背起手来,仰观天象,星辰就在头顶,苍穹也就在头顶,他忽记起那长者曾对他说过的一番话,仍字字清晰,清冽淬冰的眼眸里便犹自映出一片晶莹风雪世界:

        “我自有主张。”

        “站住!”阶下忽传来一声叱喝,两名亲卫持器拦住了一人,成去非定睛望去,竟是光禄大夫顾勉不知何时又再度折回,顾勉毫不为所动,仍想冲上前来,对上成去非投来的目光,忙抓紧了挡在胸前的长矛,颤声求道:

        “伯渊,伯渊,你听我说,阿灰他,他定是受人教唆,一时失了心智,方酿下这等祸事,你……你……”余话尚未出口,两行闪着冷光的泪顺着光禄勋大夫苍老的面颊缓缓滚落,落在长矛冰冷的柄面上,成去非这才想起,自顾未明伏法,光禄勋大夫确是苍老了许多。

        “父亲,勿要求人……”

        不远处本尚被押行的顾曙在发觉父亲身影不在,回身寻找时,骤然看到这一幕,忽觉从未有过的心酸,哆嗦喊出的这一句登时化作惨然半声,再也续及不上。

        成去非默了一默,记忆中四姓长辈同家父齐聚一堂,主客尽欢的场景不禁一一浮现,倘认真掐指一算,这其间,多少光阴飞驰而逝了?

        奈何亲朋与故旧,半作沦亡半为敌。

        他骤然想起当日大将军于父亲柩前的这句低语,声如惊霹穿过记忆之河劈头打来,他心神一恍,仿佛竟再次看到了父亲,同样的苍老,同样的岁月无情。

        “世叔,此事与你无关,自不会牵连到你,且先回府罢。”他终收回思绪,诮然一笑,摆了个手势,那两名亲卫便将顾勉推搡开来,直到眼前的老者目中渐渐布满了绝望,不得不踟蹰转过身,一点一点走向了那无尽的夜色之中。

        成去非目送他彻底消失于视野深处,方回过身嘱咐去之:

        “你不要再随我出去了,仍留守禁宫,不可大意,皮子休那边还亟待处置。”他拍了拍幼弟尚存稚嫩的肩头,赞许地冲他略略颔首,亦率人很快融入了那苍茫夜色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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