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东莞
赵小明永远都忘不了那一年。1998年，正是南下打工潮最风行也最狂热的一年，哪怕是信息和交通都严重闭塞的偏远乡村，都知道前往东莞，前往虎门，就可以赚到很多很多的钞票。在他们的眼里，东莞，虎门就是传说之中的人间天堂，仿佛连地板都是镶金嵌银的，随便趴地上抠一点回去，就可以盖起三间亮堂堂的大瓦房。
可她和何绢，两个同样怀揣着淘金梦想的土老帽，却被被冷冰冰地扔在了这个举目无亲的城市里。
这里就是东莞，坚硬的柏油路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沥青味道，森然挺立的高楼大厦，透漏着拒人千里之外的漠然。街道上那些行色匆匆的行人，连后脑勺都透着麻木和冰冷，她们甚至不愿意对街头那两个不知何去何从的女孩，行一次哪怕是怜悯的注目礼。
这就是东莞留给她们的第一印象。没有遍地的钞票，没有如花的繁锦，有的，只是冰冷，漠然，仿佛坟墓前面的墓碑。
而截止到这一刻，她们两个人的钱加起来，也只有五十多块了。不敢打的，更不敢住宿，甚至，连几块钱的晚饭，都舍不得吃。因为她们根本不知道，等待着她们的未来，会是怎样的一波三折， 险象环生？
饥饿，疲劳，无助……，何绢望着这座华灯初上，流光溢彩的城市，不觉就红了眼眶。哽咽着说：“小明，怎么办呀？今天晚上，难道我们就这样流落街头了吗？”
其实，论年龄，她比赵小明还大一岁，但从小到大，她都唯赵小明马首是瞻，早已经习惯性地把她当成自己的主心骨了。
赵小明不耐烦地说：“绢儿，你哭什么呀？哭就能解决问题吗？”说着，从随身携带的小包里找出了安小米的电话号码，“现在，我们首要的任务，就是找个打电话的地方。”
她们拖着沉重的行李箱，刚转过街头，便看到一个卖报纸的摊位前摆放了一部黑色的电话机。有个黑瘦如萝卜干一样的男子，正百无聊赖地坐在外面的凳子上抠脚丫。
赵小明走过去，问：“老板，这里可以打电话吗？”
那男人头也不抬地说：“可以，一分钟一块钱。”
电话费自然是昂贵的，但赵小明考虑到给安小米说清情况最多也就一分钟而已，便开始拨电话号码了。
电话拨通后，却迟迟没人接听，“嘟嘟”的忙音跟一窝乱糟糟的老鼠一下，七上八下地挠着赵小明的心。怎么办？安小米居然不接电话。如果连这唯一的一线生机都断了，那她们今天晚上，铁定会毫无悬念地流落大街了。
情急之下，赵小明一连打了三次电话，可这三次电话都无一例外地无人接听。
赵小明放下电话，对紧张兮兮的何绢凄然一笑，摆出了一副无计可施的沮丧模样。两人相对无言，正被绝望折磨的无以复加，报摊老板却突然伸手说：“四块钱，拿来啦。”
赵小明惊讶地说：“电话没打通呀。”
“有没搞错呀？你明明就打通啦，别废话，给钱。”
赵小明还想给他争辩，但何绢扯了扯她的衣袖，示意她不要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陌生街头和人较劲。
虽然四块钱对于此刻的她们来说，绝不是小数目，但赵小明望着报摊老板那副尖酸刻薄的嘴脸，实在没有精力再给他争辩，只得从口袋里摸出四块钱，甩到了他的报摊上。
至此，唯一让赵小明抱有希望的火苗也熄灭了，安小米的电话始终没人接听，这意味着，她们就像被命运的大手猛然甩进沙漠里的两尾小鱼一样，是生是死，只能听天由命了。
她们两个垂头丧气地拖着大包小包的行李，漫无目的地行走在霓虹闪烁却又荒凉冷清的大街上。今晚，如果没有奇迹出现的话，这条冷冰冰的街道，就是她们的栖身之地了。
又往前走了一会，又累又渴的她们实在精疲力尽了，索性背靠着背，在公交站牌下坐了下来。
有一个背着口袋四处捡瓶子的老婆婆起了恻隐之心，用夹杂着方言的普通话问：“娃子，没地方去了吗？”
何绢看着老人那满面风霜但却慈眉善目的苍老面孔，“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她这一哭，倒勾起了老人的心酸来。她抹了一把潮湿的眼眶，颤巍巍的从口袋里掏出了半袋饼干，递到她们面前说：“可怜的娃子，干嘛要出来遭罪呀？”
的确，她们早已饥肠辘辘了，火车上的盒饭要十五块钱一盒，她们没有舍得买。一天一夜的路程，她们每人只干巴巴地吃了几颗煮鸡蛋，而兜里那点可怜兮兮的钱，还要用来应付随时都会突发的意外事故，所以不到万不得已，她们甚至连两块钱一瓶的矿泉水都舍不得买来喝，更别说花钱吃饭了。
对于此时此刻的她们来说，老人递过来的那半袋饼干，根本就不亚于冬夜里的那根火柴。那是这个冰冷的城市，唯一的一抹温暖，而这抹温暖，还是从一个拾荒老人的身上得来的。
何绢吞了口唾液，刚要去接那饼干，赵小明却把她伸出的手打了下去。做人不能那么无耻吧，再怎么落魄，也不能去分食一个拾荒老人的食物呀。
爱莫能助的老人离开后，她们两个蜷缩成一团，依靠着灯牌闪耀出来的灯光，准备就这样在街头露宿一个晚上。好在这个地方的天气燥热，即使没有被褥，也不至于感染风寒。
她们决定轮波休息，一人睡着后，另一人必须大睁着双眼在周围巡逻。话虽如此，但事实上，她们根本就不敢闭上眼睛。都是十八九岁，连男孩的手都没有拉过的黄花大姑娘，万一遇到什么流氓或者醉汉……，哦，天，她们几乎不敢想下去。
为了谨慎起见，赵小明费尽心思地从旁边草丛里找来了两块石头，一块紧攥在手心里，一块交给了何绢。她神色坚定地说：“绢儿，今晚，只要有人敢来冒犯我们，你都要忘记自己是女人，跟我往死地揍他，明白吗？”
“好的，老大。”何绢郑重地说。这声“老大”决不是调侃。一旦赵小明站出来发号施令，她都会本能地称呼她为老大。
而事实上，这位她心目中的老大，确实也没有让她失望过。不论是当窃贼去野地里偷瓜，还是和一帮半大小子决一胜负，赵小明就从来没有失过手。个头矮小，其貌不扬的她，就好像凝聚了什么天地之精华一样，浑身都有一种又邪气，又魅惑的诡异力量，令人难以忽略，且又难以征服。
就比如她和比她高出半个头的男孩子打架，两个回合下来，就被人鼻青脸肿地打趴下了。打人的男孩子正在沾沾自喜，但一回头，妈呀，那野丫头居然提着把杀猪刀杀气腾腾地追了过来。打人的男孩当即便捂着头，边跑边鬼哭狼嚎地呼喊着救命了。
至此一役，再也没有男孩子敢在赵小明面前随意叫嚣了。甚至连何绢那群柔弱不堪的小跟班，都因为她的庇护而再也没有被那帮熊孩子欺负了。
又苦苦熬了两个小时，何绢终于支撑不住了，趴在行李箱上就睡得不省人事。
赵小明也很困，双眼就跟502强力胶一样，眼睫毛一碰到一起，就必须用强大的意志力才能勉强分开。为了驱散困意，她只得围着公交车站牌小跑起来，一圈，两圈……。
大概跑了五十多圈后，霓虹灯下的危险悄悄降临了。
一个流里流气的中年男子站在马路中央，正虎视眈眈地盯着熟睡的何绢。他赤着上身，穿着大裤衩，趿拉着拖鞋，隔着几米的距离，都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恶臭无比的酒气。
很显然，她们碰到色字当头的醉汉了。
赵小明顿觉汗毛倒立，浑身立刻渗出了一层冷汗，她下意识地踢了一下何绢，可那家伙睡的跟死过去了一样，竟然没有半点反应。
而此时，那醉汉居然又摇摇晃晃地向她们靠近了一步。大敌当前，赵小明反而冷静了下来。她看的很清楚，那家伙虽然喝了不少酒，但还没有到那种理智尽失的程度，至少，他的脚步虽然虚浮，却仍然能稳稳地站在那儿。
赵小明淡然一笑，说：“喂，当街猥亵女孩子，这罪名可不是闹着玩的……，被处罚事小，万一再传到老婆孩子那儿，你下半辈子可就麻烦了……。”
那男子打了个响亮的酒嗝，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又把色迷迷的目光盯在了何绢的身上。
赵小明依然笑的从容且镇定：“喂，我觉得，你得先把我干掉，才可以有机会猥亵美女。”说着，她扬了扬手中的石头，摆出了一副巾帼不让须眉的霸道姿势。并且扬了扬下巴，说：“实话告诉你，我们姐妹要不会点拳脚功夫，也不可能随随便便地就在大街上过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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