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婚礼
几日前才下过雨。由盛而刺眼的光一晒，空气既潮且闷。
杜曼只打开空调。
细微的嗡鸣声启动，扇叶下翻，吹出一股凉风。有黑醋栗的气味——大概，是她昨天睡前提过一嘴，喜欢木质调。丁兰时就记住了，提前喷过室用香氛。
他向来是一位很用心的人。
无微不至的温柔，多金高知的背景，清水自好的情史。
打灯笼难遇的男人。
偏偏，对杜曼只一见钟情。追了半年，在一起两年。中途也有分合，但旁人眼里，从来都是丁兰时低声下气地去哄，杜曼只做不解风情的坏人。
高岭月折腰几次，再玉石心肠的人都要软上三分。
杜曼只在春分答应了丁兰时的求婚。
起因是一场车祸，丁兰时护住了她，自己后背却扎进了玻璃碎片。
及时赶去现场的几位朋友，都说，从来没见过杜曼只哭得那样伤心。悲恸欲绝，好像心和肺都要呕出来，把身体里的血熬干。
丁兰时当场也怔住了。
他从来不认为杜曼只有这样爱他。
她对谁都保持一种恰如其分的距离感，清冷感。知道杜曼只大学同学还给她取过外号，玉观音。那会儿，听起来俗，见人却觉得贴切。
观音垂泪，信徒断肝肠。
丁兰时是一位很懂分寸的人。在那一刻，却莽撞又突兀，问可不可以嫁给他。
其实心里在忐忑，这样的现状怕杜曼只认为，有道德绑架的嫌疑。
杜曼只却点头得毫不犹豫。
时入秋，灰粉色的毛衣沾满他的血。杜曼只捂着脸哭，细卷的发丝轻微地发抖。垂在丁兰时的脸侧，让他下意识偏头，目光也移到杜曼只发红的眼睛上。
救护车的顶上有一只炽白的灯泡。
以至于丁兰时望她，有一种目光错位的惚然。
杜曼只在看他，又并不在看他。
-
杜曼只换上婚纱。
一条缀满碎钻的鱼尾裙，曲线贴合。从换衣间到化妆桌前，短短一段路，摇曳生光。
朋友江斐斐先欣赏到这一风景。
推门，见到杜曼只的第一眼，就忘了自己要来做什么。手里拎起的伴娘裙摆，也无声地掉回漆棕色的地板。
“小只——”江斐斐两眼放光，“今天也太好看了。丁兰时上辈子修了什么福，能娶到我们小观音？”
杜曼只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胳膊，少见还有闲心打趣：“今天好看，那平常不好看了？”
江斐斐笑嘻嘻告饶。又睁眼睛，纳罕的目光转了两圈，摸了摸她瘦削的肩。
“看起来，你是真高兴。”
“结婚难道还要难过吗？”
杜曼只与面前镜子里的自己对视一眼，唇角上抿，一个很淡的笑容。
“不……”江斐斐犹豫一下，“你父——周先生不是一直都很想看见你成婚吗？今天他却没有办法来……感觉，挺遗憾的。”
杜曼只眼里才浮起来的笑顷刻散了。
唇角依旧挂着上扬的弧度，却更像一副保持高兴情绪的面具。
镜子里照映一尊笑容温婉的玉石雕像。
“没什么遗憾的，”杜曼只平静地垂下眼，微微下耷的眼角，细看，有一些或许难过，或许疲倦的情绪。但都随一个抬眼的动作，消失，“我也没有打算过，要给他发请柬。”
江斐斐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替她绑好身后的缎带，妆造师刚好进来。于是，坐在一旁的椅子上，跟杜曼只闲聊，解她的闷。
聊到大学，总会心照不宣地避过一些事情——关于周纪淮的事情。
所有人都说不准杜曼只与周纪淮的关系。
应该，是实打实的养父女关系。
但杜曼只很抗拒喊他父亲，托词官方又荒唐。说周纪淮并没有收养手续，没有法律证明，凭什么叫他父亲。
周纪淮后来听见这话，是在大学开放日，他们一起在食堂吃午饭。
当场便说要去办。
这明明是开玩笑的语气，杜曼只却遽然撂了筷子，扭头走了。周纪淮解释，她大概对曾经的父亲感情很深，叫他们不要再提，就跟着追了出去。
这件事没有下文。
杜曼只很少生气，他们也不想揭人伤疤，只当没经历过那一天。
“……斐斐？”
杜曼只在叫她。江斐斐回过神，朝她笑一笑，“不好意思，我突然走神了。怎么？”
“可以帮我拿一下手机吗？”她正半闭着眼，由化妆师把清淡的亮片叠加，“刚刚放在那边充电，不知道充满了没有。”
江斐斐俯身拿起。
灰色的界面，绿色的图标。显示百分百的电量。
“充满了。”
拔下插头，手机屏幕随之亮起，江斐斐无意一眼。
屏保是一束紫色的鸢尾花，牛皮纸包裹，细绳束起，放在玻璃橱窗里。
倒映两个模糊的人影，一高一矮。
她笑着递过去，“看不出来，你和丁兰时还挺浪漫的。”
化妆师正在涂唇膏，杜曼只没有说话。
-
婚礼举办在加州的海边。
露天，几排缀白纱的木椅。
没有请很多人。毕竟，在鼓噪的海风和直晒的日光下，除了太相熟的亲朋好友，没谁能忍受。
这都是杜曼只的要求。
她很少向丁兰时要求什么。何况，这是他们的婚礼，被一口应允。
悠扬的交响乐奏起婚礼进行曲，杜曼只从一辆黑色的卡宴里下来。
宾客齐齐回头。
原本略略抱怨场地的窸窣声彻底消弭，取而代之的，是由衷的吸气声。
杜曼只生得很美。
玉骨冰肌，曲线曼妙。单看身材，是男人猎艳的首选。
但是她很少收到搭讪。
大概，归因于那一张脸。婉约细致的眉，波光流转的眼。明明是勾人的，但不笑时，有很强的距离感。驻足在你眼前，都有一种望向山崖涧雪的遥远。
杜曼只不常笑。
以是很少人能抵抗住那一种冷淡，只敢在一旁悄悄地欣赏。
今天的婚礼，都是认识他们至少几年的共同好友。头一回，看见杜曼只这样高兴，这样晏晏的笑。
呼吸都屏住。
看她从殷红的厚织地毯，慢慢地走到正中间，面对神父。
停顿了一下。
那里，本来该有她的父亲。牵起她的手，交给另一位男人。
“真是可惜，”有人叹惋，“生父不在，周先生也没能来。”
“你小声一点，别被她听见。”
“还好吧，感觉他们也不是很亲近。”那人的确压低了音量，“周先生去世的时候，她一滴眼泪都没掉。”
“可不要胡说。”
小声的接头接耳被轻轻的一搡终止。
杜曼只听觉很敏锐，这些话都一字不落地收进她的耳朵里。
笑容淡了一些。
朝前走，脊骨挺直。丁兰时站在神父身边，西装笔挺地等待。
他今天穿了一套黑灰色的西装，羊毛混纺质地。里面是同色的马甲，颜色再浅一些的领带。全身唯一的亮色，是胸口一枚金色的鸢尾胸针。
是杜曼只第一次见面时给他的。
丁兰时注意到，她走来的目光在胸针上停留了几秒，有一些恍神。
微微一笑，“还记得这枚胸针吗？”
杜曼只点一下头。
伸手，摸了摸。说话声被海风裹挟，缥缈又模糊：“……你还戴着它呀。”
“嗯，”丁兰时笑，“也算是定情信物吧？”
杜曼只也笑一下。站在了他的对面，神父的右边。
宣誓进行，他们都说愿意。在神父的见证下，交换了戒指与亲吻。
丁兰时的拥抱很紧。
于是，那一枚鸢尾胸针就硌压在杜曼只的锁骨上，生疼。但她没有推开。
闭上眼，手指攥着丁兰时的衬衫，有一些无力招架他的吻——强势又热烈，与他这个人看来，大相径庭。
“丁……”
“今天喷的是灰色香根草，”他松开一厘，声音很沉，“你买的那一瓶。喜欢吗？”
杜曼只才闻到鼻尖淡淡的香根草气息。
有一瞬间的怔愣。
顷刻，垂下眼眸。去注视那一枚胸针，边际泛着冷冷的金属光泽。
好像一双眼睛。
杜曼只抿了抿嘴唇，抬起乌密的眼睫，视线窄窄地框在他的唇下。仰起头，重新吻了回去。
“喜欢。”
-
他们是真的很相爱。
一场缠绵的吻，直到神父略略尴尬地咳嗽一声，才勉强中止。
台底下有人大笑：“拜托，回房间亲行不行啊？考虑考虑在场单身狗的情绪吧！”
杜曼只耳尖有些红。
朝后退了两步，淡粉的唇膏被吃干净，但唇比刚才更红。发肿。微微张开，小幅度地喘气。
丁兰时笑了笑。
这时，海滩边开来一辆摩托车，上面印着“ubereats”的字样。
轰鸣的机声一停，黄沙半扬。
下来一位黑色短袖的男人。手里拎了一束花，一封信。气势汹汹，径直朝他们走来，活像要来抢婚。
杜曼只轻易地认出了他，蒋方行。
曾经，在周纪淮身边做过事，与她也还算熟，帮过些忙——譬如送蛋糕，买零嘴。周纪淮出事时，他也在场，医院躺了两个月，差一点成植物人。后面，消失得没有踪迹，不知道去了哪里。
眼睛微微睁大：“你怎么来了？”
“新婚快乐啊，”蒋方行恹恹压下眼皮，上面有一道可怖的烧疤。环视一圈，把手里的东西交给她，“布置不错——周哥生前交代的，如果你以后结婚了，买一束白鸢尾给你。”
杜曼只还在发怔，手已经接过那一束花。牛皮纸，小细绳。
除了鸢尾花不是紫色的。
而同时，丁兰时接过了蒋方行手里的那一封信，“这是——给我的？”
“嗯。”
杜曼只把注意力勉强从花上抽走，也去看那封信。
信纸已经有些发脆，经年累月的时间，被堆积在纸中一道深深的折痕里。
大概，是很久以前写的。
展开的一霎，杜曼只忘记了呼吸。
周纪淮喜欢用钢笔写字，常年一只棕色万特嘉不离身。练过鹤体，平常写字，横那一画会向下一顿。
以是杜曼只一眼认出他的字迹。
给陌生人：
不知道你是谁有幸能娶我们家小只。
但她从小心思就很重，也不爱说话。能让她愿意嫁给你，大概也是真的很爱很爱。
所以，不许辜负她。
作为养她十二年的人，至少也有一些权力要求你，嘱咐你做到一些事情。
一、小只怕黑，不要让她一个人待着。
二、小只喜欢吃糖，每餐饭后要一颗牛奶软糖。但记得不要让她多吃，会牙疼。
三、小只喜欢咖啡里加燕麦奶。
四、小只喜欢看音乐剧和舞台剧，但是她害怕一个人去。你每周都要抽空陪她一起。
五、小只不太会表达意见。如果你们吵架，请先等她说。
六、小只酒量很差，不要让她在外面喝酒。
七、小只很没有安全感，离开家不要超过三天。
八、小只喜欢拥抱。
九、小只怕冷，记得立冬到立夏要一直开着暖气。
十、记得每天对她说一句“我爱你”。
最后，替我转告小只一句吧。
……我爱你。
-
丁兰时默念完这一封信。
回头，一顿。杜曼只站在一旁，盯着信纸，木木地朝下淌泪。
“小只？”
丁兰时这是第二次见她哭——第一次，是见她的第一面。
杜曼只坐在街边。
也是这样，看见他，木木地流泪。
杜曼只从他手上拿走了信。脆弱的纸，在她细白的指尖颤抖。
仿佛一只薄薄的蝴蝶，被掐住翼尖。
而上面的字，在朦胧泪水里，呈现一排排模糊的墨迹。
铺天盖地，乌色浇进她的心里。
杜曼只的右手捏着那一张纸，慢慢，慢慢蹲下身。怀里包花的牛皮纸被压皱，发出窸窣声。
她的手指胆怯地触碰上最后三个字。
好像有温度一样，滚烫。烧得她心都作痛，伪装的牢不可破被寸寸折断。
“周纪淮……你这个骗子。”
杜曼只喃喃发抖。
晌午的日光直晒在她光裸的背上，生不出一点暖意。
杜曼只身形一晃，膝盖撞在脚下的木板上，发出摇摇欲坠的一声。
丁兰时立即蹲下来抱她。
“小只，”他哄，“我会对你好的。伯父说的话，我都会记住，都会遵守。你不要哭了，好不好？”
“他不是我父亲，”杜曼只忽然转头。潮湿的目光，以一种斩钉截铁的情绪陈述，“他不是——你不许这么叫他！”
杜曼只几乎是挣着哭腔朝他嚷出来。
丁兰时知道一些事情。以为，她对于是否亲生仍然介怀。于是，依旧耐心地给怀里的姑娘抚背顺气。
“好，不叫了。”他温声，“我会比周纪淮对你还要好，可不可以？”
杜曼只把头转了回去。
没有答他的话，只是抱着那一捧花，无声地掉眼泪。
良久，猎猎作响的海风把滚烫的白沙卷进杜曼只的眼里。
像枯秋的叶卷拂一滩死水。
她茫然地偏头。
特意空出来，给亲属的第一排空空荡荡。只有一只海鸟，背对着她，在木椅上蹦跳两下，扑翅飞离。
玉雕似的表情终于有了一条裂缝。
“周纪淮。”
“加州没有鸢尾花，你也没有来我的婚礼。”
杜曼只把脸埋进花里。
“你这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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