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葡萄藤秋千，是不会有的。
远山蒙上一层黛青色的薄雾，恍若融入云团之间，青墙灰瓦，高昂起的檐角往下坠着水滴，清晨刚止住绵绵细雨，栖息于银杏枝头的雀鸟便急着飞出来扑食，水洼里的虫子仍不死心地挣扎，雀鸟却也只是将它叼起来，抛到空中，与同伴戏耍一番后，这才相继吞食。
水足饭饱，两只鸟儿你追我赶，掠至廊边朱栏上，往常这个时辰，这座宅子的主人都会推门出来，喂它们些许肉脯。
只是今日，那位容貌足矣让女人见了都羞愧的男子，却迟迟没有出现，反倒是朱栏上出现了一位不速之客。
居然是一只狸猫。看起来病恹恹的，脑袋搭在前爪上，后腿夹着尾巴无力地垂向空中，猫毛沾了雨水，却一动不动，连呼吸的起伏都并不明显。
祖训有言，猫，都不是好东西。祖训还有言，面对病猫，该出手时就出手。于是乎，两只鸟中胆子最大的那只，迈出了它人生中勇战仇敌的第一步，不管是为了今后的肉脯，还是为了在心爱之鸟面前大显身手。
它雄赳赳气昂昂地向狸猫扑去，试图用嘴啄下它头顶的猫毛作为战利品，以装饰它与心上鸟共同筑建的爱巢。
没有太多的试探，它便顺畅无阻地站在狸猫身上，正当心中得意猫也不过如此时，忽然，浑身僵硬。
即便是暴雨来临，狂风大作，它被断枝砸在身上无法动弹之际，它也未曾如此恐惧过。
几乎是一瞬间，它尚未看清发生了什么，自己就已经被这只病猫按在了它的肉垫之下。
不，这不是病猫。
如同腹中之虫的命运。被戏弄，丰满的羽翼在利爪之下支离破碎，脚上被断枝伤过的旧疾再度复发，可这只猫，似乎并不想吃它，连个正眼也不给它，他的伴侣青翠想来救自己，却也只是被它的尾巴轻飘飘拍走。
正当它专心琢磨猫的意图并思考该如何逃生时，一道开门声，忽然让这一猫一鸟瞬间头脑空白，不约而同地滞住动作。
见月白青花缎的鞋头踢着白纱裙角从门内跨了出来，小鸟想要飞过去求庇佑的想法变得迟疑，难道宅院主人真的要变成女人了？所以才穿一身女裙？
倒是狸花猫，忙不迭地一爪子扫开掌中鸟，连带着浮毛也抖得一干二净，仿佛伤害鸟儿的并非是它般，一脸无辜地又趴回了自己的爪子上。
叶清从陆望房中出来时，看见的便是这般光景，原本瘫睡在朱栏上的宁暮沉淡淡撇了她一眼，随即站起身拉长四肢伸了个懒腰，轻盈一跃，落地时悄无声息。
“谈妥了？那就走吧。”说罢，宁暮沉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
宁暮沉很少有如此紧张的时候，以至于他连是否有脚步声跟来都没有察觉，等他走出宅子，一回头，才发现身后空无一人。
原来叶清在喂那只该死的鸟，早知道，他就该给它吃了。
正在往叶清掌心啄肉脯的鸟儿忽觉一道寒光射来，然而肉脯实在太香，本着就算要死也做饱死鬼，又重新投入炫肉脯中。
“慢慢吃吧，小家伙们。”叶清把肉脯放在地上，另一只胆小的雀鸟这才敢慢慢挪过来，她站起身，对着门内喊道，“它们吃得很欢，我先走了。”
墙头蹲了只狸花猫，眼睛半眯着，尾巴百无聊赖地扫在墙角开得最艳的粉花上，摆得幅度越来越大，如有摧花之势。
见叶清朝他走来，宁暮沉猛地转身，从墙上跃下，整个动作一气呵成，毫不拖泥带水。
“生气了？”
“那只鸟的羽毛是你干的吧？”
“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等了很久？”
“不说话？”
“”
等到叶清的声音逐渐淡去，直至完全消失后，陆望推开门，力度大到将吃食的雀鸟惊飞，不敢似往日再来亲近他，他从黑洞洞的房间内走出来，神情倦怠，一夜之间下巴冒出不少青茬。
他愣愣望了许久叶清离开的方向，低头苦笑，经脉内无数股灵气冲撞逆行，血腥味涌上喉咙，随着他的笑声越来越大，越发响亮，越发凄凉……
脚边，滴滴嗒嗒盛开朵朵血梅。
“司南。”陆望闭上眼。
“属下在。”从黑影中走出一人。
“从今日起，不得有任何人踏足此地，如有违逆杀之。”
“楼主可是……”
“司南，我的禁令也包括了你。”陆望冷言，司南见他态度坚决，只能噤声，领命退下。
雨后山路松软，即便阁中侍从有心打理，也难保被雨珠溅起的泥泞流于青石板表面，然而修为越高者越不易沾染凡间尘浊，叶清发现这有趣的现象，遂提起裙角专往泥坑里踩，纯洁的青花绣鞋从泥水中淌一回出来，仍是原本的无瑕模样。
听见清脆笑声，走在前面带路的宁暮沉回头一看，便见叶清那如藕玉般雪白的脚踝，以及小腿在裙纱间若隐若现的曲线，猫耳朵上两撮耸立的毛在风中微颤，宁暮沉卷起尾巴从泥水上向叶清扫去，一串泥点精准无误地落在叶清纱裙上。
以宁暮沉的修为，想脏一条裙子太容易不过。
“宁暮沉，你真是只坏猫。”叶清的笑戛然而止，气愤地朝宁暮沉追去，宁暮沉稍稍一侧身，叶清便扑了个空，险些跌在地上，越是如此，叶清越不死心，非要把宁暮沉抓住好好揉拧一番。
“呵，气急败坏。”宁暮沉已蹿出去老远，却仍不忘回头嘲讽叶清。
“哈，有本事你别跑啊。”叶清认了真，使出瞬影术，眼见每每拦在宁暮沉身前，却都能被他灵活躲开，更是存了一较高下的心思。
两人追逐了约莫半个山头，宁暮沉忽地恢复人身，叶清不防，一头撞在他的胸膛上，她展开的双臂僵持在空中，与宁暮沉抱了个满怀，她本想扑猫，不料扑了个人。
“我。”半晌，叶清才从嘴里蹦出一个词。
“撞疼了吗？”宁暮沉低沉的嗓音在耳边响起，他微微俯下身，手臂环绕在叶清腰间，却不敢触碰到她，只虚虚搂住，仿若给予她安慰。
叶清愣住。宁暮沉身上独有的气息将她包裹得严严实实，如同将外界彻底隔离开来，这些月她所肩负的压力仿佛刹那间消失不见，紧绷的神经得以松懈下来，她好想，能够用力抱住宁暮沉，而非让悬在空中、早已酸软的双臂不知放在何处。
可她害怕，每当她想靠近一步，心中就会刺痛万分，脑海中闪过许多莫名模糊的片段，被背叛、被抛弃、被伤害，亲眼目睹所爱之人同其他女子深情相拥。
如果说叶清何时对自己的身份起疑，想必就是在这种时刻，分明没有谈过恋爱，却仿佛吃尽了情爱的苦楚，为何她与叶清灵长得一模一样？为何系统要找上她做恋爱主播？为什么最初预定的男主又偏偏是宁侗卦？
有的人喜欢欣赏苦难，而有的人则会在崛起中重生。
如果，这是两场直播，如果这是两批观众
那是不是意味着自己就是那她到底算什么？那她的这二十多年的人生算什么？那她的朋友、她的经历又算什么？
腰间，忽然被牢牢束缚，她听见宁暮沉极其无奈且沉重地叹了口气。
“怎么办，叶清，我好喜欢你。”
叶清。是了，她来到这个世界，只有宁暮沉把她当作真正的叶清，只是，她自始至终都不明白缘由。
如果这是为宁侗卦和叶清灵打造的世界，那么，宁暮沉的出现就变得微妙了。
所以，这声喜欢，她不敢作出回应。
抽身出宁暮沉的怀抱，周遭的环境变得清晰起来，熟悉的花木摆设，熟悉的园林造景，熟悉的院门，叶清疏离一笑，宁暮沉越是表现出对叶清灵的了解，她就越反感。
“阁中事务繁忙，我先进去了。”
面对叶清不假修饰的拒绝，宁暮沉似乎没有察觉到一般，执意跟在叶清身后，进了她的院子。
一进去，叶清就定在了原地，眼睛死死看着原本是假山的位置。
在叶清小时候，她和同龄小孩都有着同样的兴趣爱好——荡秋千。然而僧多粥少，有的小孩为了能一直玩下去，干脆凭借自身发育快体格壮的优势，不仅把正在荡秋千的小孩从座椅上拽下来，还一直霸占着座椅不肯下去。
就算叫老师来也没用。熊孩子出自熊家长，耳濡目染之下长大，人情世故没学到，但是口头禅却精通了二三。
“我妈说了，整座学校都是我家投资的，我想怎么玩怎么玩，你们还不配给我洗脚呢，离我远一点，又脏又穷的臭小孩们。”
“说谁呢，小胖墩。”
藏在人群里的小叶清，一脚就把站在椅子上无比嚣张的熊孩子踹进秋千下的沙坑里。
然而丢了面子的熊孩子怎会善罢甘休，这件事的最后，以小叶清向熊孩子的公开道歉收尾。
爸妈告诉她，她只是为了自己的鲁莽道歉。
但她仍觉得委屈，年幼的她，尚不懂成年人的隐忍，不过那天晚上，父亲说要为她亲手建一架秋千，还要在秋千两侧种上葡萄，葡萄藤长啊长啊，攀满整个秋千，等到夏末秋初，葡萄成熟之际，小清就能叫上自己的朋友，一边吃自己最喜欢的葡萄一边荡秋千。
美好的憧憬冲散小叶清最后一点伤感，她开开心心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对着缩在猫窝、仍对这个家抱有警惕的咕噜，叽叽喳喳分享着父亲的计划。
她就像一朵迎风开的小花，有散发不完的热情，但很快这朵小花就蔫了下去。
“我忘了，猫咪不能吃葡萄，唉。”
叹息声过去许久，等到平稳的呼吸渐起，宁暮沉才抬头去看小叶清，经历一天的争吵与指责，疲惫不堪的她席地而睡，脸紧挨着猫窝，睡梦中，还仍皱着眉头。
他知道，父亲对子女许下的承诺，大多会在繁忙的生活中被抛之脑后。
葡萄藤秋千，是不会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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