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吴平把车开回了杨树浦的公司，令他意外的是，一路上，王建都没有下车。眼看着快开到公司门口，吴平心里正嘀咕，这莫名其妙多出一人回去，怎么跟公司交待？不行，无论如何在进公司大门之前，我得让他下车。正在此时，王建让他停住了车，道了一声多谢，下车走了。吴平暗自摇摇头，心里纳闷今天的任务有点不同寻常，算了吧，于老板不肯告诉我，自然有他的原因，我也省下这心，不要多想了。这么好脾气地想通之后，吴平怡然自得地把车驶进了公司大门，全当一路上没有见过这两人和那只大箱子。
王建，不，佳莹下了车，眼看着吴平的车开走了，她才不紧不慢地沿着马路往前走了几步，那神态看起来，像是附近工厂里下了夜班的工人。她走到东华纺织株式会社的对面，在路边停了下来，靠在一棵树的树干上，漫不经心地把脸上的口罩拉到下巴上，从裤兜里掏出了一个皱巴巴的香烟盒，从烟盒中倒出一支烟，又从另外一边裤兜里掏出火柴，给自己点上了烟。东华纺织株式会社的大门横梁上挂着一盏很亮的大灯，灯光如此明亮，更显得夜色的寂寥冷清。大门边是一间小小的传达室，传达室没有亮灯，玻璃窗户上反射着门梁上投下的灯光，屋里黑乎乎的，看上去似乎没有人在里面，虽然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佳莹像那些下了班不着急赶回家的人一样，慢腾腾地抽着烟，无聊地打量着对面的大门和围墙，夜，并不安静，无论是东华纺织株式会社还是隔壁的三友实业社，都传出低低的机器的轰鸣声，在加班加点地赶制订单。
佳莹的脑子里响起了邢梓涛的话：“嗯，是，我这几天一直在跟着他，他没有去别的地方，他家里把他盯得很紧，给他在东华纺织厂找了份洋买办的工作，喏，就是在三友实业社旁边的一家日本公司-东华纺织会社什么的，他家老爷子是留日的，跟日本公司老板有交情。他每天坐车在公司和家之间往来，哪儿也不去，老老实实过日子的样子，装得蛮像。要不是今天他下了班自己一个人坐公车去闸北会一个女朋友，我们还找不到下手的机会。”，既然洪源并没有去别的地方，那么他所说的绑架，如果不是为了拖延时间而瞎编出来的，肯定是发生在这家日本纺织厂之内。虽然没有人给她下命令，她也不知道该向谁去汇报，但既然听说了，她就不能坐视不管，至少也要去打听一下。她把手中的烟蒂扔在了地上，下定了决心。
佳莹知道东华纺织株式会社里有日本海军陆战队的瞭望台，据说还有别的军事设施，但不知是真是假。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保安措施肯定要比普通的工厂严。工厂的围墙看上去就比一般的围墙高一些，上面还加了带刺的铁丝网。传达室的玻璃窗泛着光，看起来像阴森的怪兽的眼睛，她知道，传达室里肯定有人，没准儿还带着武器。想点办法，不是没可能从围墙某个地方翻进去。只是，她还是想先看看有没有动静小点，更传统、更省力的办法，虽说艺高人胆大，但她深知自己责任重大，能不冒险，就尽量不冒险。佳莹伸了身懒腰，仿佛百无聊赖搬，戴上口罩，往东华株式会社傍边的一条路走去。
如果说日本人有什么优点，可能很多人都会同意，日本人最大的优点是爱干净。日本人的工厂也是干干净净、有条不紊的。每天晚上都会有清洁工专门来东华纺织株式会社，把厂里的垃圾清运出去，来来回回跑好几趟。这不，正有两个清洁工蹬着三轮垃圾车，一边说笑着，一边往东华株式会社的方向骑来。“你小子，你昨晚上是不是捡了一大团线，都够你老婆给你织件线衣喽“，“想什么想啦，不要做大梦，日本人那么抠门，能有大便宜让你捡？油塌塌的一团烂线，费了老子大半条肥皂也洗不出来，白白糟蹋老子大半条肥皂！”，“老李，老李，你小子怎么又别老子的车？老子干了一天的活路，没力气跟你闹！”，“老子才没别你车，你在做噩梦吧！”，“你没别老子的车，老子怎么刚才卡了一下？”，“谁他妈别你的车，谁全家死绝！”。
那个嚷嚷车被卡了一下的人，觉得自己的车似乎突然往下沉了一下，拉起来有点费劲，他扭身回去看了看，没有看出什么异样，再往前蹬了蹬，好像又不那么沉重了，也许刚才是被路上的小石头卡了一下。“咦，撞鬼了！”，这么嘟哝着，两人骑到了东华株式会社的大门口，也不下车，只顾按三轮车的铃铛，过了一会儿，传达室的门开了，出来了一个裹着大衣的工人，他看来一眼骑着三轮垃圾车的两个人，什么话也没有说，打开了大门。骑垃圾车的人自然知道要去的地方在哪里，照着已经走熟的路线，往第一个清运点-办公区骑去。
东华纺织株式会社对清洁工的要求很高，要求他们的垃圾车进出都必须有帆布覆盖，不许敞开。所以，这两辆车进来的时候，车厢里都放着帆布。只是不知道为何，其中一个车上的帆布自己扬了起来，一个黑影从车上翻了下来，只是骑车的两个人，似乎谁也没有注意到，仍一路说笑着而去。黑夜之中，这一切发生得太快，顷刻之间，黑影便藏到了某个角落，一切跟没有发生一样，谁也不会知道多了一个人。
从垃圾车上跳出来的人正是佳莹，车厢里的味道很不好闻，她用手揉着自己的鼻子，憋回去了好几个喷嚏。以前跟着江华、林秋生组织工人运动的时候，佳莹去过不少的纺织厂，对纺织厂的布局并不陌生。她静悄悄地在厂里转了一圈，脑子也飞快地转了一圈，觉得厂里的生产车间，无论纺纱车间、织布车间还是印染车间，一直在开工，工人来来往往，用来关押人的可能性不大。机修车间、锅炉房稍微僻静一点，还有可能。办公楼是一栋独立的三层红砖楼房，用一两个闲置的房间用来关押人，也不是不可能。但最可能的是瞭望塔下面的建筑里，那里有专人看守，闲人进不去，如果说日本特务要在厂里关押人的话，肯定是关这里。
瞭望塔是一座四角形的塔楼模样的建筑，和办公楼一样，红砖砌就，而第一层是敦实的砂石岩，整个塔楼大约有七、八层楼高，最顶层是瞭望台，四面是石头砌的栏杆，上面是四角形的尖屋顶。塔楼下面每层的每一面都有两个玻璃大窗户，每层一共是八个窗户。黑夜之中，这个瞭望塔看起来像个敦实憨厚的巨人，威风凛凛。虽然大家都说这是日本海军陆战队的瞭望塔，其实本来这个瞭望塔是为了消防瞭望用的，后来被日本海军陆战队征用，成了海军陆战队的一个驻扎点。顶层的瞭望台上一直有一个日本士兵走来走去地四下观望，而塔楼的一层有一个不大的木门，正有一个士兵站立在门边守卫。看来，日本海军陆战队不是无缘无故地选这个地方，这里既有利于观察瞭望，又坚固、紧凑，容易守护，外人等闲混不进去。
可能因为这个瞭望塔在日资工厂之内，并没有面临什么实际的危险，无论是瞭望塔上的士兵还是一楼大门边的士兵都有点例行公事的心不在焉。佳莹站在不远处一个工棚的屋檐下，藏身在一堆码放的箱子之后，暗中打量着这座塔楼。塔楼每层窗户又大又多，采光固然好，但用来做关押人的地方就不合适。这种塔楼，多半都建有地下室，如果真关押有人的话，那就应该在地下室里。那时的地下室都还没有采用抽风机通风，临近地面的墙上，会有隐蔽的通风口。佳莹四下打量了一下，顺势推起了工棚下放着的一架手推车，往瞭望塔的方向走去，但她并没有走到瞭望塔的大门口，而是从侧面顺着瞭望塔走过，仿佛路过的样子，走得很慢，就像那些趁着工头不在跟前时磨洋工的工人。日本兵往她的方向看了一眼，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又懒洋洋地把身子转到了另一个方向，估计他的心里正计算着下一班换班的时间。
佳莹走得很慢，她盯着塔楼的墙根，果然看见了两处小小的亮点，不仔细看，还真发现不了，应当是地下室的灯光从透气孔透出来的一点点光亮。她转过弯，到了四角塔楼的另一面墙，也就是背向塔楼大门的那面墙，守门的士兵看不见这里，也不在瞭望塔上的士兵的视线范围之内，她仔细地盯着墙根，准备找个透气孔靠上前去仔细看看。没想到这一面墙根上根本没见到透气孔，倒是紧靠墙边的地方有一个黑乎乎的箱子模样的东西。佳莹走上前去，把手搭在箱子两边，轻轻摸了摸，箱子质地在掌心里有一种熟悉的奇异的感觉，她愣了片刻，深吸了一口气，双手向上一使劲，准备把箱子抬起来。
很奇怪，箱子自己动了起来，佳莹却似乎毫不意外，左手飞快地探向箱子里，同时抬起右脚，飞速往箱子下面踢过去。与此同时，她感到，自己双手的手腕被一双有力的手握住，一阵强大的气流通过内关穴涌入体内，震得两只胳膊发麻，她已料到会有这番气功袭来，只是真气之强大，出乎她的预料，她全神贯注地调动起全身内力，倾力应付。上身需调动全身内功勉强应战，脚下那一袭的威力自然打了折扣，佳莹右脚的那一踢被挡回之后，对方的另一条腿兀自扫过来，把佳莹逼退到墙上。不过短短几秒，佳莹便像一只蝴蝶标本一样，被死死盯在了墙上，动弹不得。塔楼里是明亮的灯光，把四面的玻璃窗的影子投在地上，在这影子和墙壁之间，却像深渊一样漆黑。
一张嘴贴到她的耳边，嘴里呼出的热气传到耳膜里，她感到一阵眩晕。对方用小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你不用再浪费时间了。这儿的事我都搞清楚了，我们出去再说。你先走？”。那张嘴离开了她的耳朵，却有一双眼睛盯住了她的眼睛，那目光里什么都没有，只是冰凉的寒意，她垂下眼睛，目光投在那棱角鲜明的嘴唇上，多么不可思议，她居然又听到了从这只嘴唇里传出的声音，而且是在这样的地方。不远处传来汽笛的声音，工人下夜班的时间到了。她点了点头。
瞭望塔门口守卫的日本士兵看见工人把手推车推到工棚前，搁在了那堆箱子的傍边，然后拍拍屁股，往工厂大门的方向走去，他知道，工厂下夜班的时间到了。士兵满怀期望地打了一个哈欠，因为工厂夜班汽笛响过后不久，他的换班时间也就到了。
工厂的大铁门开了半扇，回家的工人排成长队，两个一双地往外走，两个门卫站在门两边，看见带包的工人会叫住打开包检查，但带包的工人并不多，多半因为谁也不想摊上这般啰嗦，能不带包就不带吧。佳莹排在队伍后边，慢慢随着队伍往前移动。所有的工人都一脸疲惫，哈欠连天。佳莹也跟着打了一个哈欠，这时，一只手轻轻在她的肩上拍了一下，又迅速拿开了。佳莹的后背僵硬了片刻，像被针刺了一下，她没有回头。一个穿着肮脏工服的工人站到了她的旁边，和她一起随着人流往大门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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