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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夜话


海音诃安又一次星夜来访的时候,林霄早已带着那些大越人离开了乌戎。

        没有了需要担忧庇护的对象,钟繁微这段时间以来清闲到了极致,只自顾自养病。

        ——自从固德吉勒继位,她始终处于一种精神高度紧绷的状态中,后来又得和各路人马斗智斗勇,精神身体都接近了极限,此前全靠一口气撑着,待到大局已定,情绪一放松,当即便小病了一场。

        海音诃安则截然不同,她这段时间以来忙着处理各种事情,该拉的拉该打的打,好不容易才松口气空出点时间来。

        她来时拎了一壶酒,甚至还自带了两只玉杯,清冽的酒衬着清透的玉,在烛光下都仿佛透着光一般。

        两个人都没有急着说话,而是各自喝酒。

        海音诃安喝酒时豪气又爽快,转眼几杯酒下了肚,除了面颊上染了几分绯色、眼睛显得更亮了些之外毫无异色。钟繁微却只是沾了沾唇,没有多喝。

        她往日不饮酒,也就不清楚自己的酒量和酒品都是如何,今夜海音诃安前来显然是有话要说,她总得先清醒地将该说的话说完。

        小半壶酒喝完,海音诃安一边晃着酒壶又给自己满上,一边开了腔:“我还以为你会跟着那些人走,都已经打算好要怎么和你们的皇帝说永宁公主病逝了。”

        钟繁微弯了弯眼睛:“我想了想,还是觉得留下来更好些。”

        “虽然我确实觉得萨日塔草原是全天下最好的地方,给个月上寒宫都不换。但你又不是草原上的姑娘,应当不至于觉得这里比故乡更好吧?”海音诃安偏过头,兴致盎然地看着她,“你为什么留下来呢?”

        “自然是为了做一些在大越无法做的、有意义的事。”钟繁微坦然回答。

        “我认识你这许多年,自问还是有几分了解你的,你不像是这等性情的人啊。”

        钟繁微手指一顿:“姐姐上次说,我这个人傲慢到惹人讨厌,是混在羊群中所以收起了爪牙的狼……既是狼,那总是要吃肉的,又有什么值得奇怪呢?”

        海音诃安又饮尽杯中酒:“那说的是你的手段,不是你的性情。你不是没有能力,也不是软弱可欺。但除非威胁到你真正在意的,否则你总是一副不争不抢、随遇而安的模样。而你真正在意的则实在太少,其中大部分又都是因为你的身边人,至于你自己……倒好像是真的什么都不执着。你有什么真的很想要实现的愿望吗?不是类似于‘希望身边人过得好’这样的,而是属于你自己的愿望,你想得到什么,你想过吗?”

        “你说得我像是传说中的圣贤,但你我都是凡尘俗世中的人,我又哪里能没有愿望呢?”钟繁微无声地笑了笑,她看了一眼对面的人,乌戎和玉京远隔千里,她还是乐阳王府的女儿时的人生只有寥寥几个人清楚,那些人都不好寻找,也都不是多话的人,想来海音诃安永不可能知道乐阳王的长女曾经的少女时代是什么样的,所以她忽然觉得,她也可以多说一些。

        “我生于富贵锦绣之中,对于曾经的我来说,想要的一切都是唾手可得,我的生命中没有阴霾,也没有缺憾。”她说,“而一夕之间,我拥有的都变成了镜花水月,从那以后我一无所有。世人拼尽一切想要得到的东西,我曾经生来便有,所以不觉得稀罕;但我也见过一切刹那成空,还能有什么看不开?”

        海音诃安单手撑着头,笑道:“你可真是奇怪,这样的经历我又不是没有。如果有什么会轻易的失去,那一定从最开始就不是你的。我也曾以为我拥有一切,后来才知道那些都不过是一场虚幻的海市蜃楼,光一照便再无踪迹。那些美好的假象,旁人能予我,自然也随时都能收走。所以我只能自己再去把那些夺回来,只有真正掌握在我手中的,那才是我所有的一切。”

        “我知道姐姐的意思,但那是不一样的,”钟繁微叹息般道,“姐姐想要的东西,只要打败一个敌人、再打败一个敌人,总是能够得到的。而我所想要的,我甚至不知道我的敌人在哪里,又要如何才能赢过他们。”

        她要如何才能救她的国呢?

        若是从最浅显的层次想,大越亡于北燕的铁骑,摆在她面前的敌人便是北燕,她要如何做,才能阻止甚至覆灭那样强大的另一个国家?

        大越的败亡,源于军队的孱弱。北燕是讲不通道理的,唯有暴力与强权能够阻止他们。可是凭她一人之力,要如何改变这一点?将领哪里来,军队哪里来,养兵的钱和粮又从哪里来?

        她只不过是困于深宫中的公主,虽锦衣玉食,却无资格插手朝政。她是能指望说服父皇,还是能指望控制朝堂?

        何况就算她能够走出深宫,能够拉起这样一支能与北燕匹敌的军队,没有了北燕,就能够高枕无忧了吗?

        在北燕之侧,在草原之上,尚有乌戎厉兵秣马。大越不敌狄燕,狄燕难挡乌戎,乌戎难道便没有逐鹿问鼎之心吗?

        就算再退一步,没有北燕也没有乌戎,没有一切外敌,内患也从未平息啊。

        从北狄还没有南下开始,一直到梦境中这个王朝的终局,始终都有人在起义。父皇愤怒地说那些都是刁民,晏先生却说那些起义的人更多的只是活不下去了。

        为什么会活不下去?

        因为他们辛苦一年,却依然无法果腹。

        那其他的粮食都去了哪里?

        都被官吏们收走了。

        可是不应该啊。武帝开国时定下的税收是十五税一,文庄时期甚至降到三十税一。即使如此,在梦中的那个未来,朝廷照样连税都收不上来,甚至都不能供给军队粮草!

        ——这原不是她一个始终生活在宫中的公主会知道的事,可是她记得宫中几次三番削减开支,也记得皇兄皇嫂带头捐出宫中的珠玉珍宝,却依然是杯水车薪。

        朝廷收不到税,百姓活不下去,那些粮,那些钱,都到哪里去了?

        要从哪里去把这些钱找出来,又要从哪里把这些钱都拿回来?要怎么才能让百姓活得下去,又要怎么才能养起一支能胜利的军队?

        最悲观的时候,她也会想,是不是这就是命数?四朝三代,最长都不过两三百年便被推翻,而在那个未来中,大越亡国于立国三百余年以后,已经接近了以往朝代的极限。是不是大越确实是气数已尽,她才是在试图逆天而行?

        那些都不能想,越想便越是绝望。其实即使到现在她依然不知道如何做才是对的,九龙长生只给出一个虚无缥缈的失落的明珠的说法,但她甚至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明珠,更无从知晓该从何处去寻找。

        事到如今,她其实对寻找明珠已经不报什么希望了,但总不能就这么混吃等寿终正寝。她想,她所见到的一切、所学习的一切、所经历的一切,都会是有意义的。

        她抬起眼睛,看到海音诃安蹙着眉思索,似乎是想不通什么样的敌人无法打败。

        钟繁微也没打算真的和盘托出,于是她只是道:“姐姐掌生杀予夺之权,自然觉得世上无人不可杀,也就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你。但姐姐能令生者死,难道也能令死者复生吗?这世上总有许多事,都是无可奈何。”

        她微笑道:“若问我的愿望是什么,我只希望天下太平无纷争,我则可以过着顺遂悠然的人生,有六七好友可来往,亲友故旧都在旁……可如今的天下何来太平?人生又何来顺遂?且自我来到乌戎,亲友故旧或不在此世、或远隔天涯……我又能如何呢?不过是活一日算一日罢了。”

        “天下太平?”海音诃安挑了挑眉,却没有更多评价,“若你愿意回大越,就算死者已矣,生者总还能重逢。不过,看你现在的样子,是不打算继续这样下去了吧?”

        “姐姐知我,”钟繁微抿唇笑道,“乌戎动乱未平,难道姐姐不需要有人帮忙吗?”

        海音诃安又斟一杯酒,像是借着这动作的短暂时间思索完了,她问:“我确实缺人手,不过……给我用你的理由。”

        “若论武艺高强、弓马娴熟,我自是不如姐姐。但有的事情,姐姐同样不如我。我自八岁起习治国之道,于此道上虽算不上登峰造极,但姐姐亲信中恐怕也无人及我。当然,乌戎旧臣中肯定有胜于我者,但姐姐能完全信任那些人吗?”钟繁微肃然道,“可是我不同,我在乌戎既无家族、亦无子女,便只能依附姐姐。且于我而言,功名利禄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何异于过眼云烟?”

        她将没怎么碰过的酒盏放回桌上,酒液荡开一圈又一圈涟漪,语气笃定:“我既有能力,又无其他野心。在乌戎之内,你找不到另一个比我更合适的人。”

        海音诃安眼底像是在熠熠闪光,她笑起来:“我早就说了你们那个皇帝就是个蠢货,你这样的人竟也不能用,平白送我一个奈哲依!他不能用你,我用你!”

        钟繁微眨了眨眼,也笑了。

        这个名字她听过,传说中奈哲依是穆卓娅的徒弟,是草原上最古老的白诺王的先知和丞相,是他最亲密的朋友、最信任的左右手。在奈哲依的辅佐下,白诺王立下赫赫功绩,这旧事至今仍在草原上的歌谣和故事中传唱。

        这是海音诃安的自信,也是她对她的赞誉。

        于是钟繁微也弯起了眼睛:“楼夷老王的眼光也不好啊,他的女儿说不定能做草原上的元皇,他竟至今都不知道!”

        ——太阳底下无新事,虞元皇出身宋国王室,因有不详的名声不被父母所喜,刚及笄便被嫁给了邻国那位病秧子傀儡国君。当时的宋国国君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最后竟是他这个从未正眼看过的女儿统一了天下,自此千古留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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