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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阳历八月,天气照旧是闷热。接近黄昏,太阳已经失去了明晃晃、正大光明的劲道,但昏黄、恍惚的光圈裹挟着街上的尘土,反而更觉得闷热。1931年,上海,公共租界北区七浦路仁风里20号的弄堂房子,房子虽是单家独户,却并不大,底楼是厨房、饭厅和客厅间,二楼是卧室和卫生间,顶楼是亭子间。底楼的厨房里,女佣姚妈正在叮叮咚咚的准备晚饭,嘴里嘟嘟囔囔地喊热。屋里虽然有人,但并没有人接她的话,太太在楼上的房间里,也许在看书,也许在写东西。太太脾气还好,不怎么干预姚妈干活,但是不爱说话。经历过精明能干、明察秋毫、有理无理不饶人的女主人,遇上这么一个不怎么理事的女主人,庆幸之余,姚妈隐隐觉得有点失望。姚妈本不是伶牙俐齿之人,多年帮佣生涯练就了一点点口才,竟然没有用武之地。太太还有一点,让姚妈不知道应该佩服还是鄙夷,太太居然也工作。太太在商务印书馆编译所做编辑,平常多半在家工作,一周内会有一两天去印书馆上班。像姚妈这样的苦命人,年纪轻轻就开始守寡,不得已出来帮佣讨生活,那是万不得已。而正儿八经人家的太太居然也工作,照姚妈看来,总是有点不入流。

        “哒哒哒”,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一个身影来到厨房门口,不用抬头,姚妈知道是太太。“先生没有打电话回家喔”太太轻轻说了一句。“晓得啦”姚妈答着,没有停下手中的活。主仆之间的对话,意思很明了,先生没有打电话回来,意味着晚饭按时开饭。先生是西医,在公共租界的一家医院坐诊,也在闸北的私人诊所出诊,有时赶上病人有紧急情况,不能按时回家吃晚饭,先生总会打电话来说一声。太太中等身量,偏瘦,但并不显得孱弱,穿一件月白色碎花短袖布旗袍,瓜子脸,五官平常,只有一双眼睛比常人略大,但中国南方常有这样的大眼睛,所以也并不出奇。年纪已然不轻了,但猜不出到底多大。她掏出腋下的手绢,擦擦鼻尖的汗,又轻轻问了一句“那两人呢?”,“嗨,中午饭吃过后出去,一直没有回来,不晓得跟一帮小毛头疯到弄堂里哪家去了。”在这不大的房子里,太太倒像身居幽宫,不闻身边事,需要下楼来向姚妈打探消息。

        主仆口中的“那两人“,是这家的一对儿女。大的是女儿,大名范文珺,已经十四岁了,刚上初中不久。小的是男孩,大名范亦涵,刚满十二岁,上高小。现在正是暑假,姐弟俩除了吃饭、睡觉,基本不着家,和一群年龄相当的孩子当“马路巡阅使”,在弄堂里嬉戏。“这么热的天,也不嫌热。”姚妈一边说,一边抬起胳膊,用袖口擦了擦脸上的汗水,虽然天气热,但姚妈绝不肯跟新派人一路穿短袖,依然是棉布中式小褂。“孩子嘛,哪里知道热不热,只知道好玩不好玩。”“太太啊,不是我说,大小姐年龄也不小了,整天像男孩子一样疯,实在不大像样,应当开始学学女红、家务,张罗婆家了,我这么大的时候,已经说下婆家了”,看着太太心情不错,姚妈像仗义直言的忠臣一样,趁机进谏。“姚妈!”太太抬高了音量。姚妈赶紧知趣地闭上嘴。姚妈知道范大夫家是新派人家,不作兴讲温良恭俭让、女子无才便是德这一套,但没想到连婆家的事也不让讲,姚妈在心里嘀咕着。

        正在这时,“咚咚咚”响起来敲门声,或者更确切地讲,响起了砸门声,“姚妈,开门”伴随这响声的,是一个女孩的声音,姚妈和范太太不约而同地轻轻皱了一下眉。进来的正是姚妈口中的“大小姐”范文珺,这是一个瘦削高挑的女该,长胳膊、长腿,像蜘蛛一样瘦长、结实,和大多数肤色白皙的上海女孩不同,她有着黝黑、发亮的皮肤,仿佛来自阳光充沛的热带,秀气的瓜子脸,一双细长的丹凤眼散发着幽黑的光芒。黎明的草原,露水在草丛之上散发着钻石般的光芒,刚刚离开童年的小豹子在朝阳中眯着眼睛,漫不经心地打量着世界。这是尚未正式开始的青春的力量,浑然不知而又天真烂漫。这样打量这自己的女儿,范太太咽下了涌上嘴边的责备的话,只是轻轻地说了一句“小珺啊,以后敲门轻一点,这样砸门很不好。”“嗯,知道了。“范文珺吐了吐舌头,走上去一把抱住了范太太,十四岁的女孩子,个头已经超过妈妈了,“姆妈,今天什么时候吃晚饭了呀?”“很快,等爸爸回家了就开饭”。“太好了“,范文珺一边嚷着,一边跳进了厨房,眼睛把案板上的碗盘扫了一遍,从一盘盐酥青豆中抓了一小撮,“吓!”姚妈不满地抗议了一声。“咚咚咚”又响起了重重的敲门声,伴随着“姚妈,开门”的声音,只不过这次是一个男孩的声音,不等姚妈动身,范文珺已经跳过去开了门。“姐姐,你怎么不说一声,就自己回来了,我以为你还在和林阿欣的姐姐她们耍呢。“范亦涵是一个俊秀的男孩,肤色比姐姐略浅,椭圆脸,挺直的鼻梁,一双大大的眼睛,聪慧而沉静。“我叫了你一声,还以为你听见了,我就先回来了。谁让你跟一帮小子打弹子那么入迷”。两个孩子在开饭之前自己主动回了家,居然不用人叫,有点反常。也许是今天的活动量大,格外饿吧。

        和大多数人家一样,晚饭是一家人团聚的时候,略略发黄的白炽灯下,一家四口安静地围着圆桌而坐,偶尔一两句话语,打断碗筷、勺子正轻轻演奏的晚餐进行曲。范大夫微微抬眼扫视了一下一双正埋头在饭碗之中的儿女,目光迎上了范太太的,他微微笑了一下,也低头接着继续进餐。虽然坐着,也能看得出范大夫是一个瘦削高挑的人,一般中年男人到了这个年纪,多少有点发福,除了吃不上饭的人。范大夫依然很瘦,瘦长脸,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眼睛藏在镜片后,看不出是温和还是严厉。一旦笑起来,笑容倒是出人意料的温暖,想必他的病人见到这样的笑容会觉得抚慰吧。“爸爸,今天医院里有什么有意思的事吗?”爸爸在医院和诊所,时不常遇上一些稀奇古怪的病例和病人,爸爸有时会在饭桌上给妈妈讲一些有趣的病人和事情,孩子们自然也跟着听。“没什么有趣的事,今天又收到了几个工部局巡捕房送来的生病的乞丐,唉,可惜医生只能看病,更要命的疾病-没饭吃,却没有办法。”“爸爸,为什么上海有这么多的乞丐?”范文珺突然问了一句。爸爸愣住了,大概没想到她会问这样的问题,然后慢慢地说:“中国有很多地方很穷,人们吃不上饭,希望到上海这样的大城市,多少会有人能施舍一点,吃口饭。”“中国为什么有很多地方很穷?”范文珺又追着问了一句,在一旁帮着布菜添饭的姚妈很不屑地撇了撇嘴。范文珺知道爸爸和别人家的大人不一样,从来不会说什么是小孩子不该问的,就算是一时答不上,也不会恼怒,而是老老实实地承认不知道。沉默一、两分钟,爸爸开了口“这个问题太复杂了,我也不是很清楚了。战争、天灾都是原因,还有,我们的社会本身也有问题,就像病人生病了。”“是不是我们每家人都把财产分点给穷人,就不会有乞丐了?”咣当一声,姚妈手里拿着的汤勺掉到了汤里,大家似乎被吓住了,一室沉默。

        “嘘,小声点”范太太的声音有点紧张“这种话在外面可千万不能讲,一不小心会被人当成**,现在上海租界也好,华界也好,满城都在抓**,虽然你是小孩子,也千万别惹上麻烦”。“说话是应当小心点,不过,这么小的孩子也不至于就当成**抓了吧?”范先生说。“唉,你不知道现在有多疯狂”。范亦涵忽然插嘴问“什么是**?”,妈妈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有说,爸爸犹豫了一下,也什么都没有说。范文珺有点不满地追问着“爸爸,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范大夫沉默片刻,照例用他不紧不慢的声调说“我的女儿,我真不知道怎样回答你的问题,不知道这样是不是会管用,我只知道社会问题很复杂,从来就不可能有简单的解决方案”。范太太有点担忧地看了一眼范文珺,问她:“你怎么想起来问这个问题?”,范文珺头埋在饭碗里,头没有抬起来“没什么,就是随便想起来了啦”。范亦涵张嘴,正要开口说话,桌子底下的腿被对面的范文珺狠狠踢了一脚,他看了一眼姐姐的眼神,闭上了嘴。

        其实范亦涵猜得到姐姐为什么想起来问这个问题。上海的乞丐真是很多,从他们住的仁风里这条弄堂,一直到他们的学校,路上总是接连不断地有形形色色的乞丐。有老的,有小的,有肢体残缺的,也有四肢健全的。冬天的早上,甚至有冻死路边来不及收尸的饿殍,像一堆破烂抹布一样堆在路旁,渺小、凄惨而可笑,匆匆而过的路人甚至都懒得多看一眼。姐弟俩总是远远地绕过,想起自己温暖的家,感到无比的幸运,同时有隐隐地有点愧疚,仿佛自己衣食无忧本身是一种罪过。“吓,这算什么,你去闸北那厢看看,那里的叫花子才叫多呢。这厢巡捕房老是赶他们走,已经少多啦。你们俩不要去搭理这些要饭的,让人看见了笑话”姚妈经常不以为然地说,可每当走过躺在路边的乞丐时,她又总是拉起衣襟擦擦自己的眼角,叹息一声“老天爷,造孽呀,可怜呀”。姐弟俩曾经商量过,要不要把自己吃的早饭省下一些给乞丐,后来还是作罢了。一来是能省下的实在有限,解决不了什么问题,二来要是姚妈发现了,那还不好一通啰嗦。他们家倒是不太担心挨揍的危险,但这位姚妈的车轱辘话,实在是令他们头皮发麻,轻易不敢招惹。“如果我有钱的话,我会分点给他们,这样他们就有饭吃,不会挨饿了”范文珺曾经悄悄地跟弟弟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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