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唐骏的悲痛

这份工作唯有艰难可说，不但得面对唐骏那具血肉模糊的溃烂躯体，还得承受他暴起暴跌的不稳定情绪，除非出于绝对的心甘情愿，否则不可能坚持下去。因为强烈的疼痛，他一直挣扎得很厉害，以致她在喂药或敷药时，不只一次被他踢得仰跌在地，但她都默默的忍受过来了，既不哭，也不怨，更不放弃。

        唐凯夫妇无法不对宋芷晴感到诧异，是什么样的一股力量支持她为唐骏付出这些？为了工作吗？可是，如果仅是为了工作，她的眼中不会有那样忽忽如狂的神色，她的脸上不会有那样强自压抑之后的麻木表情；何况，她所做的早已远远超出护士该做的范围，甚至，她还主动向陶姨哀求，愿意一直伺候唐骏！

        有一回，在喂药时，唐骏抗拒得特别激烈，众人都束手无策，宋芷晴竟一言不发的端过碗来，先一口一口的含入自己嘴中，再一口一口的对入唐骏嘴中。她那种专心致志、不顾一切、近于虔诚的态度，不但震慑了一屋子的人，甚至连唐骏都渐渐被安抚下来；于是，她就在众人眼光的环绕下，一口接一口，把那一大碗又苦又浓的药汁喂入唐骏的咽喉。

        在那一刻，唐凯夫妇懂了，懂得她那份心甘情愿，懂得她那种强自压抑的深情。若不是爱，一个尚未出嫁的年轻女孩儿，怎能舍下矜持，做出如此无怨我悔的牺牲？！但是，恐怕她这片从前就说不出口的女儿心思，往后将更苦楚，更浓烈，一如那深渗入她唇齿之间、充人呛然落泪的药汁。

        唐凯夫妇静静的望着宋芷晴跪地喂药的卑屈姿势，再静静的望向唐骏那几乎不成人形的焦烂躯体，不禁涌起一股天道不仁的愤怒。

        天道不仁！他们从来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为什么要让他们这么出色的儿子遭遇这么悲惨的事情？所有的一切都能复原，但是唐骏的外表却再也没有复元的机会。

        唐家有着无比辉煌的事业和庞大的资产，但是唐骏从此却注定得躲在阳光不到的阴暗角落，无所逃于天地之间！

        唐骏醒过来，发现他并没有死，但比死更不堪。在众人日夜的照料下，终于，他能发出声音了，可是每一个音节都是那么破碎、喑哑；终于，他能勉强行走了，可是每踏一步都是那么吃力、瘸跛；终于，他能拆开纱布了，可是，可是他只想死。

        大火不仅烧坏了他的嗓子和右腿，还烧烂了他全身的皮肤。至于他的脸，那已经不能说是一张脸了，而是一幅可怖的烙印，爬满了扭曲疤痕的烙印！终其一生，这幅如影随行的烙印，将时时刻刻提醒他关于那场火劫的记忆。

        既是逃不过的劫数，为什么不让他好死？为什么硬要他苟活？他仿佛做了一个噩梦，悠悠忽忽醒来，这世界一切如常，但他丑怪、破碎的模样，却成了噩梦本身！

        而他怎能以这副模样和顾小爱长相厮守在一起？连他自己都没有勇气面对的，如何让顾小爱面对？当她看见他时，她会尖叫着逃跑吗？她会吓昏过去吗？她会宁愿从来不曾与他相遇相恋吗？就算她对他仍一往情深，但他是如此自惭形秽，如何能一如往昔，从容待她？就算她仍愿意维持这段婚姻，但午夜梦回，当她赫然意识到，枕边这个怪物竟是自己必须终生相守的丈夫时，她能不恐惧后悔？能不吞声饮泣？

        不，噩梦让他一人独尝就够了，不能把顾小爱拖进来与他一起受罪！他的生命已经支离破碎了，不能拉着顾小爱一同陪葬！她还那么年轻，还有那么长的人生要过，他有什么权利捣毁她的世界？夫妻本是一生一世的结发，如果系缚彼此的不是恩爱，而是痛苦与拖磨，到最后，再深刻的爱也将被磨蚀殆尽。大火劫掠了他的一切，如今，他仅仅拥有的只是与顾小爱相恋的记忆，倘若连这段记忆都无法保留，那么，他将真的什么也不剩下。而保留这段记忆的唯一方式，就是以死亡来冰冻它！是的，就告诉顾小爱他已经死了吧，就让顾小爱的心中维持他原来的样子吧，就劝顾小爱另外改嫁，好好过日子吧。

        这，是他唯五能为她做的事了。

        唐骏蜷缩在阴暗的角落里下了这个决定，然后，他抬起头来，遥遥望向阳光丰盈的窗口，仿佛望着他的前世。

        但是顾小爱一心想跟唐骏长相厮守，连孩子都怀上了，谁能忍心告诉她唐骏已死的谎言呢？

        唐家的人和陶家的人都无法接受这个惨痛的事情，也无法将这个事实告知顾小爱，但是唐骏不想这样拖着顾小爱，他知道，没有一个人能比丁墨更适合去照顾顾小爱了，于是把他约了出来。

        花园里，丁墨坐立难安，一颗心沉甸甸又乱纷纷，有如天边欲雨的云絮。偶然间，他一回头，赫然看见身后不远处竟站着一个拄了拐杖、戴了面具的怪人，不禁吓了一跳，而那人却冲着她喊道：

        “丁墨！”

        他的声音是浑浊、模糊、全然陌生的，丁墨一时反应不过来，脱口问道：“你是谁？”“我是谁？”唐骏仿佛也在低声问自己同样的问题，回答他的时候，声音里便多了几分苦涩的自嘲，“我是约你出来见面的人，唐骏！”

        唐骏？丁墨只觉得全身的血液迅速凝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呢？原来的唐骏是多么英挺，可眼前这人却灰暗而佝偻，简直像是从坟墓里爬出来的幽灵！看他一步一瘸，蹒跚又吃力的向他走来，丁墨的五脏六腑霎时紧紧绞扭成一团。他才二十岁啊，正是最神采飞扬的年龄，却已注定要依靠拐杖和面具行走人世，委顿过一生！

        “瞧！”唐骏在她面前站定，语气中仍充满着苦涩的自嘲，“没变的，除了‘柯唐骏’三个字，我已经彻头彻尾的变成另一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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