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袁正伦敲开三船隆盛位于虹口的东方技击馆大门时，三船隆盛非常意外。东方技击馆教授柔道和剑道，会员多为上海的日本侨民。三船隆盛在中国的年头不短了，曾在旅顺生活多年，在上海也有不少年。他身材短小精悍，一头花白的短发倔强地立在头上。虽然意外，三船隆盛还是礼貌周到地把袁正伦请到了会客室里。仆人端上茶之后，只留下两个人静静地坐着，听着墙上挂钟滴滴答答的声音和茶壶嘶嘶的水声，两个人都是可以永远静坐下去绝不开口的那种人。良久，袁正伦开口了：“我有一个不情之请，相识这么多年，我们还从来没有切磋过武艺，我们俩直接过手不大方便，让我们各自选一个徒弟代表我们过手怎么样？”，这些话比袁正伦的到访更让三船隆盛感到意外，但是他并没有表现出来，只是眉毛轻轻皱了一下。
作为习武者，三船隆盛也钻研跌打损伤的草药医，因为采购草药而结识了袁正伦，两人碰巧也都热爱书法，虽然见面不多，但话语投机，一来二去，也算得上是朋友了。言谈举止之间，三船隆盛自然能看出袁正伦武功不凡，但二人从来没有谈论过武功，今天袁正伦这一席话当然让他大感意外。他很久没有讲话，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然后缓缓地说：“这个，在现在这个局势下，不大妥当吧？”，确实，奉天事变之后，在上海的中国人反日情绪强烈，现在来一场比武打擂，大概就不是简单的私人切磋了。“噢，三船先生千万不要误会，这跟目前的局势没有任何关系。纯粹是私人之间的切磋，只限于你我之间知道，不会让外人知道，所以，无论哪一方输赢，都不会引起什么麻烦。”，“袁先生，可以应当是可以的，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突然要比武？”，“那我就直言相告了，在下一个徒弟，可能是听说日本技击术与中华武术不同，有心想找日本武士切磋，但可能你也知道，我从不公开授徒，也不允许徒弟们在外面比武，所以这个孩子竟然自己在外面偷偷试探碰巧遇到的日本人的武功，这样的做法，纵然在平时，也是鲁莽危险的，在现在的局势下，当然就更危险了。所以，我想，干脆找真正的日本武功高手，和他过过招。而且，我们相识多年，彼此都是习武之人，不真正过招切磋一下，不也是遗憾吗？”。
对于三船隆盛来说，没有比这个更有说服力的理由了。作为习武爱武之人，他一直对袁正伦深藏不露的武功套路有强烈的好奇，只是出于礼貌，一直没有探究。现在有这个机会，何乐而不为？三船隆盛的个性和袁正伦一样不拘一格，满洲的战争也好，上海的紧张局势也好，并不影响他和袁正伦来一场纯粹切磋武艺的君子之争。三船隆盛点了点头，欠身鞠了一个躬：“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两人有一口没一口地抿着茶，慢慢定下了比武的日子和规则。大事即定，三船隆盛又取出最近写的几幅字，让袁正伦观摩了一阵，袁正伦这才告辞而去。
原来那天顾觅秋来过安顺堂之后，袁正伦虽然对顾觅秋冷漠有加，但并没有把他说的话抛之脑后。他了解自己的徒弟，这个自己曾经最钟爱的徒弟，如果事情不是很重要，他不会硬着头皮登安顺堂的门。顾觅秋走后，他一个人在书房里坐了好久，自上次最后见到林秋生，不过短短的四、五年而已，但恍如隔世。他岂止听说了顾觅秋在上海登台演出，几个月前他还亲自去剧场听过他唱戏。当他听几个票友讲起这个从天津来的老生演员顾觅秋，他就暗暗猜测这个人可能是林秋生。那天是折子戏，当演到《四郎探母》“见母”一场，顾觅秋扮的杨四郎开口一唱，坐在台下的袁正伦忍不住老泪纵横，他知道，自己的徒弟回了上海。秋生的父母早已离开人世，这字字句句之间，该是怎样的伤痛，他不忍再听下去，仓促离开了剧场。
秋生母亲的娘家在天津经营绸布店，秋生的母亲和舅舅都是京剧票友，舅舅因为生意的缘故，经常往返天津和上海，秋生跟自己的母亲和舅舅学了不少的戏，他天资聪慧，过目不忘，很快就唱得像模像样。林秋生从上海失踪以后，根据陆陆续续从各处得到的消息，袁正伦大致猜测出发生了什么样的事。他只见过江华一两面，并不怎么喜欢他，尤其是他让秋生入了青帮，袁正伦一直耿耿于怀，但秋生会背叛自己的朋友，而且杀害年幼无辜的孩子，这无论如何让袁正伦无法相信、无法接受。可是，各处传来的消息似乎都证实了这一个可能性，尤其是佳莹的话，袁正伦知道秋生和佳莹向来要好，他不得不信。林秋生成了安顺堂再也不能提起的名字。
顾觅秋关于谭元忻的一番话，袁正伦听到心里去了。谭元忻正和当初的林秋生一样，聪明好学，对各种武功流派充满了好奇，不止一次问过袁正伦关于东洋技击的问题。袁正伦知道，少年习武之人都对于上海江湖流传的当年中日比武、大侠霍元甲大败东瀛武士一事充满了向往。因此，听说谭元忻在偷偷试探日本人的武功，他自然想到了这一层。不用顾觅秋多说，袁正伦也知道，在1931年的上海，这么做是相当危险的。混迹于上海这个光怪陆离的东方大都会的各路练武的日本人，三教九流，背景相当复杂，有三船隆盛这样简单纯粹的练武之人，也有高傲强硬的军国主义份子，也不乏充当打手流氓、花钱就可以雇佣的日本浪人，甚至有来路可疑的日本间谍。袁正伦明白少年人的好奇心是禁止不住的，最好的办法莫过于找一个真正练武之人，来一场单纯的比武切磋，比他在外面误打误撞要好得多。
其实，事情远比袁正伦所想象的要复杂，谭元忻偷偷试探大冢文郎的武功，也不只是少年人的好奇心。不过，袁正伦的这一番安排，客观上倒是帮了谭元忻，这场比武，无论袁正伦或三船隆盛如何想保持低调，俗话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通过弟子之口，消息多多少少会流出去一点。三船隆盛向来处世超然，不涉各派纷争，为人低调随和，在上海的日本侨民中口碑很好，初来上海的日本武道人士，多半都会登门拜访三船隆盛。他们中再有谁碰到或听说有这么一个中国少年偷偷试探日本人的武功，大概会见多识广地微微一笑：“原来是这个鲁莽的家伙，又在搞这一出了。”，无形之中，倒是打消了别的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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