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再见
十一月，康孜城连着下了三天三夜的大雪。
天蒙蒙亮，聂真一行人便出发了，为给货物腾出足够多的空间，所有人都是骑着马的。一个个西州汉子裹着厚厚的大氅，他们的皮肤经过风吹日晒早已十分粗糙，此时更是被冻得通红，但各个都面色欣喜，对于聂真府上的人来说，甘德城才是真正自在的地方，而且每年去汉地卖虫草，赚得也更多些。
德吉和曲珍等几个为数不多的女仆坐在每辆运送货物的马车前，与车夫并排坐在一起。西洲的冬季本就更冷一些，此时正在消雪，更是冻得彻骨一般，德吉和曲珍都穿得极厚，靠在一起，和旁边的车夫聊天。
“姑娘，你们俩是第一次随二殿下从康孜城去甘德城吧？”车夫看上去四五十的年纪，皮肤黝黑，身形干瘦，鼻子很高，眼睛铜铃般大，有些凶相，说起话却格外和蔼。
“对，我来府上两年多，还未去过甘德城呢！”一边的曲珍有些兴奋。
“我倒是去过甘德城。”德吉一张小脸用牦牛毛织成的围巾裹着，只露出一双亮晶晶的鹿眼，笑着说，“只不过未在冬季走过这条路。”
“诶，德吉，甘德城好玩吗？听说那里有很多流放的汉人，好像甘德城的活都是他们干，不知道是怎样一番风景呢。”
德吉脸上一僵，她又想起了在那里的家人们。现在她和二叔各自在外，虽是为人做事，却也是吃穿不愁，每日自在，可父亲他们尽管生活好了很多，还需要每日干那些重活。
很快，她便面色如常，笑道，“那里的汉人官兵，倒是和西洲人相处得很愉快呢，他们经常赛马，到时候你可以去看。”
一边的曲珍注意到了德吉表情的变化，但她没有放在心里，一脸欣喜道，“我还没见过汉人赛马呢！到时候德吉你一定要陪我去看！”
德吉有些慌神，她下意识地感到害怕，害怕会被那里的官兵认出来，但随即又想到，她在担心什么，她根本就不会去，她会以女官的身份去雅州，压根就不会在甘德城停留。
德吉脸上泛起一阵酸涩的笑意，“小傻子，我要去雅州的，你忘记啦？”
曲珍一愣，脸色顿时就沾上了几分难过，“啊啊啊，我忘记了！！我不懂，二殿下为何一定要送你走，你明明很能干的，而且他”
德吉怕曲珍后面说出什么不得了的事，忙给她使了个颜色，示意她车夫还在身边。曲珍赶紧住了嘴，抱歉地笑笑，可一张小嘴还是瘪着,靠在德吉身上，搂着她的肩膀，默默忧伤。
一时间大家都沉默了下来，德吉默默叹了口气，怅然地靠在车门上，他们的身后是途中大伙的食物，德吉和曲珍两人就负责煮奶茶，做糌粑。然而，她其实已有半个月都未见到聂真了。
那晚阿登找过德吉的第二天，聂真找过德吉一次，可当时德吉因前天一夜未睡，正在房中补觉。醒来时曲珍告知她二殿下来过一次，她急急地去主屋找，却又被阿登告知聂真出门了，并转告她，聂真已经升德吉为女官，后面的日子不必服侍在他身边了。
所以就一连半个月，德吉都再未见到聂真，她渐渐接受了要被送走的事实，也不再埋怨自己。聂真送走德吉不过是时间问题，让他听到对话也不过是让他更快地意识到要送她走罢了，他心怀天下，阏氏已经注意到她，德吉一直在聂真身边，只会一直给他制造弱点。
也好，也好，至少能和二叔团聚，还能时不时见到父亲，这样也很好。
此时天已经大亮，雪后初霁，整个天空被洗过一般，别样的干净明亮，远处的雪山和灌木丛全都是茫茫间的银装素裹，山脚下的远远在身后的康孜城仿佛是一片白布上的一抹黑，显得渺小极了。
康孜城内。
卓玛阏氏刚起床，一边服侍的下人给她做着精致的妆发，她轻轻描着眉，透过镜子里看到一个下人匆匆进来。
卓玛阏氏心里闪过一丝不好的预感，只听那人说悄声说，“才旦想面见您。”
才旦？那必然是大殿下找她有事，卓玛阏氏不紧不慢地描好最后一处眉，淡然道，“让他进来吧。”
才旦很快便匆匆进来，脸上竟带着一丝喜色，“阏氏，大殿下得知了一件事，命我即刻向您汇报。”
卓玛阏氏使了个眼色，周围的下人都尽数退了下去，她站起身来，慢慢踱步到餐桌前，搅动着精致的早餐，缓缓道，“说吧。”
才旦跟着她，离她三步远站定，“阏氏，聂真今日启程去甘德城。据可靠消息称，前几日他把德吉升成了女官，咱们本以为是上次挑拨成功，聂真怕德吉心理不平衡，特给她升了官。”
“难道不是这样的吗？”卓玛阏氏挑了挑眉，上次她见德吉，告诉她聂真不会娶她，也故意做出一种以为德吉只想攀龙附凤的样子。
她知道，聂真那样对德吉上心，身边定有人不满，明里暗里都会对德吉不满，就算德吉之前从未察觉到，在和她谈话后，也会察觉到了。怎么说德吉之前也是个经商人家的大小姐，定然十分在意名声，就算不会心存芥蒂，她也会表现出失落的。
她知道最近德吉在府内人眼里的地位大不如前，必定很定难过，本以为计谋已有效果，想着一步一步慢慢来，迟早要策反德吉。
才旦继续说道，“可听说，聂真把她送走了，这次他们一行人要回甘德城，德吉却不回去，她直接去雅州。”
“雅州？”卓玛阏氏一愣，停了勺子，“德吉不就是雅州的富商之女，可她亲人都死了吧。”
才旦点点头，“没错，聂真不是让她回家，而是让她以女官的身份监督聂真在那里的下手。才旦打听了好久才打听到，聂真竟然拉拢了个在甘德城流放的汉人，姓徐，现在在雅州帮聂真做虫草的生意。”
卓玛阏氏若有所思，有些震惊，但却不意外，“那些流放的汉人都是被抄家的，缺钱得很，倒也很有几分本事。这徐家倒是挺聪明的，竟能想到这一层。”
才旦点点头，面露喜色，“聂真这样联络汉人的流放罪人，是不是可以向可汗透露一下？”
卓玛阏氏摇了摇头，“原来你就是因这事高兴？这么多年来，甘德城的汉人，他们哪个回去过？不管他们以前有多大的权利，现在连一名守城门的将士都不如。能利用他们，可汗只怕还会夸他呢。”
说罢，她慢慢思索着，指腹轻轻摸索着碗的边缘，“不过，把德吉送走，我竟是没想到才旦，你说他送走德吉，是怕德吉受委屈呢，还是发掘德吉在他身边，是个弱点，影响他的路呢？”
才旦一愣，他倒是没有想到这些，细细想了想，拱了拱手，说道，“他说是不想德吉受委屈，为何不直接娶她？就算不娶，也有别的法子，可这直接送走那不是几乎永远都见不到了吗？”
卓玛阏氏点了点头，“没错，他是不想让让德吉委屈，可他更爱他的可汗位子。为了少个隐患，直接把感兴趣的女人送走了，这个聂真，比我想得还要心狠啊”
一行人奔波了十来日，终于即将抵达甘德城。这天中午，距离甘德城二十里外，一行人坐下用午饭，德吉和曲珍熬了热腾腾的牛肉汤，分发下去后。德吉便简单了收拾下，她要准备走了。
心里顿时泛起一阵酸涩，竟是有些不舍。她稳了稳心神，深呼吸了几口，拍了拍着还在忙碌的曲珍，“曲珍？”
“嗯？”毫不知情的曲珍回头，一脸笑意，“怎么啦？牛肉汤不够了吗？”
“不是。”德吉勉强笑了笑，“我要走啦~”
曲珍一愣，眼眶顿时就红了，“现在就走？你连甘德城都不进一下吗？德吉，你再陪我们走一段好不好！”
德吉心下酸涩难忍，她强忍住，“不了，二殿下安排了人骑马送我，我这会走，天黑前才能赶到甘德城。”
曲珍眼泪已经扑簌扑簌落了下来，她瘪着小嘴点点头，拉住德吉的手，“德吉，你不与二殿下和阿登告别吗？”
德吉抬头，望了眼队伍的最前，聂真应该在那里吃饭吧，可是队伍太长，她根本看不到聂真。回头时，德吉眼眶微红，却只是摇了摇头，“不了。”
几个深呼吸后，心情才逐渐平稳，“曲珍，此后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了，你一定照顾好自己。”说罢，德吉顿了顿，回握着曲珍的手，声音竟是有些颤抖，“你也帮我好好照顾二殿下，好不好？”
曲珍已经哭得说不出话，只是拼命点头，经此一别，再见时，已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德吉旋即便走向早已等候在旁的马匹，马匹上的人是一个常在府里见过的下人，人实诚可靠。那人拉她上了马，恭敬地说，“您坐稳。”
德吉点点头，上次与他人共乘一匹马，还是那次腿伤愈合，聂真拉她上马去找二叔。
一晃，已经一年多了。
“驾！”
马飞驰起来，经过长长的队伍，大部分人都在低头吃饭，几乎没有人注意到身旁不远处有一匹马跑过。
马的速度快起来，队伍的每个人再疾速倒退着，很快便经过了队伍的最前面。
德吉看到了聂真。他穿着纯黑的衣裳，没有在吃饭，而是站在一边，身形单薄而瘦削，面朝着他们，似在等着他们过来一般。
德吉心猛地一跳，聂真是在等着送她吗？
马飞驰而过，仅仅是一瞬间，聂真便消失在身后了。德吉没有看清他的表情，更读不懂他的心。
恍惚间，她想起一年多前的那个晚上，他们在马上飞驰，聂真笑着说，
“你们汉人女人，怎么这么爱脸红？”
日子过得真快啊，聂真，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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