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江雪时刻（七）

这个夜晚，彻夜难眠的又何止赵漫雪、李楠恒。

        徐至夏回到家的时候，已是凌晨，合租的室友陈有佳已经睡了，她放轻了动作。然而躺倒在床上，望向只有零星微光的窗外时，她却怎么也睡不着。

        徐至夏这间卧室里，窗帘有两层，一层白色轻纱，一层灰蓝色厚布。除了涉及到换衣服之类的私密行为，一般她不会把那块厚布拉上。她会仅仅在晚上拉上白色纱布那一层，甚至有时候连纱布也不拉。她们这栋楼靠近马路边，她的窗户并不用和其他小区住房面对面，所以即使不拉窗帘，也没有什么安全问题。

        因为她喜欢一早上，那种阳光直直洒进屋内、洒到她脸上的感觉。尤其冬天，阳光温暖地照进这间简单的出租屋，她躺在床上就能透过窗户看向蓝蓝的天空，那一刻，她觉得这人世间还算值得让她醒来看一看。

        但大部分时候，徐至夏觉得人生没什么意思，尤其工作之后，每一天只是在机械地重复前一天。

        学生时代，还能指望明天会有些什么新鲜事，或者随着年级的跃升，从小学到初中到高中再到大学，会觉得自己一直是在成长的。再怎么样，只要往回看，都能数出那么几件有意思的事，或者能看到自己一路以来的变化。

        但工作之后，她的人生好像停滞了。虽然工作中也总在碰见不同的情况，但她没有激情去应对，做完也不会觉得有什么成就感。她觉得自己只是单纯在完成一个任务而已，至于为什么要完成这个任务，因为这是她的工作，她必须得做，她得挣钱，她得生活。

        她不讨厌这份工作，只是觉得倦怠，提不起兴趣。当然这可能和她本身的性格也有很大的原因，自小，徐至夏就没有对什么事、什么人特别有兴趣过。

        她的性格说得好听点，是佛系、淡然；说得不好听，就是平淡、无趣。她的情绪很少有太大的起伏，就像她的人生，四平八稳，26年来也数不出一件惊心动魄的事。

        哦，不对，今晚这算是一件惊心动魄的事了！毕竟是关于一条人命，还关于一场跨越十年的漫长爱情。虽然不是发生于她本人身上，但作为伸出手的见证者，她也受到了震动。

        赵漫雪的故事，让人心碎，但在听的过程中，其实徐至夏是有点羡慕的。

        羡慕的是，赵漫雪曾经那么热烈地爱过；羡慕的是，赵漫雪那么明确地喜欢一个人，而那个人也恰巧地喜欢她；羡慕的是，至少赵漫雪可以在最青春最美好的年纪，拥有一份值得回忆的感情……

        而徐至夏，什么都没有。她没有谈过校园恋爱，工作后圈子变小，更是没有机会。

        说起徐至夏母胎单身这件事，别人根本不信。长得肤白貌美，还是个高材生，怎么会没人追啊？要么别人就会觉得是她要求过高。

        徐至夏一开始还会解释，可能因为自己一直以来沉迷学习，也不怎么喜欢社交，没遇到合适的。

        但到后来，徐至夏干脆不愿意提感情经历这件事了，她会尽量避免这个话题。甚至她宁愿别人默认她有过几次，也总比恋爱经历完全空白要好得多。毕竟一个26岁的“正常人”，如果还完全没有谈过恋爱，在现在这个世道，那是有些羞耻的，别人可能会觉得你有问题。

        徐至夏觉得，或许她真的有点问题。其实她清楚，一直没有恋爱的原因，学习忙之类是一方面，但更重要的是，她没有喜欢过哪个人。

        可怕吗？这么多年身边的人来来往往，她竟然完全没有对哪个人心动过。学生时期也不是没有过懵懂的情愫，但那可能也只停留在“好感”的程度，算不上心动、喜欢。

        她甚至怀疑，随着年纪越来越大，自己已经失去了心动的能力。她也越来越不知道，究竟“喜欢”、“爱”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以前她还会在综艺节目里磕别人的cp，为别人的感情心动，后来她发现都是“好演员”，就连cp也磕不动了。

        生活、感情，一切都索然无味。

        “我什么时候才能有一段轰轰烈烈的感情啊……不知道漫雪姐之后会原谅李楠恒吗？他们还能不能走下去……”意识越来越模糊，一些乱七八糟琐碎的想法攻占了徐至夏的大脑，直到窗外天色微亮，她才终于沉沉睡去。

        可是直到天亮，寒落羽都没能睡着，他已经习惯了失眠，但这次失眠的原因与以往不同。

        他又开始想起，第一次地铁上遇见她的场景……

        11月初的晚上9点，空气中带着些寒意，寒落羽穿着一件黑色夹克外衣，拉链并没有拉上。冷风吹来，他把双手揣进口袋，紧了紧自己的衣服，然后随着人潮，走进1号线地铁站内。

        寒落羽习惯性地站在两节车厢的接头处，倚靠在门边的车厢内壁上，然后百无聊赖地拿起了手机。群内的消息一条接一条，大家正在就新推出的剧本聊得热火朝天，但寒落羽只是冷冷地看着，并没有加入讨论。

        忽然，他的余光看到一双手，纤细，且肤色极白。那双手轻轻搭在一个老人轮椅的扶手上，微微用着力。

        寒落羽视线慢慢往上，看到了那双手的主人公。黑色的长发随意地披散在肩上，酒红色的及膝大衣，内搭白色高领毛衣，大衣下摆处可见里面的半身裙黑色裙边，一双简约的黑色马丁靴。这个身影他隐约有点印象，刚刚和他先后踏进这节车厢。

        由于戴着口罩，寒落羽无法清楚地看到女孩的五官，但他可以见到那光洁的额头，还有那双眼眸。

        那是一双极度美丽的眼睛，如同深秋夜幕中的寒星，清亮又神秘。双眼皮很深，黑色的眼珠定神时如同一泓清泉，没有任何欲望，却直抵人心；而眼珠顾盼时，又如同星辉流转。哪怕你只能看到一双眼睛，你也能想象，这张脸肯定是很美的。

        只是寒落羽注意到，那双美丽的眼眸中，有些许茫然，还有一丝疲倦。若有了神采，想必这双眼睛还会更加摄人心魄。

        那个轮椅上的老人，看起来已有些年纪，六七十该有了。不知道这样一个不太方便的老人，为什么这么晚了独自一人坐地铁。为什么说是独自，因为寒落羽确认，女孩和这个老人并不认识。他们上车的时候，这位老人就已经在车厢里了。

        而至于女孩为什么把手搭在老人的轮椅扶手上，寒落羽看得很清楚。

        地铁在行驶过程中，并不是一直平稳的状态，常常伴随着或轻微或猛烈的晃动。尤其到站的时候，有时候突然的刹车会让人的身体由于惯性产生一个巨大的冲力，如果不是坐在位子上，或者抓住扶手，那很可能就会摔倒了。

        而此时他们身处两节车厢的交界处，晃动是持续不断的。这种情况下，老人的轮椅仅仅是靠着旁边横排座位侧面的玻璃板，并不足以固定。

        所以女孩看起来只是不经意地搭了把手，但其实是以轻微的力度拉住老人的轮椅，使得轮椅能够相对固定，否则轮椅可能会一直随着车厢晃来晃去。

        这种细微的善意的举动，在晚上9点多依然满员的1号线上，在极速飞驰到站后就会不断换人的列车中，可能并不会有多少人在意。但是老人感受到了，寒落羽也感受到了。

        他听到老人对着女孩轻声说了句“谢谢你，小姑娘”。而女孩并没有回话，她只是看向老人笑了笑。

        虽然寒落羽看不见她口罩下的笑容，但是他看到了女孩笑意盈盈的一下子充满了神采的眼睛。真美，真好。

        寒落羽觉得自己的心里有些异样的鼓动，好像冰封的江面上出现了细微的裂缝，有那么一小股水流从裂缝中慢慢涌出。他情不自禁地一直看向女孩的方向，又怕这种视线过于直接显得唐突，所以偶尔也会以手机作为掩饰。

        “徐家汇，到了。开右边门，下车请注意安全。”广播的声音让寒落羽意识到，自己该下车了。

        寒落羽就在门旁边，他特意放缓了脚步，发现女孩并不是这一站下车。然而他的人已经到了站台上，身后的车厢门随着一阵急速的闪烁铃声，关上了。列车启动后，飞快地继续往前行驶，寒落羽在站台上一直看着列车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怅然若失。

        “刚才没下车就好了。不知道下次……”

        在接下里的二十多天里，寒落羽并没有再看到她。也是，上海这么多大，地铁线路这么多，站点这么多，哪有那么容易重复遇见同一个人呢？也许，当时的她只是恰巧从这站上了这趟车，而这样的恰巧很难再有第二次。

        寒落羽说不清楚自己到底在期待什么，只是觉得心隐隐有些空。可就在今天，同样晚上9点，当他站进的时候，猛然间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小小的身影。

        还是那身酒红色长款大衣，但是露出的下摆裙边变成了深棕色，脖子处则加上了厚厚的围巾。

        寒落羽心脏开始不受控地猛烈跳动，好像风筝抓在手里却担心它随时就要飞走。赶紧用手机在闸机处刷完二维码，然后以一个适当的距离跟着女孩的后面，随着她进了车厢。

        车厢里已经没有座位，女孩倚靠在座位侧面的玻璃板旁，拿出手机，不知道在刷着些什么。而寒落羽则在女孩斜对面的位置，依然是车厢交界处的门边。

        过了一会儿他看到女孩放下了手机，开始漫无目的地看向四周，眼神没有焦点，寒落羽猜测女孩或许是感到有些无聊。

        忽然他察觉到女孩低头笑了，从她那微微上翘的眼角里，他能判定她是在笑。而这种笑，和他上次见到的又有些不同。那次女孩对着老人的笑，是腼腆和善的，而这次则带着些说不清的灵动调皮。

        他一直看着女孩的方向，视线热烈全无收敛，直到女孩抬头，两人猝不及防地四目相接。

        寒落羽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就看到女孩已经又快速地低下头，并把脸往围巾里埋得更深了。心跳得更为猛烈，她有注意到自己吗？好像有，又好像没有。因为接下来全程，女孩并没有再看向他一眼。

        再次到了徐家汇站，寒落羽身体动了动，但终究没有下车。他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也不知道接下来到底要做什么，只是继续不受控地看向女孩的方向。

        他看到女孩就近找到位子坐了下来，整个人的状态也放松了很多。忽而又发现女孩抬头一直盯着对面。但寒落羽无法看到自己并排的情况，他也不好突然挪动位置，只能就那么继续靠着门边，用余光时不时锁定女孩的身影。

        漕宝路到站的时候，他本来也并没有在意，因为他看到女孩一开始并没有动作。然后当陆续有人进入车厢，当列车门即将关闭的时候，女孩却突然冲了出去。因为他就靠在门边，所以女孩正是从他身旁经过。

        然而几乎就在女孩冲出车厢后的一秒，车门就关上了，寒落羽完全没有反应的时间。他只能失落地看向车外，又确认了下站名，然后随着地铁的启动，去往他并不想去的下一站……

        即使隔着厚厚的窗帘，寒落羽也能感受到，天越来越亮了。他的心好像一个封闭的漆黑的空房间，但隐隐约约，有些细碎的光线照射了进来。

        至少他现在可以确定一件事，晚上9点左右的1号线不是恰巧，她应该跟他一样，总会在“陕西南路”那一站上车。只要是固定的线路，那就还有机会。

        然而终究寒落羽也不确定，还会不会有下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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