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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荆州路上的谭家,生活却似乎有点不同了。谭延筠从南京回到了上海,说是暂时停职回上海治病,但倒没怎么见他看医生,于是有传言说他在南京犯了事,被革职回家了。到底是怎么回事,谭延筠不说,谭太太也不问,嫁给谭延筠多年,她已经习惯,只要谭延筠不亲口把坏消息告诉她,她就当没有发生,能少一天发愁就少一天。家里顿时热闹了好多,谭延筠除了去外出赴约、赶饭局,家里自然少不了牌局、饭局。谭延筠在家里摆饭局,家中做饭的女佣应付不了这样的场面,只好临时请饭店的大师傅来主持。谭太太是有名的贤淑,虽然不明白谭延筠回上海这一通热闹是为了什么,但还是尽一个主妇的职责认认真真地张罗着。这天谭元忻放学回家,谭太太正在厨房里和大师傅商量着第二天晚上饭局的菜单,谭元忻进门厅后,不经意地向客厅里望去,见父亲正和客人在客厅里谈话,便准备径直上楼去,不料客厅里的客人眼尖,瞥见了谭元忻,对谭延筠说:“这是贵公子吧?都这么大了。”,谭延筠马上扭过头冲谭元忻招手:“忻儿,过来”,谭元忻只好慢步迈进了客厅。

        此时的谭延筠虽然已经人到中年,身材稍微有点发福,依然是一个洒脱漂亮的浪子的模样,肤色白净,长长的眼睛,松弛的眼袋,但挺直的鼻梁挽回了整张脸的颓势,依然显得器宇不凡。他在家总是一身中式长袍,一双布鞋,长袍袖子稍稍挽回一点点,露出一双修长、白净的手,没有什么比这双悠闲雅致的手更能显示出他那经过几个世代的养尊处优、无所事事而孕育出的少爷习性。和所有娇宠惯了的浪子一样,尽管自私自利、目中无人,但天真烂漫、无拘无束的性格总能让身边的人在痛恨之后原谅了他。这一点上,没有人比谭太太有更切身的体会吧。

        谭元忻对父亲的感情是矛盾的。他和母亲很亲密,随着年纪的增长,他多少能觉察到父亲的风流挥霍所带给母亲的伤害和痛苦,他因此而怨恨父亲。然而父亲聪明博学,性格不拘一格,从来待谭元忻就像同龄人一样,父子俩在一起谈天论地,总是风趣而有意思,虽然在一起的时间并不很多。他其实很期望父亲回家,但少年人的自尊心让他不肯对自己承认这一点,更不用说表现出来。谭元忻走进客厅,在父亲沙发后站住,父亲对面的沙发上坐着一个年近古稀的老者,身形清瞿消瘦,相貌奇古,着一身中式长袍马褂,头戴一顶蓝绸镶金的瓜皮帽,按父亲的吩咐,谭元忻恭恭敬敬地鞠了一个躬,叫了一声:“许爷爷”。谭家的客人中,这一类前清遗老似的人物不少,除了一般礼仪交往,不少人是上门向谭延筠兜售字画,或让谭延筠代为寻找买家,谭延筠手头钱紧的时候,往往不得不贱价卖掉点自己手上的古董、字画,钱稍有凑手的时候,又会不计代价地买下自己喜欢的字画,这一出一进,正和生意人的生财之道反其道而行之。今天这位,似乎没有带什么字画上门,和谭延筠闲谈片刻,便不顾谭延筠的再三挽留,告辞了。只听见谭延筠在门厅里,朗声:“俗事缠身,没能及时登门请安,实在惭愧。世伯不计较侄儿的失礼处,改日定当登门问安。”,一阵客套之后,客人离去。

        你当来者何人?此乃前清光绪年间进士,曾任福建财政监理官的许汝棻,谭家老爷子当年曾奉旨到福建巡查地方政务,和许汝棻打过交道,算是有点交情吧。民国之后,许汝棻也隐居到上海,和谭家有一些往来。许汝棻是坚定的保皇党,与郑孝胥、朱益藩交情匪浅,谭家老太爷过世后,尤其是谭延筠在民国政府任职之后,许汝棻和谭家便基本断了往来,今日上门,实属意外。送走许汝棻之后,谭延筠一边在心里琢磨着今天许老爷子上门究竟为何事,一边慢慢踱回了自己的书房。

        谭延筠在南京外交部任职,前一段时间和同事不对付,少爷脾气发作,嚷嚷着要回上海养病,一直没有得到允许,后来奉天事变发生,外交部忙着向国联申诉、抗议,忙得人仰马翻,谭延筠不好意思再闹脾气,没有再提养病之事,倒是外交部秘书处主任熊崇志在这个时候找到他,悄悄告诉他,此次奉天事变,有消息传日本人有意扶持逊帝溥仪在东北成立傀儡政府,但不知消息真假,谭延筠为满清显贵之后,又曾经游学日本,在上海的满清遗老和日本人圈子里不乏知交故旧,此番正好借养病之名,在上海打探有关消息,汇报部里。熊主任以此重任相托,让谭延筠有点受宠若惊,但旋即又犹豫了:“我听说情报工作不是党务调查科的人在干吗?这情报工作我可从来没有干过,恐怕胜任不了。另外,溥仪现呆在天津,日本人要搞什么动作,也是在天津搞,我在上海能打听到什么?”,熊主任说:“党务调查科有他们的方法和渠道,部里要的信息和他们不相干。您需要收集的就是您从亲戚、朋友、熟人处听来的消息,供部里参考。部里收到后,会分析、甄别,如有必要,会转给相应的情报部门跟进,放心,不是真的让您做情报工作。天津我们已经安排有别人了,您只管打听上海的消息就行了。”,谭延筠是一个喜欢玩票的人,票京剧,唱的是老生,水平不亚于科班出身的,现在有机会玩票当一回业余特务,这样新鲜刺激的事,何不试试?所以,回上海的真正原因,自然不能告诉家里人,那些关于他被革职的流言,他也一笑置之。

        正在这时,谭元忻敲门进了书房,问父亲:“娘让我问您,下午的茶您是要普洱还是铁观音?”,“算了,下午已经陪许老爷子喝了一通茶了。来点温开水就行了。对了,告诉你娘,我晚上要出去,不要准备我的晚饭了。让老张备好车,我什么时候走,再叫他。”,谭太太有事在厨房里脱不了身,谭元忻此番替娘来传话,其实是想看看父亲有没有什么话和自己说,他接了父亲的话,转身慢慢走出书房,果然,到了书房门口,谭延筠叫住了他:“忻儿,呆会儿到书房来找我。”,“知道了”谭元忻一边搭话一边脚步轻快地往厨房走去。

        谭延筠的汽车驶出家门前的车道时,谭元忻正从楼上卧室的窗户往下看,父亲拿着香烟的右手正伸出车窗,那懒洋洋漫不经心地夹着香烟的修长手指,垂在车窗外,仿佛是趴在车上的一个小小动物,有着自己小小的心愿,伺机而动。谭元忻看着车驶上林荫的街道,转过弯,很快就不见了。他自己的头发上似乎还留有这只手抚摸过后留下的余温。这个男人,如此温暖,又如此陌生,他到现在还有点不相信,父亲像对待大人一样,交给他如此重要的任务。对于像他这样洒脱不羁的人来说,也许跟自己的儿子开个玩笑也不算什么,明天一早他就会笑着跟他说,这只是开个玩笑而已?

        第二天晚上谭家的饭局,开了两桌。请的是上海本帮菜的大厨,既然谭延筠还在养病之中,口味自然要清淡一些,以时令河鲜和青菜为主。男人们在大餐厅,女眷们在侧厅另开一桌。谭元忻从来不喜欢参加家里的饭局,总是找借口躲开,偶尔实在没借口,或者不想惹娘太不高兴,只得硬着头皮参加。这一次他也不得不参加,不过多少让他松了一口气的是,这次没有把他归在女眷一桌,而是让他跟父亲坐到了男人一桌。紧挨着谭延筠旁边的客人是清宗室后人,前清贝子载泽的儿子-溥仞,现寓居上海,鬻画为生。溥仞清瘦苍白,年纪和谭延筠差不多,带着一副金丝边眼镜,总是心不在焉的神情。还有江南收藏世家-南洵张家的一个公子,年纪不大,神情淡淡的,温和而拒人以千里之外的礼貌,跟他一起来的,还有一个刚从天津来上海的唱京剧老生的后生,叫顾觅秋,中等身量,矫健敏捷,面白无须,一双大眼睛,漆黑的眼珠,炯炯有神,惯是在剧场里引得女性观众痴迷尖叫的那一类型。他大概对于自己外表的力量已经习以为常,美到不耐烦了,沉默矜持,除了偶尔和南浔张公子交谈几句,几乎是一言不发。还有几个是和谭延筠同样遗少身份的玩家,来的客人中还有一对日本人,年纪大一点的是原田真一,身材短小,面容和善,在虹口经营一家旧书店,以日文、德文和英文书为主,也卖一些日本的字画,谭延筠在他那里买过一些日文书和浮世绘画片,素日和他相熟。另外一个年轻一点的是大冢文郎,大约三十来岁,瘦高黝黑,面色阴沉,大冢出身于日本工商世家,本人是中国字画的收藏家。顾觅秋和大冢文郎,谭延筠都是第一次见,于是特意和这两个人多聊了一会儿。

        晚饭过后,女客们在小客厅里摆上了麻将桌,男人们被谭延筠请到了书房里,重新沏上茶,他拿出了新近得到的一幅王时敏的山水画,含糊其辞地说是从一个朋友那里得到的,具体是从朋友那里买下的,还是朋友放在他这里让他帮着出手,就不得而知了,旁人也不好细问,除非有心想收归己有,那就是私下交涉的事情了。山水画轴摊在宽大的书桌上,一众人挤在谭延筠的周围慢慢打量着,许久没人说话,然后谭延筠仔细把画轴卷起来,放到书桌案子里,抬起头,扫视了一遍众人,似乎征求大家的意见。“从笔意技法来看,应当是王时敏的真迹。”溥仞吞吞吐吐地说,似乎有点拿不定主意。谭延筠把目光投向南浔张公子,张公子沉默片刻后道:“这幅山水立意布局未见新意,但笔墨苍润、细腻清秀,应当是烟客的手迹。不过,恕我直言,我一向不是特别喜欢他的画,当然,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听张公子这么说,谭延筠似乎松了一口气,把目光转向大冢文郎:“大冢君怎么看?”,大冢文郎有点愣住了,一时没有开口,似乎在仔细思考答案,正在这时,谭延筠手中拿着的一碗茶不知怎地被谭元忻不小心撞飞了,碰到大冢文郎的肩膀上,然后顺着肩膀落到地上,哗啦一声摔成了碎片。

        谭延筠脸色沉了下来,谭元忻涨红了脸,有点不知所措地上前用手去檫大冢文郎被茶水打湿的衣袖,突然又意识到这样做没有什么用,连忙把手缩了回来,有点结巴地说:“对对不起,我去拿干毛巾来给您檫檫”,大冢文郎是否生气了,倒是看不出来,他黝黑阴沉的脸一如既往,没有变化,冲谭元忻挥挥手:“不用在意,一点事也没有。”,片刻之后,那边厢谭太太听见动静,立即派了一个年轻女佣来打扫收拾。这么一打扰,没过多久,大家也就陆续散了。顾觅秋搭张公子的汽车走了,其他几个客人坐人力车,原田真一和大冢文郎住在虹口,离谭家不远,趁着夜色正好,走路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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