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噩梦工厂
就这样，两个刚找到落脚之处的苦逼，又跟盲流一样，再次灰溜溜地流落到街头了。所不同的是，现在的她们比刚下火车时的状态好了很多。至少，洗了澡，换了干净的衣服，身上已经没有那股令人作呕的汗馊味了，至少，兜里也有了几张红彤彤的钞票壮胆了，至少，她们现在目标明确，已经不再像原来那样无所适从了。
赵小明依稀记得，原来听村里其他南下打工的人说过，虎门镇南栅区，厂房林立，工业繁荣，是打工者聚集的地方。所以，她们现在的目标就是去南栅找工作。
两个人拖着行李，气喘吁吁地来到了公交站牌下，顶着能把人烫出水泡的太阳等了足足有四十分钟，才看到一辆中巴车晃晃悠悠的驶了过来。
车刚一停稳，两人便忙不迭走了上去。
售票员例行公事地问：“去边度呀？”
二人一脸蒙逼。
售票员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用蹩脚的普通话又重复了一遍：“去哪儿呀？”
赵小明赶紧说：“南栅。”
前面车厢里的人顿时哄笑起来，有个男人流里流气地说：“小妹妹，坐反了。”
两人正在慌张，司机已经一脚踩在了刹车上，车门一开，骂骂咧咧地说：“土鳖，下去啦。”
仓皇下车后，她们站在明晃晃的街道上你看我我看你的傻眼了好久，才恍然大悟：原来在城市里坐车，不仅仅要看对目的地，还得注意不能坐反了方向。
两人只得“吭哧坑哧”地拖着行李，穿过车水马龙的马路，到对面的站牌下重新等车。还好，过程虽然曲折，但总算顺顺利利上了公交车，来到了打工者汇集的地方：南栅。
果然如传说中的一样，大小林立的厂房门口，几乎都挂着醒目的招工启事。
她们选了一家看上去颇具规模的电子厂，进去一问，待遇也还不错，包吃包住，基本工资600，加班一个小时五块钱，听那个招工负责人说，几乎每人每月，都可以拿1500块钱工资。
1500块呀，这对于一直生活在偏远农村的她们来说，收入已经相当可观了。
这么丰厚的条件，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她们当机立断，进厂。
因为完全合乎条件，她们没有任何悬念的就被录取了。接下来，就是填表格，签合同，录指纹，分宿舍，不到一天的时间，所的进厂手续都给办好了。
当她们怀着尘埃落定的心思，喜滋滋地憧憬着美好的未来之时，生活却又向她们板起了冷硬的面孔。
每天晚上12点半下班，而凌晨五点，尖锐的起床铃声就会把她们从床上薅起来。动作稍微慢一点的，对不起，迟到，罚款50，50块，相当于她们没日没夜的加班两天的总收入，想想都让人觉得肉疼。
所以，只要起床的铃声一响，所有的人都是连滚带爬地从床上爬起来，端着洗漱工具就匆匆忙忙地往盥洗池跑，刷牙，洗脸，上厕所，总计时不能超过15分钟，然后就端着饭盒就往食堂跑，吃早饭加上洗饭盒，总计时不能超过十分钟，于是，不管男女，吃早餐的时侯都是清一色的抻着脖子，瞪着眼睛，咕噜咕噜的往喉咙里灌，然后一抹嘴，风风火火的就往车间里跑。
在这里，每个人都跟麻木的机器人一样，除了加班加点地连轴干外，几乎失去了作为高等动物应该具备的喜怒哀乐。来不及展望未来，没时间缅怀过去，甚至，连说话都没有时间。上班是流水线工位，容不得有半点马虎，下班后浑身都跟散了架似的，简单地冲洗一遍，往床上一倒就不省人事。
除了工作强度大以外，她们居住的环境也糟糕无比。
首先，食堂里米饭不是馊了，就是和小石子之类的异物结伴而行，一口吞下去，把牙齿硌出血的事常有发生。也有人苦中作乐地调侃掌勺的厨师。“哎呦，你老人家看看，多新鲜呀，沙石里面居然还有米饭。”
其次，就是每天下班后的冲凉问题了，广州的天气燥热且又沉闷，一天班上下来，身上又粘又湿，跟裹了一层刀枪不入的金刚罩一样，甭提多难受了，所以，每个人下班后，不管多么累，首要的任务就是提着一个水桶往盥洗池里跑，接满水后，又提着往厕所里跑。
没有公共淋浴中心，所以大家只好提着水桶，缩在蹲便器的旁边，边忍受着阵阵恶臭，边用毛巾撩拨着水往身上擦……。
可就是这种仿佛地狱一样的冲凉环境，水质居然还雪上加霜地出现了问题。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水龙头里居然出现了很多小虫子？红色的，线头一样又细又长，一桶水接满后，水面上漂浮了一层那样的小虫子，仅观之都让人觉得直起鸡皮疙瘩。
但天气实在太过燥热了，不冲凉根本就没办法入睡。于是，开始有人用丝袜罩着水龙头，利用它过滤水质。
这个办法倒是把大一点的虫子给拦截了，但那些细小如针眼一样的虫子，还是顺着水流流到了桶里，然后再随着毛巾流到了人体上。有时候冲完凉了，却发现身体上到处都残留着那种红色的小虫子。
皮肤敏感的赵小明首当其冲，率先被那些叫不出名字的小虫子给咬了个千疮百孔，那段时间，她身上就跟被敌人攻陷的重灾区一样，大片大片的红疙瘩，层出不穷，奇痒无比。挠烂，汇脓，结痂，落疤……。再到后来，她索性不敢冲凉了，实在忍无可忍，就用水淋湿了毛巾，简单擦一擦就草草了事。
自从水质出现问题后，洗脸刷牙也成了一大难题。最糟糕的时候，她们甚至长达一个月不去刷牙，不去洗脸，正值鲜花怒放的年龄，一个个都灰头土脑的跟山林野人一样，甭提多狼狈了。实在忍无可忍了，便买瓶矿泉水，漱漱口就应付了过去。
以何绢的话说，看在金钱的份上，忍得了也要忍，忍不了也要忍。她已经计划好了，等这个月发了工资，先给爹娘寄回去四百块，然后再给正在读高中的两个弟弟寄过去六百块。前几天她往家里打电话时，母亲反复强调，已经快一个月没给她的弟弟们寄生活费了，等她发了工资，无论如何也要先给弟弟们寄过去。就冲着这个理由，条件再艰苦她也要咬牙坚持。
赵小明虽然僵持着不肯往家里打电话，但也盘算着等发了工资后，也要像其他有条件的打工者一样，在外面租个房子住，这个鬼地方，快要把她逼疯了。
可是，天意弄人，好不容易盼到发工资的时侯了，却被冷冷的告知，第一个月的工资要当做押金，不予发放。
什么叫绝望？绝望就是你已经把钱分门别类的分配好了，却突然被告知，一分钱都没有。
何绢一想到弟弟们还在翘首期盼的生活费，一想到父母希望落空的浑浊眼神，绝望的当场就呜呜大哭起来。
赵小明本来还指望着厂领导看在她可怜兮兮的凄惨模样，能够心生恻隐，把工资给她们开出来。却不料，何绢刚喊了两嗓子，就被保安推了出去。
那一刻，赵小明认识到了一个尖锐的事实， 在这个把活人当成机器人压榨的工厂里，没有怜悯，也没有同情，有的，只是冷漠和欺凌。因为她们是最卑微的打工者，所以只能像脚下的污泥一样，被人肆意践踏却根本就没有还手的能力。
好在安小米给赵小明的钱，除去买日用品和基本开销外，还余下两百多块钱，可她刚拿出来，就被何绢拒绝了。这两百多块钱，是她们最后的保障了，不到万不得已，她们根本就不敢动。
没有任何办法， 除了抓心挠肝地等下个月开支外，根本就没有别的出路了。
如此浑浑噩噩地又过了半个多月，有天晚上一直加班到凌晨一点，何绢实在扛不住了，就谎称上厕所，猫在蹲坑边睡着了。
领班是个脾气火爆的中年女子，她一看何绢迟迟不归，直接冲进厕所，把她给揪了出来。可怜何绢还睡眼惺忪地没搞清状况，就被领班拉着衣服在车间里游起了街。“她妈的，一个小时给你们五块钱班费，你们居然还在加班的时侯睡大觉，你们对得起那五块钱吗？对得起厂领导的信任吗？”
何绢吓得魂飞魄散，一边嘤嘤哭泣一边小声哀求：“领班，我错了，我错了……。”
领班猛推她一下，何绢踉跄着向后倒退了几步，一下子蹲坐在了地上。
赵小明勃然大怒，一拍桌子就站了起来：“你干嘛打人？”
领班一看有人公然挑战自己的权威，便冷笑一声说：“吆，还有打抱不平的呢？别说我并没有打她，就算我打她了，你能怎么样？”
赵小明说：“我是不能怎么样？我只想提醒你，但凡狗腿子，到最后都没有什么好下场。听我的，你以后上街最好戴着头盔，披着铠甲，否则，被你欺负过的打工者要是联合起来，我担心你不死也得被人打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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