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追思
茫然之后便是惶惑与紧张。
陈元紧张地看向那略显伛偻的细瘦身躯——他那已经变成怪物的弟弟为什么还在这里？不是已经去城外了么，不是已经被抓住死掉了吗？
他现在还抱着妹妹做什么？他还正常吗……他还能恢复正常吗？
他为什么不把妹妹还回来，他究竟打算做什么？
“……牙弟？”
被他称呼作牙弟的……那位蓬头垢面、已经看不清面目的少年，抱着怀中的小女孩，警惕地看着陈元。
小十没怕脏，一双小手摸上他的面庞：“十二哥，大哥是好人，你别害怕他——哥，十二哥变得不聪明了，你别误会他。”
少年看了陈元一眼，依然是一副警惕的样子。
陈元愣住。
他，他也会害怕我吗？
小十依然在抚摸少年的脸颊，他很快被吸引去注意力，看向自己的妹妹。
忽然，他好像想起了什么，长长的指甲从破烂的衣物腰带穿过，然后变魔术似的掏出了一枚似乎还冒着热气的白面馒头。
陈元又怔了一下。他忽然想起来，在少年失踪的前一天，小十曾经闹腾过一阵子，说想吃白面馒头，当时牙弟说什么来着——
“别哭了小十，明天哥哥给你买来。”
他当时还以为少年只是哄一哄小十，毕竟他们哪里有钱买白面馒头呢？
所以他当时去，当真只是因为受气赌气么？还是说，是想要给小十买馒头呢？
小十接过了馒头，还想继续跟哥哥亲近，却忽然发现哥哥脸颊的手感有些不对劲。
它变得有些脆，像是干涸的河床。
“哥哥？”
少年摸了摸她的脑袋，露出一个僵硬的笑容，而后他的身躯就仿佛经久失修的建筑一般轰然倒塌，散落如沙，随着隐隐吹来的风飘散四处。
陈元的瞳孔猛然放大。
“牙弟！”
他挣扎着跑过去，试图抓起那些沙土，然而它似乎已经跟四周的草木融为一体，难以再分出彼此，只留下一件破旧的衣袍。
“他应该是靠着意志抵触了黑气的负面影响，保持这么久理智，已经很不容易，现在执念已消，也支持不下去了。你……要带点纪念品走吗。”
从已知线索看，被黑气影响的人，要不就是飞速暴毙，要不就是失去理智，无差别攻击所有人，同时似乎受某方势力的控制，行动有一定的规律，比如之前往地宫跑就是如此。
但少年似乎既没有当场暴毙，也没有失去理智——或者说他保持了一丝最后的理智。
再结合怪物表现出来与常人完全不同的强大实力，俞诺大胆猜测，这种黑气或许会让人以失去理智为代价，增强身体方面的强度。
但假如心中有特别强的执念，还是能够保留一定的理智。
至于最终为何会以那样的姿态化为沙土，或许是由于普通人的身体经不起那样的消耗，就像木头掰弯到一定程度就会断掉一样，人的躯体潜能开发到一定程度，也会分崩离析吧。
“……好。”
陈元接过俞诺递来的玉盒，将东西装了进去。
直到一切结束，他也没有说话，抱着妹妹一声不发，小十也乖乖待在他怀里一动不动，只是眼角擒着一抹泪意。
“我知道你很难过，但我们不能再留在这里了，这里太空旷，刚才又弄出了不小的动静，万一被闻风而来的东西四方包抄就麻烦了。”
俞诺蹲下来，拍了拍他的肩。
“我只是想知道……牙弟他最后究竟是为了给妹妹买馒头，还是记仇想要报复，才跑出城外的……我怎么能那样想他。”陈元低着头，第一次表现出消沉的神色。
“从前我听说过一种，愿力的力量。传说如果你愿意相信某件事，那它就会是真的，就像现在对你而言你弟弟是为了给妹妹买馒头才会遇害，你已经深信它了，所以你并不是想要知道真正的真相。”
俞诺道。
“是的，”陈元说，“我只是……只是愧疚……”
俞诺笑笑：“那假如你愿意相信愿力的力量，愿不愿意相信世界上有黄泉？”
“黄……泉？”
“就是人死后会去的地方，换一种说法，他其实没有死，只是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我想他在那里，也不会希望你这样难过愧疚的，现在最关键的，是去一个安全的地方。”
“真的有那样的地方吗，姐姐？”
小十悄悄抬起脑袋，抽噎着问俞诺。
俞诺揉了揉她的脑袋：“嗯哼，有的哦，我亲眼见过。”
小十抽了抽鼻子，小声道：“哇，姐姐真厉害。”
俞诺笑笑。
“走吧，现在应该去跟城内的守卫队会和了。”
-
而在城的另一边，青腕早已把消息带到魔尊身边。
魔尊所居之地，青腕这样的六君下属是没有机会踏进去的，但今日事情紧急，她竟然也能跟着两位君上进到里头。
府邸并不如她想象的繁华，很少能见到人影，偶然出现的都是侍弄花草的园丁，院中的落叶也无人打扫，一副萧条的场景，走到很里面，三人才停下脚步。
他们站在一处不起眼的偏房前。
青冥君上前一步，行了一礼，而后在门上敲了三下，门上隐隐出现符阵的纹路。
“尊主，请出关主持大局。”
“……圆月之旬，你们当知道我一向闭关。”
另一位魔君走上前去：“实在情形紧急，我们怕单靠我们二人耽误了时机。”
“发生了何事？”
青腕动用三分功力传话，将外界之事如实相报。
“……尤其是黑气，我觉得很不对劲，很担心另外几位君上出事。”
房内传来了冷厉的声音。
“我早知道那东西没法完全除去，却没想到会归来得这样迅疾……原本以为众人修了具有抵抗力的功法，就可以解决大部分问题，没想到他们竟也学会了这样的把戏……是我疏忽了——走吧。”
门房轰然打开，红衣黑发的魔尊从里面一边披起赤色外衣，一边走了出来。
他很高，看起来很有力量，却也很苍白，头发如同枯萎的白桦一般四散在周围，盖住脸上包括眼睛的大部分区域，露出来的脸部区域也没有血色，唯一的颜色是脸颊上两坨看起来不太健康的红晕。
总之和青腕想象的魔尊相去甚远。
她出生之时，魔尊便已经不怎么在人前露面了，导致民间对他的面貌捏造了各种传言，什么青面獠牙身高八丈……怎么离谱怎么讲，导致青腕的想象也不可避免地往这个方向偏。
这么看来，他们的魔尊完全就是位颇具风姿的美青年啊。
不过这位颇具风姿的青年身上的气势依旧逼人，虽然看不出具体实力，但，青腕猜测他的实力估计早已到达上三境，并且至少有出窍的水准。
因为她知道她家君上差不多位于灵蕴境界，魔尊自魔域建成以来能稳稳镇住整个魔域以及实力超乎寻常的几君，并且将当初几位打不服的大魔关押的关押斩杀的斩杀，就是因为其实力惊人，说不定半只脚已然踏入化神境界。
魔修的功力积攒与寻常修士虽然不太一样，是为剥夺天地造化于己身，然而实力的境界却大可以借大陆统一修行境界一用，毕竟二者的本质都是对天地现有束缚的一种突破，只是修士的修行是从人道开始愈发接近天道，而魔道的修行则是要打破天道罢了。
修士将化神以上称作飞升，而魔修，无人知晓化神以后的归所。
或许尊上今后会为众人揭开这个答案……
青腕不无敬意地想，也不知道他究竟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魔修中途夭折的太多，虽然大多数魔修不乐意提及这点，可确实是事实，尊上的过去，魔域似乎根本无人知晓，又或者知情人都将嘴巴封得严严实实，但不管怎么说，他一定是当年仙魔大战中展露头角的人物。
青腕还挺期待看到那副场面。
一行人几乎以缩地成寸的速度往城外去，四周原本便朦胧粘稠的雾气里在极快的速度中更是变得难以看清。
浓雾中魔尊忽然停下脚步，腰间一粒红光闪过。
“尊主？”
魔尊眼中一丝暗芒闪过，径直往一个方向奔行而去，几乎转瞬间便不见了身影，只留声音在原地。
“夜叉，你去嵘角塔看好那些不老实的老家伙，一旦出事碎牌为令；青冥，你带着你下属先行一步，我有事必须察看，稍后便至。”
-
俞诺带着小十和陈元一路行至靠近城中心的客栈。厚重的雾气挡住了血月方位，令人辨不清时间。
客栈内，俞诺之前见过的大姐头岚姐和其他几个魔修正在维持秩序。
人群如同鹌鹑一样挨在角落，聚做一团，没有人讲话，都害怕一不小心外面那群东西就进来了。
小十缩在陈元怀里，小声问哥哥：“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出去呢？”
安静的客栈中，她讲话的声音格外惹眼。
众人的目光都投到了小十身上，小十把脑袋又缩了缩，不敢再说话。
陈元身旁的一个老嬷嬷看她可爱，摸了摸她的脑袋，脸上的皱纹随着笑容而动：“耐心等等，总能出去的。没事的，奶奶当年就是这样，等一等就好了。”
小十看她亲切，又大着胆子道：“奶奶当年也遇到过怪物？”
“对呀，”老人家像是坐久了腰不舒服，稍稍调整了自己的坐姿，而后缓缓地开始讲述。
“当年黑气爆发的时候，大家都很怕被传染，外面大街上都是身上带黑气的怪物，所以只能呆在自己家里，好在家里有足够多的地种菜，然后等着等着……魔尊跟其他人就来了，黑气逐渐消散，我们就不需要窝在家里了。但是，有很多坏人来到这片土地上了。原来在我们这片土地以外啊，还有一块更大的土地，那些坏人就是从那里来的。”
“有多坏，跟抢我阿哥馒头的强盗一样坏吗？”
小十认真地问。
老嬷嬷摇摇头，轻笑：“呀，可比那坏多了。但是我们不怕他们，他们都是有弱点的，我们找到了，就打败他们啦。”
“那后来那些坏人都去哪里了？”
“那些坏人啊……有一些变成灰飞走了，有一些被关在了城南那座高高的塔下——那塔上面长着四个冲天鼎力的角，所以叫做嵘角塔，魔尊跟其他几位君上将他们牢牢看住，叫他们再也出不来为祸四方啦。”
“为什么不直接把坏人杀掉呢？杀掉就不用担心他们跑走了。”
嬷嬷有些惊讶地看了小十一眼，显然没有料到一个总角女童能说出这样残忍而又放诸四海皆准的道理。
她不知道这位女童前不久才失去自己的亲人，此时心中对“坏人”的仇恨，恐怕不输给在场的任何成年人。
“哈哈，这些人是要付出代价才能死掉的。”
嬷嬷笑了笑，只说了这一句话，便不再言语，任凭小十再怎么问都不再多说了。
有些事情，还是不要怎么快告诉娃娃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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