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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安全


三个小姐妹在马车上嘀咕了一路,绞尽脑汁想办法,怎么撮合珞熙和裴照。

        更准确来说,是铃铛和永宁嘀嘀咕咕,珞熙在一旁含羞带怯地——支着耳朵听。

        可是一整路,她们都没讨论出个所以然。

        “不然就让裴照替珞熙牵马好了——九娘,你会骑射的吧?”

        “敢骑不敢射,”铃铛摆摆手,“伤口受不住那么大的动作。”

        永宁撞了她一下:“到时候,就让我五哥给你牵马。”

        铃铛反手抱住了永宁:“我才不要他,让他去给赵良娣牵马,咱们自己玩自己的——我都一年多没出过揽月阁了!”

        她今天穿了身白底红梅纹样的织金裙子,颈间带一个金灿灿的璎珞圈,下面坠着一块赤金长命锁,头上用假发梳了随云鬓,上面只带了一支梅型的金步摇。

        这就不是准备上马的衣服,她也没打算上马围猎去。

        就是不知道李承鄞会拿什么借口来找她。

        马车停下,她们只能停了讨论,永宁和珞熙率先下车,等铃铛慢吞吞地戴上面纱,穿好大红织金小羊皮里子白狐裘毛领的大斗篷。

        她在宫女的搀扶中下车,有些歉意地笑笑:“太医让我穿厚实一点,一定要带面纱,不然容易水土不服病倒。”

        此时金秋送爽,还不是很冷,除了她,几乎所有人就只是穿了件骑服,她却受不得冻,早早穿起来了狐裘。

        毕竟有伤在身,比不得旁人身强体健。

        永宁冲她眨眨眼睛,铃铛会意,两个人一人一只手,拉着珞熙去找裴照:“裴将军!”

        裴照转身行礼:“永宁公主,珞熙公主,还有……九公主。”

        永宁把珞熙往前面推:“裴将军,我们珞熙不太会骑马,能不能劳烦裴将军教教我们珞熙。”

        裴照低头道:“末将遵命。”

        珞熙羞红了脸,其余两个小姑娘在窃笑。

        等裴照带着珞熙走远,铃铛伸手跟永宁击掌:“旗开得胜!”

        永宁笑吟吟地打趣她:“现在可轮到你和我五哥了,敢不敢去?”

        “那有什么不敢,”铃铛不以为然,“陛下和皇后娘娘都在这里呢,他能拿我怎么样?那个赵良娣又能拿我怎么样?”

        “赵良娣可没来。”永宁小声跟她通消息,“母后见五哥吵着要带赵良娣,就找了个由头把她禁足了。”

        铃铛傻眼:“这也太惨了吧?”

        “谁让她要触母后的眉头,自以为五哥——哎呀,不说她了,我们去拜见五哥吧!”

        李承鄞此时正在被皇后苦心劝导:“你马上就是要成亲的人了,应当好好同那西洲九公主过日子,总守着一个赵良娣,算什么事?”

        李承鄞也委屈:“母后!自从瑟瑟进了东宫,她已经有三个月没有出过门了。我早就答应她,要带她来围猎的,现在又……”

        “她一个良娣,就该恪守宫规,怎么总想着要抛头露面!”皇后不由得火起,听闻下人来报,说西洲九公主与永宁公主联袂而来,只能压了火气,道,“不管你心里想什么,你今天必须带西洲九公主在这四处逛逛。围猎明天才开始,今天你必须陪这位公主。”

        李承鄞低着头,委屈地抿了抿嘴。

        “你去吧,”皇后下了逐客令,“别让九公主等太久。”

        李承鄞沉着脸退出来,永宁看着他的表情,只能给铃铛递了一个“要不我们走吧”的眼神。

        铃铛对她摇摇头,加快脚步跟上李承鄞。

        他在前面走,她在后面跟,而且李承鄞一脸不痛快,因此下人们都不敢触他们的霉头,只能纷纷避而不及。

        走了几步,铃铛受伤的腿开始有些抽筋。她不由得生起气来,站在原地,叫道:“太子殿下!”

        李承鄞充耳不闻。

        铃铛气得剁脚更用力地喊道:“李承鄞你给我站住!我跟不上你!”

        李承鄞停下脚步,翻了个白眼,却什么都没说。不过他的脚步到底还是放慢了一些。

        两人穿过回廊,走过一片密林,最终在林子那边停下来脚步。

        已经没有人跟在他们身后了,周围视野还算开阔,从他们这里能看到别人,但是别人却看不真切他们的动作。李承鄞这才满意地停下脚步。

        铃铛已经有些气喘吁吁了。

        她伸手就要摘面纱。

        李承鄞连忙制止:“别摘!这里冷。”

        被人看见倒在其次,此处山高林密,冷风、扬尘、林雾,哪个都能让她病恹恹的身体喝上一壶。李承鄞冒不起这个险。

        他后退一步,端详着她,忽然露出笑容:“长高了好多。”

        这段时间吃好喝好,她确实长高了大半头,现在已经能勉强够到李承鄞肩膀了。原来的小萝卜头长成了萝卜缨子,终于显现出了几分亭亭玉立的样子。

        她整个人都罩在大斗篷里,一走起来,身上叮咚作响。李承鄞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清楚那个被大毛领围着的小脑袋。

        他们并肩走在河边,李承鄞问道:“怎么样?在宫里住的还习惯吗?”

        “宫里很好呀。”铃铛的声音从斗篷下透上来,混着幽香,往他鼻子耳朵里钻,“永娘很细致,永宁珞熙天天找我玩,太皇太后待我也很好。”

        李承鄞放心下来,她的语气轻快,看起来过得不错。

        “只是有一件事。”铃铛笑盈盈地说,“郎神医说我说梦话,我改掉了。”

        李承鄞很有些意外:“怎么改掉的?”

        她身子骨太弱,所以郎神医也没敢给她灌药,只是加大了重镇安神药的药量。梦游可不算小病,她是怎么改的?

        铃铛却不愿多说:“改掉了就是改掉了。”

        其实很简单,她要永娘盯着,只要说梦话就叫醒她,然后她就用针扎自己指缝,反正梦游梦话是在丹蚩吓出来的,那就再把它们吓回去。身体记得疼了,自然就不敢了。

        这不就更狗咬人,要用力打回去一样吗?

        她不愿再提这个,只是问:“接下来要我做什么?”

        李承鄞觉得有点难受。他们是生死与共的战友,她为什么要这么冷冰冰的,公事公办地问他问题?

        他憋着一口气,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我听母后说,你这段时间,《女诫》背得很吃力?”

        “背会了,但是我不喜欢。”铃铛斩钉截铁地说,“我更喜欢各种历史故事,《女诫》实在是太无聊了。”

        李承鄞眼神一动,却没有顺着她的话头说下去,只是附和道:“读史以明智,你要喜欢,我这些日子在修《西境志》,你可以来弘文馆,找人给你念故事。”

        他对她这个回避的态度搅得很不痛快,有很多话在嘴边,可是却吐不出来。

        他们什么时候这么生分了?

        铃铛认真考虑着这件事。

        她很心动。

        但是在答应之前,她要先问清楚自己的目标:“那我要做什么,殿下?”

        这句“殿下”,把李承鄞浇了个透心凉。他沉默了很久,才说:“我查了一下,你的闺名叫铃铛,对吧?”

        铃铛终于有了动作,她的大毛领颤抖起来,而后,她连退了很多步,咬着牙说:“是!我就是丹蚩话里的‘垦合呗’,我就是不详!怎么样!我哪像你一样,有个响亮的名字!”

        这股喷涌而出的敌意,让李承鄞的心钝钝地疼。他沉默了很久,才说:“从成为九公主的那一刻起,你就要学会入乡随俗了。在汉话里,铃铛指的是佛祖和三清天尊的庇佑,是个……能让人一生顺遂的东西。”

        他摊开手心,里面躺着一个小盒子。

        “带上试试吧。”李承鄞说,“这是我从观中求来,又去万佛寺开光的东西,很衬……你的名字。”

        铃铛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打开盒子。

        那是个很简单的活扣银双股手环,手环上系了个小小的银铃,两边银环接口的地方,打成了一个奇怪的结。她认不出来,但是总觉得李承鄞很失落。

        铃铛沉默着,带上了手环。

        很衬她,她就天生衬这些金银珠宝。金银器在阳光下闪光,她和金银器一起发光。

        李承鄞看着低头拨弄小银铃的铃铛,忽然弯下身来,从毛领的间隙里,看着她的眼睛:“以后所有复杂的事情交给我,你只需要专心养好身体——你放心,宫里很安全。”

        铃声停住了。

        铃铛没有抬头,只是移开了眼睛,向旁边走了一步。

        李承鄞的心越来越凉。铃铛真的这么讨厌他吗?

        他感到难堪,将将别开了身子。

        这时,铃铛的声音,轻轻从他身后溜了过来。

        她说:“不安全,宫里一点都不安全。”

        “如果安全,你怎么会养成这样的性格呢?”

        阳光骤然刺眼起来,可李承鄞觉得冷。

        好像所有的伪装,都在这句话里被挑破了,一柄冷剑直捅他的心窝,硬是把他的壁垒砸出了一个洞。

        尽管暖阳熏人,尽管平静无风,李承鄞还是不可抑制地感觉冷。

        就在这时,他背后一阵香风扑来,一个暖暖的、软软的躯体,贴上了他的后背。小姑娘清亮细软的声音飘过来,听得不真切,让他甚至怀疑这是梦:“谢谢你救了我的命,谢谢你替我报仇。谢谢你,李承鄞。”

        李承鄞急忙转身,想要反手抱住这个暖源。可是他失败了,他看到那个毛茸茸的斗篷后退一步,福身行礼,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他的指尖只来得及碰到一片飘带。

        李承鄞站在原地,恍然若失。

        他记不清自己是怎么回到书房的。

        李承鄞还不想睡,他拿了一卷书来温书。

        看第一行字还是字,看到第二行字,就已经洇成了各种笔划。

        他放下书卷,咧着嘴,无声笑了起来。

        在周围人眼中,他从来都是五皇子,五皇子天潢贵胄,五皇子文武双全,五皇子性情温和,五皇子……

        从来没有人,正视过他作为“李承鄞”的想法。

        所有人都利用他。父皇利用他来制衡母后,母后利用他留住父皇;高家利用他干涉朝政,柴牧利用他成就自我;西洲利用他达成和平,豊朝利用他平息战争……

        他做五皇子做得一直都很好,可是没人在意,他作为李承鄞,究竟会不会恐惧,会不会不安。

        李承鄞只是个壳子吗?只是个承载五皇子这个权利漩涡中心的载体吗?

        他觉得是的,李承鄞怎么样不重要,五皇子怎么样,才是大家愿意看到的。

        他根本不是个人,他只是达成权力纷争的工具。都是利用,自始至终都是利用!

        可是,今天,终于有人跟李承鄞对话了。

        那个在他心里害怕哭泣的小男孩,终于被人看到了。

        李承鄞强迫自己笑着,抱着头,无声痛哭起来。

        原来,李承鄞,是允许害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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