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江雪时刻（五）
赵漫雪握着手机，手上的力气几乎要把手机捏碎。当她看着端着蛋糕一脸笑容的李楠恒的时候，她感觉自己心脏就像一个气球，从干瘪到慢慢被气体填满，膨胀、膨胀、膨胀，胀大到她的身体无力支撑。
然后这颗气球终于到达了一个临界点，爆炸，破碎……
她清晰地看到李楠恒脸上的笑容突然消失了，转而变成了一种慌乱，他加快脚步走到赵漫雪的面前。
这种慌乱是出于什么原因？对于她哭泣的担忧心疼，还是对于自己“出轨”被发现的害怕紧张？
赵漫雪已经无力思考，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的身体内部好像被完全堵塞，喉咙处也被堵住了，她发不出声音，她无力说出任何一个字节。然后，不等李楠恒解释什么，赵漫雪扔下了手机，冲出这所浪漫餐厅，一头扎进新天地拥挤的人潮里。
从她的19岁到29岁，今天她即将迎来30岁的生日。在到目前为止的人生中，他占据了三分之一的时光，而且是最黄金时段的时光。
十年，是无法想象的深深羁绊，他们已经互相融入了彼此的生命。他之于她，就像身体不可缺少的任何一个部位，连着骨、带着血。你能想象断骨割血的感觉吗？
赵漫雪觉得好痛啊，她的身体出现了裂缝，每一个部位，都痛得无以复加。
她不知道要去往哪里，新天地繁华的街道里，到处闪烁着属于周五夜晚的活泼的气息。但此刻，她的身体除了痛觉，其他感官都已经丧失。她听不到、看不见，她像一具行尸走肉，时而顺着人潮，时而逆着人流。
当赵漫雪回过神的时候，自己已经坐在了1号线的地铁上。她茫然地看了看周围全部戴着口罩看不出任何表情的人们，又抬头看了看车厢上方的线路图。
算了，随便去哪里都好。
她闭上了眼睛。试图在心里测算，到底哪里出了问题？可怕的是，没有答案。
她的脑海中开始回想从校园到工作这许多年中的画面，这些画面犹如地铁外快速闪过的一个个站点，每个只有短暂停留，然后马不停蹄到达下一个。
可是，地铁能够在这条线路上循环往复地开，过去的站点还可以重来，人生却不会。它只会以飞快地速度，不断往前行驶，你不知道什么是终点，何时是终点，过去的就是过去了。
她也听到了那首《江雪》，中文系的她，对这首诗自然有着更透彻地理解。想到这半年，自己从工作到感情的处境，又不禁潸然泪下。
而当她听到“漕宝路”站点时，她开始犹豫，这是否就是她的终点？她知道，那旁边有一条少有人走的河道……
越听赵漫雪的讲述，徐至夏的心也越来越跟着下沉。她自己甚至没有谈过恋爱，母胎单身至今。她身边有一些朋友有恋爱经历，也没有这么长久的。
而至于“背叛”“出轨”的故事，徐至夏在网络世界里看过不少。尤其今年，明星、网红接连塌房，随时点开微博，便可以又收听一个心碎故事。
但网络上这些对于徐至夏来说，都是“故事”而已。她不追星，也不关注太多网红，看着那些满天飞的“小作文”，她完全是吃瓜的态度。而那些素人故事，她看的时候会有一些伤感，但此外也没有更多情绪了。可能她属实没有什么情感经历，性格一直比较佛系淡然，对于这些事，很难代入。
可赵漫雪的故事不同，它不是在真假难辨的网络世界里，不是来自于精心雕琢的书面语言，它是来自于一个当事人，带着泪、带着痛，一句一句真实地讲述。徐至夏无法不动容，说到底她是个心软的人，这样的故事，这样在她面前活生生的人，都让她产生了深深的共情。
虽然以徐至夏单薄的情感经历，她无法想象失去一段十年的感情，能让人有多么痛彻心扉，但她完全可以理解。
可不管怎么样，也不能因此轻生啊。
“漫雪姐，我对感情不太懂，不能给你什么很好的建议。但是我知道，其实再长的感情投入都是‘沉没成本’。”
徐至夏毕业于f大的国际贸易学，她并不想在这种时刻显摆自己的学术积累，只是她脑海里首先反应的就是这样一个经济学的概念。见赵漫雪安静低着头，徐至夏又继续说了下去。
“在恋爱中你付出去的时间、精力，再怎么样都不可能收回来。不要因为这些既已沉没的东西，干扰你未来的人生。何况，你还年轻，我们都还年轻。十年……在现有的人生中算是很长的时间，可是你也才30岁，你未来还会有很多个十年啊！”
赵漫雪忽而抬起了头，眼神里有了一丝光亮，带着些笑意问道，“才30？你觉得30岁还算年轻吗？用现在的说法，得叫‘大龄剩女’了！”
“为什么不能算年轻，按照现在的科学技术和平均寿命，这一半的人生都还没过去呢！那些总说30岁就怎么怎么样的，人又不是活不过三十了！”因为激动，徐至夏面色有些发红，话音量前所未有的提高，带着些气愤，加上手舞足蹈的动作，这让她看起来像个气鼓鼓的小孩一样可爱。
看着徐至夏的样子，赵漫雪不禁莞尔，“如果没有你，我确实，差点，活不过三十。”赵漫雪特地加重了“差点”两个字，说完两人相对一笑。这是今晚，赵漫雪第一次真正发自内心的笑容。
但随即，赵漫雪又低头沉默了片刻，然后像是在自言自语地说道，“可能不仅是感情方面，这或许只是压倒我的最后一根稻草吧。这半年来……太不顺了。”接着抬头看向徐至夏道，“你这么优秀，工作应该不错吧，现在在做什么？”
话题转得如此突然，徐至夏始料未及，但还是认真回答道，“我在互联网公司，做产品运营。”
“互联网行业好啊，热门。不像我们教培行业，今年……你应该听说了吧……”
“嗯。”徐至夏点点头。虽然她所处的行业和教培完全不同，她没结婚没小孩，对这些关注不多，但各种渠道上她也看了不少新闻。一个行业的兴起到衰落，确实猝不及防。
当然别人只是看客，身处其中的赵漫雪，才是真真实实地体验了一把“时代的一粒灰，落在个人头上，就是一座山。”因为面临失业，从7月份政策下来到现在，她一直处于持续的焦虑中。
2014年，刚刚毕业的赵漫雪就踏入了这个行业，并且进入的是行业内top级机构。不过当时她所在的语文团队还处于初创阶段，相比较而言，数学这样的学科更加风风火火。
但是语文部门团队负责人是满怀希望的，以及赵漫雪本人也充分相信，语文肯定是有市场的。“语文很重要……语文是基础……语文是语言和文化的结合，需要长期积累的过程……”这些理念，在别的地方有人明白，但不一定有人认可，或者说买账。
“语文为什么还要补？中国人还学不好语文吗？”的确，相比较有公式可循的、见效更快的其他科目，没有人会花那个闲钱在语文方面，尤其是在家庭经济条件不充裕的情况下。
但是，缺了哪条腿，都很难走好路，从学生时期，深受偏科之苦的赵漫雪深刻懂得这个道理。而上海的家长们也更懂得全面教育的道理，他们有更充裕的教育资源，有更好的经济基础，当然对孩子也有更高的期许。
这么多年，眼见着上海语文团队不断壮大，从初创到成为公司业务的重要一部分。赵漫雪教过的学生也越来越多，虽然在工作以前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要成为一名老师，对教育也没有什么伟大的理想，但这么多年了，是有感情积累的。在成年人社会，和小孩子打交道，相对而言也是一件更放松更单纯的事。
当然还有很重要的一点是，她习惯了这种工作节奏，这里成为了她的舒适区。这么多年，除了日常上课、备课、教研，她没有其他更多的提升，赵漫雪不知道自己除了教书，还能做些什么工作。
所以她原本没有想过离开这个行业，但现实却是一盆冷水，将她从舒适区直接驱逐。
七八月份的时候，赵漫雪忙于暑期的课程，还并不知道这个政策意味着什么。慢慢地，从公司同事、从家长、从各种新闻，她开始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上完暑期课在家里休息的那段时间，她觉得自己应该要失业了。
没想到幸好她的公司是行业内第一梯队，有足够的应对能力。关停线下，转为线上，几乎是很短地时间内就完成了这样的转变。损失巨大，但生存下去是第一要义。当然那些没有足够资金支持的小机构就很难说了，大量人员或主动或被动离开这个行业也是在所难免。
赵漫雪和她的学生们，从面对面到只能网络交流，教学效果势必要打折扣。但还能上课，能暂时保住饭碗，这已经是幸运了。
赵漫雪深知，在上海找工作倒也不难，毕竟机会多。但是在30岁的当口，一个未婚未育的女性，没有更多技能，这种情况下，是处于就业链底层的。尤其疫情这两年，各行各业形势都算不上太好，能吃上面前这口饭，就别指望别的锅了。
然而，形势随时都在变化。这个行业就像行驶于海上的一艘破船，每个人都知道，继续死守这艘船，已经没有任何意义，最终也是支离破而已。早一点跳下去，也许还能幸运地靠着一块浮板，离岸边更近一些。
于是公司做出了决定，宣布到年底将彻底停止这块业务。像赵漫雪这样还在船上的人，唯一要做的事，就是把存量课时上完。然后12月结束后，各自散场。赵漫雪很清楚这即将到来的既定的结局。
三十岁失业，生日当天发现相恋十年的男友出轨。太可笑了，怎么偏偏一切都发生在她身上。
也许是她过了太久顺利的日子，所以老天爷要把这人世间的苦难平均分给她一些。前几十年无忧无虑的人生，都在这2021年，全线坍塌。
所以，赵漫雪彻底崩溃了，她正经历着，前所未有的“江雪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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