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只有先考科举了吗？
要去考功名？去做八股文？徐时行肚子里翻江倒海，一颗心也早就不知道飞到什么地方去了。
徐承宗见徐时行一副神不守舍的样子，继续说道：“三弟，你天资聪明，今日你之所言，足证你学问扎实。父亲大人在日，常道你二十岁前定能高中。父亲言不轻出，莫非就应从今年开始了？”徐承宗唏嘘了一会，似乎是在为自己的功名之路而骄傲。顿了一顿，徐承宗继续说道：“不过你切不可自恃聪明，而不知勤勉。需认真听张先生讲课，不可松懈。你可知道？”
“啊？……”徐时行猛地从神游中反应过来，只得模模糊糊的应了一个“是”字，却也不知道再说些什么才好。
幸亏过不得一会，已有小厮将午饭送来。古朴的木头食盒，和前世影视剧里倒也没多少区别。可是徐时行却已经没有多少心思去吃饭，这个时候一个人静静实在是太重要了。
感觉徐承宗对自己态度尚可，徐时行期期艾艾的说道：“大哥，小弟近日感染了风寒，伤了胃气，食欲不振，且怕同桌传染，恐怕不能陪大哥、二哥和先生了。”
“传染？”这是一个新词，徐承宗半天没反应过来。不过作为家族长子，徐承宗非常有长兄的觉悟，对这个徐时行小弟似乎确实是很好，急道：“既然感染了风寒何不多歇几天？请郎中来看过了吗？”
徐时行忙道：“小弟已经好多了。大哥不必操心。”
徐承宗说道：“那你快去歇息吧，你自小身子就弱，多歇几日方是正理。”
徐时行这么一听，简直喜出望外，不过还是得装出一副诚恳的样子道：“大哥陪先生快去用饭吧，小弟已无大碍了。”
徐承宗听徐时行说的坚决，也没强留，说道：“既如此，待会让厨房做些清淡的给你送去。”
总算是解放了，向张老师和徐承业行过礼，一个人轻快的向小院跑回去。
直到在自己屋子里坐定，徐时行这才真正松了一口气，开始认真考量起自己的出路和处境来。虽然才两天功夫，这深宅大院里的大致情况让前世看惯了影视剧穿越文的徐时行已经脑补完成。无非是男主人原来有一个非常不稳定的家庭关系，一夫一妻一妾。有道是妻不如妾，在原配夫人有两个儿子传宗接代的情况下，还纳了一房妾，也就是孙姨娘，对这个小妾必然是格外钟爱。这一来，夫人作为女主人的地位虽然不会动摇，但是感情上必然受了冷落。更要命的是，不知道这孙姨娘不知道为啥没有子女，老头还给孙姨娘收养了一个儿子——就是他徐时行，这偏心宠爱真是到了极点。如此一来，原配夫人当然更是不可忍，因为已经还牵扯到经济利益了，将来老头子的财产很可能要多分一份出去，两个亲生儿子就少分一份了。
更可恼的是，收养的儿子偏偏天资聪敏，读书也出色，将亲儿子都要比下去了，这更不能忍了。老大徐承宗虽然气量不大，只是恐怕是读书读呆了，连偌大家业也不要管，其他杂事更不会上心；老二徐承业一样的气量狭窄，估计读书能力一般，所以从小被当作反面教材，加上经济利益纠葛，这心里对自己恐怕早就恨得牙痒痒了。待到男主人一过世，孙姨娘靠山一去，自己可不就跟着受罪了嘛……虽然是碍于名声，徐承业不能明着赶人，想着法的三天两头折磨一下自己定然已是家常便饭。
“苍天啊……”徐时行在心里大呼一声，“你还不如给我开局一个碗，然后在广阔天地大有可为呢……”
只是此时再怎么抱怨也无济于事了，就想想当下吧，要学八股了，自己三字经都背不全，更不要说四书五经，四书五经不会，还怎么学八股？徐时行飞快的转起脑子，想找出一个解决问题的办法来。
半响，徐时行还是放弃了，他的大脑里没有一项前世带来的技能帮助他解决学八股的难题，再看看自己这小孩子身体，也实在是想不到什么符合这个身体条件的工作可做，跑出去混口饭吃都难啊。
徐时行颓然的坐着，哭都哭不出来，甚至已经脑补出那个便宜二哥想出一个接一个的借口来整治自己，而自己正在向鬼门关上爬。
金手指……金手指……徐时行急的站起来在屋子里转起圈来，人家穿越都有金手指，自己为什么没有……忽然间，徐时行灵光一现——过目不忘啊，这不就是刚发现的金手指吗？记忆里，四书五经字数不太多，只要抓紧时间看，肯定能很快看完，这几天，大哥不是让自己多歇息吗？这不就解决大问题了？大问题解决了，以自己前世高考都能上线的学习能力，还怕学不会八股？
徐时行兴奋起来，对啊，不就是多要点时间去背点书吗，这应该难度不大。有了这本事，还怕学不会八股吗？徐时行顿时又飘了起来，脑子了过了一边昨天看过的《昭明文选》，果然还在脑子里。
奥力给，徐时行给自己打了把气！
不对，自己这屋子里除了本《昭明文选》可没有《论语》、《孟子》啊，该去哪儿看这些书呢？徐时行一颗心又沉了下去。这偌大的书香门第四书五经必然是有的，可是放在哪儿呢?八成私塾里就有，徐时行脑子转了一圈，张老师那里是不能问了，都要学八股了，还要去看四书五经，这不是和做高考题前去找识字课本一样找骂吗？
对了，去找大嫂问问啊，不是说这大宅院里大嫂对自己最好，且书香门第出身，学问很不错呢。去问她，必然是知道的。何况大嫂不是说过一句有问题可以去问她吗？心里有了主意，徐时行也就按捺不住，冒冒失失的找那个美丽大嫂去了。
根据挨打那天的记忆，徐时行很快摸到了大院。运气也还不错，远远的就看见烟翠正坐在房门口晒着太阳，做着女红。想来这里便是大嫂所居了。
徐时行事到临头，又犹豫了一会，才拿起前世在大学里和女生搭讪的勇气，上前问道：“烟翠，我大嫂可在？我作业上有些疑问，欲向大嫂求教……”
烟翠抬起了头，居然还白了徐时行一眼。丫头能这样给少爷白眼？徐时行有点懵。还好烟翠很快点头道：“少奶奶在房间里呢，我进去禀报一声。”
好吧，这也是大户人家的规矩，徐时行只能表示理解。
不一会，只听房内传来王娇鸾的声音，“时行不过还是个孩子呢？有什么要紧的呢？请进来吧。”
这话听得有点耳熟啊，好像《红楼梦》里王熙凤说贾宝玉的话一样。徐时行一拍脑袋，礼教大防，这小叔子见大嫂恐怕不那么妥贴，怪不得烟翠要白自己一眼。
不过来都来了，还有那么重要的问题要解决，再想到马上就要由一个美女来给自己做培训，徐时行又屁颠屁颠的就往房内走去。
可是进了屋子后，一腔的期盼马上就化为了乌有，只见这两进的房间，王娇鸾坐在内间，门上还隔了一道帘子，晕死，又不是慈禧太后，搞垂帘听政，徐时行暗自说道，不过转念也就理解了，毕竟礼教大防，王娇鸾念自己年纪小，肯让自己来见她估计都是冒了天大的舆论风险的，遮上道帘子，好歹也是个说法。徐时行不知道，《礼记》上说叔嫂不通问，大嫂和小叔子之间平时连招呼都不打，王娇鸾肯这样和他相见，已经算是另眼相看，与别人大为不同了。
徐时行想到来的目的，赶紧收拾好心情，行礼道：“大嫂，小弟因前些日子大病一场，所学竟然好多都荒废了，小弟再做温习，有些书竟然不得其解，本当向张先生求教的，只是面对先生，心下总是有些惴惴，那日幸得大嫂答应，故也只得觍颜向大嫂前来请教。”
王娇鸾笑道：“叔叔说哪儿来的话，我倒是学了两年圣人之学，粗通而已。叔叔天资聪明，六岁开蒙，十岁已通经书大义，我怎么敢说一个教字呢？”
徐时行道这时才知道自己这副躯体的原主人真的是别人家的孩子，读书棒棒的。一时之间竟然踌躇起来，想着怎么措辞才能问到四书五经所在。
王娇鸾见徐时行发愣，还以为他拘束，便说道：“叔叔不必拘谨，有什么疑难说出来我或许能和叔叔探讨一二。”
徐时行脑子转了几转，实在想不出什么要看四书五经的理由，这实在是太不符合小神童的身份了——总不能说脑子坏了吧。又好奇王娇鸾在这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时代的学习经历，不由问道：“大嫂怎么会去读四书五经呢？”
王娇鸾笑道：“我们女子本来是只许读《女诫》、《女论语》、《内训》、《女范捷录》四部女四书，只是幼时见哥哥读书有趣，便缠着父亲也要跟着哥哥一起学，结果父亲宠我，哥哥疼我，受不住我的缠闹，便让我跟着一起学了。”或许是好久没有和人交流，也或许是面对这个代拜天地的小叔子感觉自不相同，心底不设防线，王娇鸾竟然回忆起了当初学习时的趣事：“记得刚开始学时，我是常常闹笑话，圣人说，无友不如己者，我就当做圣人说，不要和不如自己的人交朋友，结果哥哥笑我，若是每个人都不和不如自己的人交朋友，那世上哪里还有朋友？毕竟交朋友是相互的。”
王娇鸾沉浸在记忆中，继续说道：“我当时还很不服气，和哥哥辩论道，无友不如己者，这里的无字通毋字，友为动词，当然就是不要和本事不如自己的人交朋友啊。”
“哥哥说道，先秦时，文章都是刻在竹简上的，书写、阅读和保管及不方便，因而写文章就讲究字句推敲，力求用最精短的意思表达出来。如果说要表示“不”，直接用毋字就行了，没必要先用无，然后再通假毋字，再来表示不的意思，这样就绕了一个多余的圈圈。圣人在文章里其他地方要是表达“不”的意思，就直接用毋字，比如“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
“哥哥又说，圣人自己的朋友，就有不如他自己的。《宪问》里说：原壤夷俟，子曰：“幼而不孙悌，长而无述焉，老而不死，是为贼。以杖叩其胫”。这原壤是圣人从小玩到大的朋友，却也一生尽做着有违圣人之道的事情，可是圣人始终没把他不当做朋友啊。所以这句话的意思是，没有哪个朋友是什么地方都不如自己的，这样解，才真正体悟了圣人的仁恕之道啊。”
王娇鸾还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之中，徐时行的汗却已经是涔涔而下，他自己也是这么一直理解“无友不如己者”的意思的啊，看来是错到没边了。推而广之，原来学的一堆四书五经的理解很可能也都是错的……这四书五经还不会背，意思先弄错了，这还学什么八股？可真是要了亲命了啊。难道真的要装白痴，宠信再受一次大明王朝的启蒙教育？
徐时行一阵恍惚，忽然半天也不曾听见王娇鸾说话。抬眼望去，帘子后面的王娇鸾还是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徐时行本待出言，忽然联想到王娇鸾刚才说的话，霎时间明了现在王娇鸾的心境。进入徐家这么多年，从未享受过夫妻之情，更不要说天伦之乐。而这一切皆因为丈夫和哥哥辩论交恶而起，现在每日只有面对着个小丫头，心里的苦真是没处吐，刚才一番话定然是勾起了在娘家未嫁人时的美好时光了，正在自苦……
徐时行本不想打断，可是想想自己杵在这里终究不是回事，只好开口安慰道：“大嫂，王家哥哥高才，小弟一向也是很仰慕的……”
“啊？”王娇鸾回过神来，猛地“噗嗤”一声笑了起来，“我在娘家时，知道得小叔叔见我哥哥时尚在襁褓，不知道小叔叔何以从何处得知我哥哥之高才？”
徐时行也红了脸，忘记自己小孩的身份了，这信口开河的恭维话明显没有什么诚意。不过前世看惯了销售话术，土味情话的潜移默化，这自然也圆得回来：“大嫂刚才讲经义娓娓有序，深入浅出，微言大义，足见家学渊源，王家哥哥之才望大嫂自然可知，何须从他处得来呢？”
王娇鸾止住笑声，半响才道：“小叔叔长大了……”停了良久，又听一声轻叹，一种说不出的怅然，“弇州山人王凤洲，果然是好高才……”
这真是夹在丈夫和哥哥之间有苦说不出啊，徐时行忍不住感叹。等等，这名字怎么这么熟悉？这个名字如同响雷一般哗啦啦在徐时行耳边劈过，以他前世修的汉语言文学的基础当然可以断定，弇州山人、王凤洲，这不就是明朝文学史上举足轻重，被称作“后七子”的代表人物，独领明末文坛风骚的王世贞吗？回到明朝遇到的第一个出现在后世史书上的大人物居然是王世贞……的妹妹。
良久，徐时行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没来由的吐出一句：“难怪大哥辩不过，输给领袖文坛的王世贞也当是应有之义了……”
“咦？”王娇鸾一声惊呼，“小叔叔，你……”王娇鸾想要说些什么，却也突然间不知道说什么才对。
“啊？”徐时行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多嘴，这不是挑人家伤口撒盐嘛，赶紧谢罪，“小弟妄言，大嫂莫怪……”忽然间想到王娇鸾人生不幸，又想到自己莫名其妙的穿越，忍不住由人及己，又由己及人，同情道：“无论如何，终究是大哥不对。人生路长，未来不可知。大嫂但需放宽心思，以养身体，终有花好月圆之日。”
“啊……”王娇鸾忽然发现眼前这十三岁的孩子说的竟是自己心思，语气萧索，却又温和，不像是孙姨娘教的，心中莫名有些暖，仔细想来隐隐有语含珠玑，心下一阵激荡，一时间竟走神了。回过神来，顿觉意兴阑珊，也无意再与徐时行聊些经义，便道：“让叔叔见笑了，今日乏了。小叔叔可到隔壁书房里去看看，多是我从娘家带来的一些少时读过的圣人书，恐怕有用得着，叔叔尽管取去。”
徐时行也觉得失态，刚才真是话多，交浅言深，难道看见美女就藏不住话吗？何况还没看见隔着重帘子呢。听王娇鸾这么说，如蒙大赦，赶紧告别了王娇鸾，跑进书房东挑西捡。
刚才从王娇鸾的一番经义辨析对他刺激可是太大了，要照以前对儒家经典的理解，意识形态都错了。别说考科举，就是混社会也混不下去。在书房里，运气不错找到四书五经，又找了《说文解字》、《四书集注》还有《五经正义》几本后世听说过的辅导教材，心里石头落地，终于有着落了。徐时行暗自告诉自己，从今天起，发奋苦读，认真做一个大明朝比启蒙水平高一点的老男孩，为了不挨揍，苦读经书，真正开始科举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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