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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巴黎饭店内的黑猫舞厅,在百乐门舞厅出现之前,一直是上海滩最时髦的舞厅。时间接近午夜,冬夜的上海已经是非常的冷,路上偶尔有几个缩头缩脑的行人,冷风裹挟在湿气里,直接渗入肌肤,身上的寒衣好像一点作用都没有,连心窝都是凉的。门窗紧闭的歌舞厅里却全然是另外一番景象,空气憋闷、潮热得像暴雨来临之前的夏夜,各种颜色的**在舞池里翻动,像下雨之前的鱼塘里纷纷露出头透气的鱼。中国舞女穿着无袖的旗袍,鼻尖仍然渗出一层细细的汗珠,不跳舞的时候,她们喜欢两三个聚在一起聊天,烫着大刨花的头凑在一处,窃窃私语,非常知心亲密的样子,谁也想不到为了抢客人,她们可以在更衣间里打得头破血流,白俄舞女穿着华丽的裙摆大大的舞衣,身上散放着浓浓的香水味,在光怪陆离的灯光下,没有人去细究衣服的质地和做工,她们一般都是单独行动,不爱跟别的舞女搭讪,如果中国客人出手大方的话,她们也会和中国客人跳舞,神情矜持,仿佛屈尊驾临的公主。偶尔也有美国来的舞女,她们无一例外都自称来自美国南方,一派天真活泼的作态,她们是奇货可居,从不肯和中国客人跳舞,无论出多高的价钱。

        顾觅秋在舞池旁的一张桌子边坐下,从深蓝色西装的口袋里掏出香烟匣子和打火机,给自己点了一支烟,然后他像突然想起来似的,回过头转向自己傍边坐着的一个穿紫色无袖旗袍的年轻女子,把银色的香烟匣举动到她跟前,年轻女子盯着香烟匣看了片刻,然后伸手取了一只香烟,不等顾觅秋缩回去的手再掏出打火机,她直接衔着烟凑到顾觅秋嘴边,在燃着的烟头上接了个火。这个亲昵的动作,让顾觅秋不由自主地把头往后退了退,年轻的舞女看着他无声地笑了。她心情很好,这个年轻英俊的客人舞技高超,陪他跳舞本身就是一种享受,还能赚小费,怪不得其他的姐妹们都用嫉妒的眼神看着她。得意之余,她的话份外的多,一边微微喘着气,手里拿着白手绢扇着风,一边把目光所及的她认识的舞女和客人的八卦消息噼里啪啦抖给顾觅秋听。

        顾觅秋心不在焉地听着,心里暗暗想,果然不出所料,这女人是个话匣子。他装着无意的样子,指了一下舞池对面靠着吧台站立的年轻人,那人穿着一身黑色立领西装,中等个头,身材瘦削,“那个黑衣的客人看起来有点奇怪,你认识他吗?”,舞女顺着顾觅秋所指看过去,不屑地摇摇头说:“她呀,不稀罕认识,不男不女的,妖怪。有时候,就这个样子,打扮得跟个男的一样,还带一个女的来,喏,就旁边那个穿旗袍的,有时候嘛,又穿一身女装,跟一日本男人来这里。搞来搞去,真不知道她是来照顾我们的生意还是来抢我们的生意的!”,顾觅秋微微一笑,这个舞女的是非观念倒是很简单明了,一点也不复杂。刚巧,那边的黑衣人转过身往顾觅秋这边看了过来,仿佛她长着顺风耳,刚才的话全都听见了。舞女的话头已经转到另外一个刚从眼前经过的客人身上,没有注意到她的目光,而顾觅秋正微扬着头,似乎在欣赏自己吐出的烟圈。

        舞厅打烊的时候,已经接近凌晨,正是天寒地冻的时候,门外等着做生意的黄包车夫,本来蜷缩着身子在原地跳来跳去地取暖,听见响动,立马躬身拉起车子,涌了上去,舞厅里出来的人多半没有心情认真地讨价还价,很快地,似乎一切谈妥,各自落座,放下棉帘,车夫们拉着车往各个方向跑去,一瞬间,跑得一辆车也不剩。其中的一辆车一直跑到了虹口的田代屋旅社门前才停下。这段路着实不近,车夫跑得呼哧带喘,头冒热气,后来一截子路几乎是走的,客人因此很不满意,嚷嚷着要扣车钱,客人讲一口京片子,不时骂出几句粗话,车夫什么人没见过,碰到这么一位倒有点怯了,明明穿着男装,说话却是女人的声音,模样蛮白净蛮秀气的,像是大家出身,却又满口脏话,而且还是北京话,车夫听得不甚明了,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敬。最后,车夫只好自认倒霉,揣着被克扣过的车钱,骂骂咧咧地走了。

        田代屋是一间日式旅社,原是前清同治年间日本商人在上海开的一间商铺,随着上海的繁荣,日本侨民大量涌入,后来变成了一家专门接待日本客人的日式旅馆。一进旅馆门,就有恭谦的服务员一边鞠躬,一边递上拖鞋,旅馆里有泡澡的汤池,不时有穿着日式浴袍的客人在旅店的连廊里慢悠悠地晃过,让人不禁产生错觉,以为是在大阪或京都的旅社里,而不是千里之外的上海。刚刚进来的这位客人,不是别人,正是前清和硕肃亲王-善耆的女儿,显,汉名金璧辉,自小在日本长大,日本名字叫川岛芳子。川岛芳子在这里已经住了一些时间了,服务员看见她时态度格外恭谦,川岛芳子按日本人的规矩,鞠躬还了礼,换上拖鞋,接过服务员双手捧上的房间钥匙,踢踢踏踏地上了楼,进了自己的房间。川岛芳子当时二十五岁左右,正是一个女人韶华盛容的年龄。她并不算多么出色的美人,但身材挺拔,白皙的皮肤,爱新觉罗家族的瘦长脸,弯弯的眉毛,又长又大的眼睛稍微有点斜视,还有那种懒洋洋、不以为然的气质,有一种奇异而颓废的吸引力,仿佛鸦片的香味,有一丝细腻的恶心,又让人欲罢不能。

        川岛芳子的本意是要住国际饭店的,但田中隆吉,日本陆军驻上海情报处的负责人不同意,说是太招摇了,不安全,而且也不方便在日本社区的侨民中展开活动,最后把她安排在了这间日式旅舍。得承认,他说的有点道理,但主要的还不是想省钱,不知道省下的经费是不是进了他自己的腰包呢,川岛芳子心里恨恨地想。从川岛芳子,或者说显,记事起,世袭铁帽亲王府的荣华富贵已经是过去式,父亲福晋、侧妃一堆,子女众多,兄长们都是养尊处优,不事生产,也耻于经营的贵公子,靠坐吃山空的财富维持一大家子的排场和体面自然不易,再加上管事、经纪的种种欺诈、盘剥,财富缩水的速度额外的快,王府上下总是隐隐笼罩着一种焦虑而窒息的空气,似乎每个大人心里都搁着那么一个想问而不敢问、想忘而忘不掉的问题:山穷水尽的那一天什么时候会到来?而且父亲是铁杆的宗族党,一心想要复国,不惜托荫于日本人,甚至她自己也被当作礼物一样送给了日本人做养女,异国他乡寄人篱下,纵然有着格格身份的光环顶在头上,其中的凄凉和屈辱有谁知道?她只是父亲为了复国而同日本人做的交易,是日本人预备布局中国的一枚小闲棋子。但是除此之外,她的生命还能有什么别的意义吗?一个可怜的破落贵族家的女儿?她仿佛想像到黄昏的下午,她从北京的北新桥南船板胡同走过,立在路口的大柳树下的几个大妈在她背后窃窃私语:“那,那就是以前肃亲王府的格格,胡同紧头里就是她家以前的王府,早卖啦,都败光了。”相比之下,她宁愿去完成命运强加于她身上的这份使命,而她唯一能向自己的宿命表达的一点点不满和反抗,不过是这不男不女的打扮,一点点铺张的享受而已,她想起来田中隆吉、土肥原还有她养父迟迟疑疑的不满的表情,哼,这帮自私狭隘的男人,他们假装忘了她是大清帝国肃亲王府的格格,什么样的排场对她来说也不过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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