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小费
她甚至能想像到，她的父母在得知何绢频频往家里寄钱的消息时，会有多么的羡慕嫉妒恨。但是，很遗憾，她暂时还不能像何绢那样理直气壮地卸掉脑袋上那顶“赔钱货”的大帽子，至少截止到这一刻，她连上学的费用都没能力还给她们。
但她不打电话，家人却主动联络到了她，原因是有了钱的何绢非常骚包地买了一个手机，于是理所当然地，她老妈的河东狮吼就沿着这个高科技产物，杀气腾腾地追踪了过来。“杀千刀的赔钱货，好歹我也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你拉扯大了，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瞧瞧人家绢儿，都已经寄回家好几千块了，你是干啥的？你到底是干啥的？我告诉你，你要是再不给老娘寄钱，我就给你永永远远地断绝关系……。”
赵小明没有听完，就果断地挂断了电话。
抬起头，天空永远都是那样，湿漉漉，雾蒙蒙的。就跟千万根浸了水的丝带一样，韧劲十足地勒住人的脖子，让人憋闷的几欲窒息。长期坚守的东西，终于在那一刻有所松动了，或许，她也可以像小林那样，既可以坚守自己的底线，也可以额外地赚取一点小费。
可她还在犹犹豫豫地没有下定决心时，小试牛刀的机会突然就来到了她的面前。那天中午，她正在给一个客人洗头，那人突然回过头，一把抓起她的胳膊，关切地问：“姑娘，你这是怎么啦？”
这是一个面容白皙，鼻挺嘴方，斯文儒雅的中年男子。他的眼神纯净，温和，一看就是个良知未泯的好男人。其实来发廊的这一个多月，赵小明身上早已经不再像原来那样满是脓疮了，只有一些灰色的疤痕，零零星星地分布在她胳膊上，但他既然要大发慈悲，她自然也是来者不拒。
赵小明满脸都堆满了受宠若惊的笑容，说：“老板，你好有同情心哦，居然连这个都注意到了……。咳咳，其实也没什么，就是生活太过艰辛了。”
她不是个漂亮的女人，但要是动起什么小心思来，满脸都是那种生动而又妖娆的别样风情。谈不上妩媚，漂亮，但那种小狐狸一样的灵气，还是相当博人眼球的。
那个男人微微一愣，低声说：“小姑娘，你也会按摩吗？”
赵小明说：“还不太会，但是，我可以学。”
于是，那一天，赵小明第一次跟着那个眼神温和的男人上楼了。他还真的是一个正人君子，一躺到小床上就呼呼大睡起来，任凭赵小明在他身上敲敲打打地跟修理机器一样，都没有半点反应。
一个小时的时间到了，赵小明推推他，礼貌地说：“老板，一个小时的时间已经到了。”
中年男人坐了起来，掏出100块钱递给赵小明，转身就下楼去了。
赵小明捏着那有生以来，第一次轻轻松松赚来的小费，激动的跟盗窃成功的贼一样，以至于下楼的时候，都觉得所有人都在向她行注目礼。
何绢欣慰地说：“老大，你终于想通了，这样就对了，人不为钱，天诛地灭。”
从此以后，赵小明正式成为了一名按摩小妹，但她最大的底线，就是允许客人在她身上揩点油，而一旦涉及到其他更过分的问题，她立刻要求换人。
如此过了三个多月，她终于往家里寄回了第一笔钱，5000块，是她这几个月的全部收入。收到钱后，父母的态度瞬间就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绝口不再提“杀千刀”，“赔钱货”了。左一声闺女又一声心肝的，直接把她身上的鸡皮疙瘩全都给召唤了出来。
赵小明也试图为父母的势利寻找一些借口，譬如太过贫穷的生活环境，譬如等着给哥哥们盖房娶妻……。可最后，她仍然没办法找到一个让自己心理平衡的支点。难道残酷的现实不但能折断了人的脊背，甚至连血浓于水的骨肉亲情，也都一并给摧毁了吗？
和何绢一样，从第一笔钱寄出的那天起，赵小明也被她那个穷困不堪的家庭视为了唯一的救命稻草。只要是打过来电话，翻来覆去的不管怎么绕圈子，但最真实的意图始终只有一个，那就是要钱。
大哥请人说媒了，要钱。订婚了，要钱，下聘礼了，要钱，要盖新房了，要钱……，钱，钱，钱。
赵小明以前听人说过，如果觉得伤心，就可以抬头看天，因为广阔无垠的天空，会让人豁然开朗。她的确抬起头了，却看到犹如山体滑坡一样的巨石，冲着她劈头盖脑地砸落了下来。
她疲惫不堪，双脚跟陷进了淤泥里似的，明知再这样跋涉下去，最终也难逃没顶之灾，却还是被难以割舍的亲情役使着，一步一步地，身不由己地往下走去。
时光如梭，转眼就过去了一年。
在这期间，赵小明学会了逢场作戏，学会了曲意逢迎，学会了用单纯无害的笑容，把男人口袋里的钱顺利地勾出来。当然，所有的这一切，都不能超越她固守的那道底线。
而何绢，已经彻底地成为了一个恶俗，豪放，泼辣的性工作者，遇到出手阔绰的嫖客时，她便是风情万种的小女人，可要是遇到了试图赖账的小瘪三，她连衣服都不穿都敢追下楼去。
在别人看来，她就是一个自甘堕落，没有任何尊严的肮脏女人，但只有赵小明知道，堆积在她身上的压力是多么的不堪重负。担负着两个弟弟的学费和生活费已经够吃力的了，可他的爸爸又因为腿骨坏死，却又亟需钞票动手术。
何绢没有别的出路，只能拼命地赚钱，赚钱。
她们，包括小林和小雨，都是在黑夜里穿行的幽灵，看不到鲜花遍野，在明媚的阳光中装点春色。看不到似水流年，在无声飞逝的时光里轻吟浅唱。
生意空暇的时候，何绢望着马路上那些手挽着手的情侣，也会出神地说：“小明，等我弟弟读完大学后，我也要像正常的女人一样，好好的谈一次恋爱。”
小林苦笑一声，说：“我们这样的女人，还有谈恋爱的资格吗？”
的确，多么悲哀，她们正是二十刚出头的花季少女，却已经失去了光明正大地谈恋爱的资格。可是，渴望爱与被爱，就跟万物生长的自然规律一样。无论怎样克制，都难以遏制它的蓬勃发展。
一个阴雨绵绵的下午，第一个同情她，第一个给她小费的男人又出现了。眼圈有点微微的泛红，一副很疲惫的样子，他的袖口高高地卷起，青筋毕露的胳膊痉挛似的不停地颤动着。他的眼光自动过滤掉了另外几个女孩，准确无误地落在了赵小明的身上，声音柔柔软软地说：“帮我按摩，行吗？”
赵小明绝不是淑女，但那一刻，她突然不敢看他的眼睛，只是羞涩的点了点头。
可他刚躺在床上，又呼呼睡着了。赵小明也乐得清闲，索性趴在床边肆无忌惮地开始打量他。
这个人的外表并不是很出众，但却能给人一种非常舒服的感觉，那感觉，像沙滩上的落日余晖，像晚饭后的徐徐清风，让人特别的放松和自在。
正是一天中最繁忙的时段，来来往往的按摩者并不在少数。而这样的喧嚣，是薄薄的一层布帘根本就难以抵挡的。所以，他刚睡了半个小时，就被临床的动静惊醒了。
好在是小林接待的客人，总不至于会上演什么限制级的不良画面。不知为什么？赵小明有点害怕，她害怕那个男人知道这个发廊里有黄色的交易，她害怕他会厌恶她，鄙视她……。
男人睁开惺忪的眼睛，先是紧张地看了看手腕上的表，然后又放松了下来，把那条青筋毕露的胳膊放在她的手腕里，说：“这只胳膊连续工作了三个多小时，快废掉了，你能帮我捏捏吗？”
赵小明依旧不敢看他，只是温顺地握住他的胳膊，一下又一下地，开始卖力地捏了起来。他的肌肉很结实，而她的那点力度，最多也只起了一个隔靴挠痒的用途。但男人并没有嫌弃她，反而体贴地问：“你累吗？累了就歇一会吧。”
赵小明摇摇头，说：“不累。”
他看着她那副不胜娇羞的样子，好奇地问：“我看你不怎么讲话，你是刚来的吗？”
赵小明又摇摇头，说：“不是，我来这儿已经一年多了。”
说完这话，她心里又是一阵懊悔。在这种地方呆了一年多，他会怎么想自己呢？
正觉得窘迫，男人又看了看手表，把胳膊从赵小明的手里抽了出来，说：“我得走了，一会儿还要做手术。”
“做手术？你是医生吗？”赵小明愕然地问。
“对呀，不像吗？”说着，又掏出一百块钱，放到赵小明的手心里，颇有几分歉疚地说：“我不是有钱人，所以，别嫌少，收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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