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剧场后台放各式行头箱笼的衣帽间有一个门直接通向剧场外面，原是为了运送服装道具方便，但后来服装道具改放到另外一个更大的房间以后，这个门便锁上不用了，久而久之，靠墙堆放的各式箱子挡住了门，大家便渐渐忘记了还有这么一个门。这天晚上，剧场观众席里一片嘈杂混乱，后台也是乱哄哄的，有人似乎又想起了这道门，一个穿着夹布旗袍的苗条身影，悄悄走进了衣帽间，不知何时，靠墙摆放的箱笼之间已经腾挪出了一条缝，仅够一人侧身而过，这缝之后，就是通往剧场外的小门。来人伸手去推门，不出所料，门锁已经打开了，轻轻一推，门便朝外开了，她探出头，左右看了两眼，而在她身后，似乎有急促的脚步声，正往衣帽间走来，来不及多想，她快步侧身走上了剧场外的人行道，不多时，身影融入夜色之中，消失不见了。
不过几秒之后，有两个人紧跟着到了衣帽间，其中一人一个剑步跨到了箱笼的夹缝之中，准备推开门追踪出去，却被后面的人一把拉住了。昏黄的灯光下，看得出，被拉住的人正是谭元忻，而拉他的人，却是还穿着戏服的顾觅秋。顾觅秋冲谭元忻摇摇头：“不必追了。”，顾觅秋上着妆的脸上，看不出表情，一双漆黑的眼珠泛着光，不容置疑地坚定。不知为什么，对于这个素昧平生的大师兄，谭元忻有一种油然而生的信任，听他这么一说，谭元忻停下了脚步。顾觅秋一边把箱笼归置到一处，仍旧挡住了门，一边对谭元忻说：“我也不问你怎么飞身上了舞台，师父那么器重你，这点技艺对你来说自然不是难事。但是，听我一句话，今天晚上的事，你就当什么也没有看见，不要跟任何人讲。现在你马上离开后台，悄悄回观众席，估计法国巡捕房的侦探马上就要到了，他们要是发现你在后台就麻烦了。”，谭元忻转身准备离开，但临走之前，回过头盯着顾觅秋问：“那个枪手，你认识她？她为什么又冲你开枪？为什么又放走她？”，顾觅秋的脸上上着厚厚的戏妆，看不出表情，他的嘴角似乎抽搐了一下，什么也没有说，不耐烦地挥挥手，谭元忻沉默地走了。
剧场里依旧是乱哄哄的，好在谭家的座位离舞台很近，谭元忻很快回到了座位上，并没有人注意到他，谭太太看见谭元忻，一把紧紧抓住了他，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手指甲都快掐进谭元忻的肉里：“你去哪里了？快把我急死了！”，谭元忻笑了笑：“我去上了趟厕所，回来没想到剧场里乱成了这样。”，谭延筠看了一眼谭元忻，想说什么又止住了，然后拍了拍谭太太的肩膀：“我们走吧，下面的戏估计是听不成了”。谭太太生气地瞟了他一眼：“还惦记着听戏呢，搞不好命都快没了，咱们赶快离开这里吧”。回家的路上，谭延筠和谭元忻坐在汽车后座里都没有讲话，谭太太惊魂未定地把刚才的场景絮絮叨叨地给司机老张重复了好几遍：“老天爷，刚巧就是我们前排的人中了枪。子弹要是稍稍偏一点，我们一家子就去见阎王爷了！”。
到家后，谭太太喊头疼，直接去卧室休息了。谭延筠把谭元忻叫到了自己的书房里：“当着你娘的面我没有问你，怕吓着她。你到底去哪里了，是去后台了吧？枪响的时候，我似乎觉得你从座位上跳了出去，跟我讲实话。”，谭元忻很少见到父亲这么严肃，踌躇片刻后，他慢慢开口道：“剧场灯灭了之后，我看见有人冲前面座位上的韩会长开枪，然后往后台跑去了，当时也没有多想，直接从座位上跳了出去，想抓住凶手，没想到凶手跑得还很快，没有追上，我就回座位了。”，“那你看见凶手什么样了吗”，“没有”谭元忻摇了摇头，“去后台的事千万不要向任何人提，如果有谁问，你就说你去上厕所了，不然巡捕房知道你去过后台就麻烦了，准把你当成嫌疑犯抓起来，就算最后说清楚放出来，你也得脱层皮，还免不了敲诈咱家一大笔银子。”，谭元忻看着父亲，没有说话。谭延筠又补上一句：“还有，我一直以为你很稳重，怎么这么莽撞，这种事躲都躲不及，怎么还主动去插上一脚？不要以为你会那点武功，就可以'仗剑行千里，微躯敢一言'，上海滩的水深得很，先不提巡捕房，韩庆帮什么人？青帮通字辈的老大！我看，你的袁师父都未必敢管这闲事，更别说你了”，长这么大，谭元忻第一次听见父亲这么严肃地教训自己，奇怪的是，他却并不抗拒或反感，一向大而化之的父亲竟然变得如此紧张，这份牵挂反而让他觉得温暖。
然而，他管的并不是闲事，谭元忻在心里对自己说，就算师父在场，也一定会管的。躺在自己的房间里，轻轻闭上眼睛，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了枪手的模样。当时舞台上叮叮咣咣打得正热闹，懂戏不懂戏的都被吸引住了，谭元忻的心思原本不在戏上，眼光除了望向舞台，还时不时在剧场里巡视，他注意到有一个着深红色夹旗袍的年轻女子在侧面的通道上往前排座位走去，不知道是出去上完厕所后回座位，还是根本就到晚了，她躬着腰探身往前走着，似乎是为了避免打扰大家，尽量压低了身姿。她戴着一顶同样颜色的软呢帽，手里拿着一个黑色小包，帽子拉得很低，遮住了大半个脸，加上剧场里灯光黯淡，谭元忻只能看见露在帽子外面的漆黑的卷发，一点点鼻尖和小巧圆润的下巴。这一切再正常不过了，但是谭元忻却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不由得多看了几眼，只见来人渐渐走到第一排座位的旁边，谭元忻坐的是第三排，他往第一排望去，看见第一排中间正有一个空位，而这个年轻女子停住了，一只手伸进了小包里，似乎是想拿出戏票来确认一下自己的座位号，出乎意料的是，她却直接举起了还放在包里的手，直指观众席，砰砰两声枪响过，剧场的灯突然灭了，顿时陷入黑暗之中。
谭元忻没有看到谁中枪了，大上海的枪杀案见惯不怪，他并没想出头去管闲事，只是有点好奇事态到底会往什么方向发展。多年的武功训练，谭元忻的视觉和听觉异常灵敏，远超常人。在隐隐约约的黑暗中，谭元忻看到那个年轻女子随即飞身上了舞台，令人吃惊的是，她跳上舞台后，马上抱住了此刻正呆立在舞台上的一个身影，从站立的位置来看，应当是扮赵云的顾觅秋，随后又响起了一声枪响，“不好，大师兄中枪了！”谭元忻心中暗暗惊呼，想也没有多想，也纵身从座位上跳上了舞台，此刻女刺客已经往后台跑去，顾觅秋跟在后面追，看起来不像中了枪，谭元忻也跟在后面追了过去，不多久剧场的灯光重新亮了起来，谭元忻和顾觅秋追到了衣帽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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