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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承诺


既然已经初步达成共识,那便不必再接着摆出这副剑拔弩张的架势来。

        海音诃安顺手拿过钟繁微桌上的纸笔,思索了一下,从善如流地开始写字。

        钟繁微挑亮灯花,低头看去。不管是乌戎还是楼夷,草原上虽然有自己的语言,却都没有自己的文字,所以海音诃安此刻落笔写的也是中原的字。其实与大部分大越的读书人相比,这楼夷的公主、乌戎的王后写出来的词句都没有文辞可言,每一句都是大白话,不过能表达清楚意思、字句通顺而已。字也真算不上好看,只能勉强说是工整,然而一笔一划都带着力道,提笔落下都带着锋芒,于是字便有了骨、也立得住。

        这么一看,所谓的字如其人,倒也算有几分道理。

        海音诃安写得很快,仿佛不需要如何思考,从达日吉勒的死亡开始,写到她对固德吉勒的杀意,写到她的野心与谋算。她也很清楚,这不是平等的盟约,目的更不是把钟繁微拉下水,而是为了体现自己的诚意,于是很自觉地避开了与钟繁微有关的一切信息,单看这字句内容,倒像是一封认罪书。

        ——然而看她的言行,哪像是觉得自己有罪的人呢?

        海音诃安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如此野心勃勃又如此心狠手辣,弑君、杀夫、争权、阴谋算计,她不忌讳什么阴私手段,也不讲什么仁义道德,可偏偏她如此坦荡而坦然。

        钟繁微自小时候起便要学的那些东西,无论是三从四德还是三纲五常,都被海音诃安肆无忌惮地踏过,她自小听无数人说要恭谨顺从、要淡泊宁静,不该追名逐利,不该见利忘义,关于道德、关于伦常的一切维系着她有生以来的经历,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女子。

        若换了在大越,海音诃安大抵是那种可被称为“贼”和“逆”的人吧。

        然而尽管这样想,钟繁微却还是无法对海音诃安生出厌恶鄙弃心,她仍然警惕防备着她,却并不觉得她是人人得而诛之的“贼”和“逆”。

        钟繁微想,这么看来,她自己好像也不是那么坚持原则的人?

        所以其实她做不成母后那样的人,可能甚至做不成典籍之中所说的那种君子。

        然而她也并不因此而羞愧,只觉得有那么一些怅然。

        原来她从不是光风霁月的高尚之人,贪嗔痴一样不落,无法也无意去改变这些执着。

        她像是第一次意识到这一点,也第一次看清自己。

        海音诃安落下最后一笔,写下了自己的名字,想了想,又解下自己的弯刀,这一次没有出鞘,只是倒转过来,用刀柄沾了墨水,摁在了名字旁边。

        那是一个奇异的图案,像是异形的铃铛。

        她笑道:“我听说你们中原人落名时会在旁边盖上自己的印,我还没有印,便暂时用我的刀代替一下吧。”

        钟繁微思索了片刻,意有所指地说:“陛下册封乌戎王时,按例是会赐王印的。”

        “我会拿到的,属于我自己的印,”海音诃安挑起眼,语气笃定,“印上刻我的名字。”

        “刻海音诃安吗?”钟繁微问。

        “不,”海音诃安摇了摇头,眼底都是笑意,“刻乌兰卓娅,那是我给我自己取的、将来的名字。”

        钟繁微侧首去看她。

        月亮化作的女神名为穆卓娅,所以在草原上的语言中,人们也以“穆卓娅”来指代月神和月亮。

        而乌兰卓娅的本意……是月亮落下之时。

        月亮落下,太阳升起,引申黎明之意,是在这一刻天光破晓,晨曦的光辉洒满整个萨日塔草原。

        ——朝曦初升,可昭四海。

        于是钟繁微也笑起来:“那便祝你早日得偿所愿……乌兰,现在可以说说了,这笔交易,你希望怎么做呢?”

        “如你所说,我的目的是让我的儿子成为乌戎王。你帮了我,我自然会给予你和你的国家回报。用你们中原人的话说,这叫做……‘从龙之功’?”她说着很多年前从白客那里听来的说法,像是觉得很有趣似的,自己被自己逗笑了。

        “可是我从的不是龙,”钟繁微问,“你的承诺,能代表乌戎王的承诺吗?或许如今你们确实母子齐心,但天长日久,母子之间也有可能会产生摩擦,到时候,你要怎么办,我又要怎么办呢?你的长子今年只有十四岁,甚至此刻都不是他亲自来和我谈,而是你代他说话,我不清楚他未来会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会不会守不住王位,会不会某一天被人推翻,会不会他的性格其实与固德吉勒一般?他的性情会不会改变,会不会忌惮我们这些曾经帮过他的人,会不会怨恨上你?……海音,你的儿子那么年轻,而未来如此漫长,得到王位也远不是结束,在我所知的大越的过去中,这样的惨剧曾经发生过无数次。”

        “未来的事情,谁说得好呢?但是有一件事情你弄错了,”海音诃安摇了摇头,“你明明是个聪明人,怎么连这都想不明白。我废这么大劲,难道会是为了另一个人?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自己,我的力量在我手上,所以必须是我的儿子要依靠我,因此他必须听从我,而不是我辛辛苦苦地把权力送给我的儿子,然后再去靠他来获得一些微小的利益。”

        她宣布一般道:“我要做的不是草原之母,而是草原之主。我要得到这一整片萨日塔草原,然后将牧草和水源、将牛羊马分配给所有人,让大部分人都能比以往更好地活下去。而不是把这片草原送给旁人,再被动地等待他分配给我牧草和水源、分配给我牛羊马,以他的喜怒,来决定我活得好不好,甚至是能不能活下去。”

        钟繁微缓缓眨了眨眼:“即使他是你的儿子?”

        “即使他是我的父亲,他要我离开故乡去嫁给一个我不爱的、甚至从来没有见过的男人时,我也毫无办法。在很多年前,我就已经发誓过,我要自己掌握我的人生和更多的东西,而不是这样永远毫无办法,”海音诃安回答,“所以,是的,即使他是我的父亲、兄弟和丈夫,即使他是我的儿子。”

        钟繁微有几分诧异地看着海音诃安。

        她早知海音诃安是个离经叛道之人,但即使如此,也没有想到……

        注意到她的沉默,海音诃安哼了一声:“你不赞同我吗?”

        钟繁微斟酌着道:“我没有过孩子,所以我不确定我会做怎么样的选择,又会不会爱对方……所以我也无法评价你。只是以往旁人都说母亲是要爱自己的孩子的,因为那是自己的骨中骨,肉中肉,自然会希望对方能过得好……你是我遇见的第一个这样说的人。”

        “爱自己的子女是人的选择,但这不是我的义务,”她说这话时既不冷漠也不激动,甚至依然在笑,语气轻描淡写,仿佛她说的是理所当然、天经地义之事,“我十月怀胎生下他,受苦割肉才有了他,因为有我的存在、有我的牺牲,才有了他的生命。何况在那以后我也照顾他,也庇护他。倘若没有我、倘若我拒绝,根本不会有他的存在;倘若没有他、倘若他拒绝,那又会影响到我什么呢?从最开始,就是他欠我,不是我欠他。我不欠他什么,我还帮他当了乌戎王,那他自然必须听我的话,否则他和其他的乌戎王对我来说有什么区别?”

        “那如果他就是不肯听你的话呢?”钟繁微忍不住问。

        海音诃安淡声道:“我并不是只有一个儿子。”

        钟繁微听见了她话语中的杀意,意识到这句话的言下之意,不由得怔了怔。她最后说:“在我的家乡有这样一句话,说‘擅长游泳的人往往会溺死,而善用武器的人,则总会死在武器之下’。你是擅长此道的人,但总要给自己留些余地,否则……”

        “你是说,我是杀人无数的人,所以总也有一天会被人杀死?”海音诃安弯起眼睛,“那又怎么样呢?那样不是很公平吗?何况人总是会死的。日月所照之处有生灵千千万万,萨日塔草原上一代代人不计其数,无数的人,无数种死法,但这些又有什么区别呢?于无人知晓时老死病逝于床榻也好,死于他人之手替人添一笔战绩也罢。待我百年以后,都不过成鹰隼腹中食。”

        钟繁微有些头疼地揉了揉眉心,她忽然意识到海音诃安也是个疯子般的狂徒。当然与固德吉勒相比她还是要好得多的,首先她不嗜杀,且容易交流,其次她虽然狂,但确实有狂的本钱,最后……钟繁微在草原上的身份其实算得上尴尬,估计也没有多少人会愿意来和她合作,错过海音诃安,还想找一个有能力且性格还算能接受也愿意和她来往的人并不容易。目前她对海音诃安这个合作者还算满意,并没有换人的想法,这么一来,还是要努力捞一捞她的。

        “我是说,你其实也可以选择和你儿子相处得好一点。你身上没有乌戎王族的血,甚至还是楼夷人,不管乌戎人怎么想,都不可能让你来做乌戎王,既然如此,你总是需要乌戎王这个旗子的,相处得好一点,总好过互相陷害互相提防不断内耗吧?你都可以和我这个互相威胁生死之人合作,何必非要弄得彼此之间那么难看?”

        “你是在担心我?”海音诃安像是稀奇一般笑出声来,“担心我这个和你互相威胁过生死的人?”

        钟繁微没好气道:“我担心你哪天阴沟里翻船被人弄死,我回头还要重新去找合作者。我还担心你死了还要遗臭万年,到时候连带着拖累我!”

        “死又如何,遗臭万年又如何?我来这世上一趟,不是为了不死,而是为了要做旁人做不到的事,要让后来的人都记住我,让我的名字在传说和歌谣里一代代流传,后来的人爱我也好,恨我也好,可无论爱恨,他们都会记住我,都无法忘记我。那传说流传一日,我便在传说中活一日。我活在后人的记忆中,活在后人的心里,活在萨日塔草原之上,活在整个世界里。如此也算圆满,我心中自欢喜。”海音诃安眼底闪闪发光,仿佛是真的很期待的样子。

        “您大半夜的不睡觉,就是为了来我这里发疯吗?”钟繁微觉得自己快要维持不住脸上的微笑了,“若是如此,便请海音王后回去吧,等清醒了再来和我谈交易。”

        海音诃安将脸上的神情一收,依稀还有几分遗憾神色,却到底是将话题转回了正事:“我与你能合作,是因为你所想要的和我所想要的并不冲突。但是我和乌戎王,如果我们都想要得到权力的话,那必然是会有矛盾的。我不是愿意忍气吞声的人,只要我活一天,我就只接受一种结果,便是他心甘情愿做我的傀儡,交出手上所有的权柄。你不同,你对乌戎的王权没有野心,只是想要和其他人一起好好地活下去。所以,我能保证的,就是只要我活一天,我就会掌权一天,只要我掌权一天,大越人在乌戎就受到保护一天,而你……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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