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坏人
“不要——！”
杜曼只小脸一垮。从郭姨身边挤过去，使劲儿抱住周纪淮的腰。
“先生就要和我睡。”
周纪淮大概，因为她话里的孩子气失笑。
这话刚落。杜曼只的脸贴在他的胸膛，顷刻，感受到一阵轻微的振动。
“知道。”
他的声音还是微哑，与温凉的手掌一齐，温柔地压在杜曼只的发顶。
有笑。
“小孩子就是黏人。”
或许还小的时候，总是想要成熟。杜曼只并不喜欢周纪淮总视她做小孩，但是，此时此刻，她依旧很心安理得地，享受小孩这个年纪身份，带来的被爱与宠溺。
杜曼只高兴地蹭了蹭他的衣领：“才不是——只黏先生。”
-
杜曼只在九月顺利升学进市一中。
大概，是受青春荷尔蒙气息的催引，杜曼只的身高抽条似的上拔，曲线也逐渐脱开小孩的干瘦与稚嫩，柔软曼妙。整个人，比屋里郭姨每每新折的花苞还嫩，掐水，极富生命力地成长。
杜曼只对此一无所觉。
直到有一天，周纪淮拒绝了她的亲吻，也拒绝了她的拥抱。
“小只，你长大了。”
时光似乎并未苛责黑暗里的人。周纪淮形容不变，只是气质更沉、更静——杜曼只有时候觉得，该把他比做一潭湖水。有日晒时温和，有夜降时薄凉。情绪再怎样无常，永远都是深不可测。以是，杜曼只偶尔并不能理解他话里的意思。
她伤心地拉一下周纪淮衬衫一角。
“什么？”
“你已经这么大了，也该知道男女有别，”他轻轻叹一口气，“尽管，我视你做亲生女儿，但也该有分寸。”
心里顿时上涌一种难过的情绪，太快、太满，胀在肺腑里，让杜曼只一时无从分辨，究竟是话里哪一个字眼中伤了她。
分寸——
什么分寸？
“可是……我只是想抱抱您，”周纪淮的语气严肃，杜曼只既惧，又无措，“只是抱抱，这要什么分寸？”
周纪淮无奈地看她一眼。
“只是抱？”
“嗯。”
杜曼只朝他伸出两只胳膊，如同幼时千百次的举动。只是手臂不再短小，肉感。取而代之的，是骨肉匀称的修长，皮肤在暖色的灯光底下，依旧呈现莹润的白。
周纪淮那片刻的感怀，没有言语。在杜曼只眼里，变成一种默许。
低落的情绪重新昂扬，她小小的欢呼一声，跳到了他的怀里。
“我就知道，先生不会这么狠心——”
“下来。”
“唔？”
“小只，”腰上一沉，杜曼只的腿不出意外地架了上来。周纪淮略微头疼，把目光从触及的那一片绵软移开。耐心，“下来。”
“不要，”杜曼只不明白先生又怎么了，“先生，是我最近做错了什么事吗？”
“没有。”
“那您为什么对我这样疏远？”
“不合分寸。”
“什么啊，”杜曼只不高兴地抱紧周纪淮的脖子，贴近，香根草的气味涩然，“从前您抱我、亲我，也没讲过什么分寸。突然因为我长大这个理由——您怎么认为我长大了？头一回来例假，郭姨讲我大姑娘了，您却说我还是小孩子；现在我认为，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您却又讲我长大了，不予我亲近了。怎么可以这样？”
杜曼只好长一通话。
开口，由呼吸间濡湿的气，灼灼地喷吐进周纪淮的耳廓，渗进神经。
“小只……”
“——叮咚。”
一阵门铃声打断周纪淮要讲的话。
“是斐斐来了，”杜曼只反身，循声看一眼。又转回头，非要气他似的，在周纪淮脸上使劲儿亲了一下。柔软的嘴唇离开，发出轻微的“啵”声。她弯起眼睛，“我先去给她开门了——您别想糊弄过去，晚上再说。我记着。”
杜曼只从周纪淮的怀里离开。走时，听见他很低的咳嗽一声。
是感冒了吗？
拉开门的一瞬，这个问题被一个拥抱推走。
江斐斐兴高采烈：“小只！”
“吃过午饭了吗？”杜曼只低头，去给她拿拖鞋，“我让郭姨给你留了鸡架——嗯？”
视线里，江斐斐的绑带马丁靴后面，还有一双运动球鞋。
杜曼只仰头，对上一双明朗的笑眼。
“你怎么也来了？”
“他来我家过寒假，正好，一块儿来。”江斐斐拿胳膊搡了搡，“骆至，还不叫人？”
骆至是江斐斐的表弟，杜曼只与他见过两三面。去年，来市一中打过篮球联赛。大概，是不怎么习惯与女孩子相处，明明球场上肆意，私下与她们，总有些腼腆。
“姐姐好。”
他的眼神又飘忽。
怎么还是这样？照顾到骆至内向的性格，杜曼只朝他友好地笑了笑，“进来吧。”
江斐斐换好拖鞋。抬头，看见玄关门边的一道人影，利落挺拔。
稍愣：“……周叔叔好。”
“嗯，”周纪淮压一下头上那顶黑色的毛毡礼帽，“我出去一下。你们玩得高兴。”
杜曼只下意识拉住他：“您晚上还回来吧？”
“当然回，”眼见小姑娘一副警觉模样，疑心他答不上要跑。周纪淮好笑地拍了一下她的脑袋，“真是八百个心眼都用在我身上了。”
杜曼只嘟囔：“还不是因为您总不守信。”
还是乖乖与周纪淮道别。站在门口，看他离开。只是，不如往常那样匆匆。他踏出门时，目光略微审视地在骆至身上停顿一下。
杜曼只介绍：“这是斐斐的表弟。”
“叔叔好。”
“嗯。”
周纪淮颔首。回身，跟杜曼只挥一下手，踏进电梯。
江斐斐吐舌：“每次见到你爸，都觉得很吓人。明明没做什么，就是气不敢喘一下。”
“夸张。”杜曼只皱了皱鼻子，却并不予反驳——或许，是那一点儿少女的虚荣心作祟，杜曼只很享受周纪淮偏爱的态度。尤其，是他午夜被露回家，一身硝烟与血。杜曼只闹出一些动静，周纪淮就会进来看一看。把踢到地上的被子捡起来，把压住的头发拨出来。动作，在横戾的一身郁气里，总是拥有大相径庭的温柔。杜曼只出神片刻，侧了侧身，“快进来吧。”
江斐斐狐疑：“你刚刚在想什么？脸好红。”
“没有。”杜曼只下意识否认。
这个否定词出现的时机，甚至，比江斐斐最后那一个字的韵母还前，抢先地答出来。
以至于杜曼只自己也愣了一下。
江斐斐立刻捉住她的尾巴，“你心虚了！”
“我心虚什么，”杜曼只抿嘴。这话，既像反问，也像自言自语地喃喃。她垂眼，“我只是在想先生。”
“啊，”江斐斐失望地瘪嘴，“我还以为有八卦可以听呢。”
“你想听什么八卦？”
“高三那位梁学长不是总来找你么，大家都说他喜欢你。我还以为——”
“是问我是否有报名生物竞赛的想法。”
“——才怪！”江斐斐白眼翻上天，“他这是一个借口都要用烂。你不知道，他一直盯你写试卷的侧脸呢。”
“无所谓，”杜曼只平静，“我不喜欢他，但也不能干扰他喜欢我。”
“那姐姐，你不会觉得烦吗？”
骆至忽然问。
他讲话总有一些鼻音，压住清朗的少年音色。
“为什么会烦？”
“……比如送花、送礼物什么的，”骆至看向她，“不会觉得困扰吗？”
“不会。”
杜曼只不太喜欢这个话题。回答完骆至的话，去和江斐斐一起看电影。
“姐姐，”片头刚过，骆至压低声音问，“周日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去踏青？”
杜曼只摇摇头。
“你有事吗？其实换一天——”
“你想都不要想啦，”江斐斐横插进来一句，“小只家教很严的，一般不出去玩。”
骆至惊诧：“真的？”
“嗯。”杜曼只点点头，“先生不让。”
骆至蹙起眉：“怎么可以这样？”
“喂喂，”江斐斐及时打断他，“你要是不看电影，就离开。别在这说话烦人。”
骆至不说话了。
-
周纪淮在影片尾声回来。
即便，阖门声已经放得很轻，杜曼只也立刻察觉。
她起身，习惯性打量周纪淮一遍。
总是担忧他出去工作，再受什么重伤，压着不告诉自己。见他面上完好，又把鼻尖凑近，嗅了嗅——没有血气，只有温暖的香根草味道。这才放下心。
“您去哪了？”
“见一位老朋友。”周纪淮轻声，“电影好看吗？”
“还好。”
交谈几句，江斐斐与骆至已经收拾完全，也谢绝了周纪淮的晚饭。
“我们走啦。”
江斐斐挥一下手，道别。才转身，便被周纪淮叫住。
“等下。”
“嗯？”
“是你的手表吧，”周纪淮手里一方黑色的运动腕表，向骆至微微一笑，“忘在沙发上了。”
不知道是否是杜曼只的错觉，骆至没有先看那一块表，反而，是来望她。很短，视线蜻蜓点水地掠过。
“谢谢叔叔。”
不及杜曼只细看，骆至已经轻声道谢，接过了表。所有的表情，都由无机质的银灰电梯门一阖，消掩。
可这也无需杜曼只探究。
“那位男生是与你同校的吗？”
周纪淮问得莫名其妙，杜曼只答得茫然不解。
“不是，是十六中的。”
“十六中，”周纪淮略一思索，“体育生？”
“嗯——怎么了？”
“他喜欢你。”周纪淮轻笑，眼角一钩如月的笑弧。杜曼只很爱他笑，可这句话一讲出，她第一次有烦躁的感觉。听他继续，“但是，我不建议你与他接触。”
那股躁动的烦懑幽灵似的出没，这会儿，又不见了。
“为什么？”
“他——”周纪淮略拧眉，“小小年纪，心思不正。”
杜曼只没有想到是这样严重的评价。
“怎么会，”她不由替朋友申辩，“骆至挺好的。只是平常内向，不爱表达。您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周纪淮的目光停顿须臾——有思考、打量，甚至还有半分少见的犹豫。
片刻，伸手在杜曼只的脑袋上捋了一把。
“算了，”他似是无奈地叹了口气，咽下将说未说的话，“可能，是我多虑了。”
杜曼只踮起脚尖，回撞了一下他的掌心。
“先生，您很奇怪。”
“是么，”周纪淮垂眸。眼皮上薄薄的一道褶，横延去眼尾。有笑，“有男生喜欢挺好的——可能是我紧张了，总担忧你吃亏。不过，你都这么大了，试试交朋友也很好。”
先生在说什么？
这些字眼，杜曼只一个也听不懂。
“……交朋友？”驻立原地，她呆呆地重复那一个最复杂的字词。
周纪淮以为她害羞，不由笑更明显些，“不然，以后该找谁照顾你？”
“您怎么又提！”
杜曼只遽然拔高音量。小猫被踩住尾巴，炸毛地跳起来。
真是讨厌透了。
先生总要把她抛弃的那些言论挂在嘴边——尽管，她心知并非他本意。可是每每听见的这一种感觉，让她总很难受。
“为什么总要把我扔给别人？”
小脸气得涨红，几小时前未理清的旧账背也重翻出来。
她无理取闹似的跺脚。
“我只要和您在一起，只要和您！”
“小只。”
周纪淮神色依旧保持那一种处变不惊的温和。好像杜曼只这一通吵闹，没有影响他半分——这几年，他原本横冷在外的戾气，尽数收敛。如同一只蛰伏在玉里的鹰，温润沉稳的气度修饰，掩盖真正锐利的锋芒。杜曼只不明白先生为什么这样。
“我以后总要比你早走，这是不争的事实。”周纪淮抬手截住杜曼只要开的口，“可没有人照顾你，我不会放心。”
“都说父亲最大的心愿，是看女儿成婚——这几天想来，我也——”
“……您到底，在胡说什么呢？”
这托孤似的遗言，让杜曼只眼神空白一刻。喃喃打断。
“这几天您就不对劲，总要疏远我。现在，又要说什么结婚——亲眼看我离开您，才如释重负吗？”
周纪淮的衬衫，在杜曼只的手指底下变形。扭曲，皱成一团。
“先生，您是遇见什么事了吗？”
“没有。”
“您又骗我！”杜曼只立刻叫起来，“这几天，家里总有被翻找的痕迹，您回家也越来越晚。医药箱的碘伏少了半瓶，纱布少了四卷，退烧药少了半盒——您是不是又去工作了？”
证据被一桩一件抖落。
周纪淮稍怔。避开杜曼只要扯他衣服佐证的手，又无奈地笑起来。
“聪明的女孩。”
“为什么？您明明讲过要停手——是不是蒋方行，他来要求的您？”
杜曼只急得眼睛都红。
“先生，您不能去……”
“我想过了，小只。”周纪淮的视线，停在客厅茶几上，那一瓶生机勃勃的马醉木上——杜曼只从别墅带到这里，细心地养了三年。他低声，“人各有命。选择了的，修正不了；既注定的，改变不了。”
“我从出生，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坏人。”
周纪淮的视线逐渐上移。注视芽尖那一点经光照过的翠色，明亮。而鲜为人注意的，底下的投影，也更灰暗。
“休假已经够长了。现在也要——也该履行坏人的职务。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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