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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4)


罗啸春从小学到初中的时候,没少跟父亲罗颖义一起参加过各种饭局宴会,有燕幽大学教室团体内部的,有学生组织的谢师宴,有校友会的饭局,也有其他的比如交谊自助餐或者婚丧筵席等等,但是似乎每一次都吃的不是特别饱,所以那时候还是个孩子的罗啸春,每次回家之后都还要再吃点糕点或者泡一碗方便面。父亲总是在罗啸春带着一脸的不满嚼着糕点或者方便面的时候,教育他说,饭局其实的重点并不在于“吃”本身,而是在那样的气氛下,给大家一个社交的机会罢了,这是一种礼貌。罗啸春从那时候,一直到快三十岁的现在,一直很不理解这种“礼貌”能够存在的强盗逻辑,尤其是每次看到被浪费的那些山珍海味被服务员倒掉、而自己的肚子却还没有填饱的时候。

        而今天这次,罗啸春几乎快吃撑了。按照后来罗啸春在国外,无论是加拿大还是新加坡时候的习惯,如果到了一种体内食物要顶到喉咙处的时候,他都会到洗手间对着马桶让自己呕出一部分,可是今天确实是一肚子的燕窝、鲍鱼、排骨、鲤鱼,他实在是不想浪费。

        “还行吧?吃的怎样?”戴朝宇从马桶间里出来,提着裤子系着腰带,对在洗手池前面照着镜子的罗啸春问道。

        “……呵呵,吃太多了。王老先生一直在劝我吃……这也太热情了。”罗啸春脸上的表情就接着,从着戴朝宇笑笑。

        戴朝宇想起刚才饭桌上王丘文的样子,也不禁会心一笑。

        二人一起回到包间,其他人已经开始穿外套了,廖青站在金鑫南身边低声细语着,但是他的表情十分的严肃,反倒是此刻听着他说话的金鑫南一声不吭,却满脸对着一种让人生厌的笑容。坐在饭桌旁的,只有罗颖义和王丘文老先生。罗颖义已经穿好了自己的大衣,胳膊上还挽着王丘文老先生的那件黑色棉袄,而王丘文老先生却直勾勾地看着桌子上的空盘子,满意地笑着。刚才席间他又点了一瓶老白干,所以此刻的他满面红光,每一个动作都带着醉意。

        在一旁的金鑫南,转头看着王老先生,还没等廖青把话说完,直接对着老先生说道:“王老师,今天尽兴吧。”

        “兴致至深!东北的老白干还真是烈,妙哉!好喝!”王老先生说着点了点头。

        “那您怎么回去。听说您今天是自己跟着我这师弟来的?这么晚了,您还打车么?这个点儿正好是小年轻们逛完街或者加完班的时候,路上可不好走啊。”金鑫南问道。

        “唉?罗公子他家儿子,‘小罗公子’不是开车来的么?我就坐他车了。”说着,王丘文看向了罗啸春,伸手指了指:“这小子有心眼儿,他开车我放得下心。”

        金鑫南顺着王丘文的手指看想了罗啸春,又饶有意味地看着罗颖义:“那行吧。王老先生就跟着罗师弟走了。小青上我车。”

        “我还算了吧?”廖青果断地说道,“我家离着又不远,公交车两站就到了小区门口了。我谁都不用麻烦。”说着,廖青走到了王丘文的身边,把王老先生搀了起来。

        罗啸春把车子开到了大门口,廖青小心翼翼地把王丘文送上了罗啸春的车子上,可是王丘文还是往前跌了一跤,整个人侧卧在了后座上,罗啸春又连忙踩了脚刹,开了车门亲自去把王丘文扶了起来。王丘文倒是毫不在意一般,摆了摆手道:“唉,没事,没事,我还真是喝的醉了,被各位看到这副尊容……”然后他马上坐正了身子,闭着眼睛待着。等戴朝宇和罗颖义上了车以后,廖青便已然不见了踪影,相比是默默离去了。

        金鑫南抿着嘴巴看着罗啸春的车子,嘴角上翘的角度很是耐人寻味,他站在大门口稍等了片刻,司机把车子开到了罗啸春车子的右前方,他便上了自己那辆凯迪拉克。

        罗啸春踩了脚刹,看了看左右盲点,刚想着推一下油门,坐在副驾驶上的罗颖义拍了拍儿子的手背,冷冷地说道:“稍等会儿吧。让他们先走。”

        罗啸春便盯着那辆凯迪拉克看着,拉起了手杆。

        凯迪拉克打了个轮,转向之后,却横在了罗啸春车子前面,只见坐在车后座的金鑫南把窗子拉了下来,皮笑肉不笑地看着罗颖义。

        罗颖义也把车窗拉了下来:“金教授,您还有何见教啊?”

        “呵呵,罗院长。忘了告诉你,明天上午九点钟在新校区要开一次校务会,希望您务必准时参加。”

        “校务会?”坐在车后座的戴朝宇微微疑惑,他也不禁探头看着金鑫南。

        “我怎么没听人事处的和教务处的跟我说呢?”罗颖义问道。

        “你会听说的。”这句话说完,金鑫南便头也不回地把车窗拉了起来,凯迪拉克又把车子开离了停车场。

        就在这时候,罗颖义的电话也响了——

        “喂,我是罗颖义……哦,永德啊……对,我跟王副院长他们刚吃完饭……嗯,那谁,戴书记跟我也在这呢,金教授和廖老师刚走……校务会是吧,明早九点……呵呵,我怎么知道,未卜先知呗……”罗颖义通话的时候,语气十分的淡然,但是脸上的表情却是铁青,“行了,我知道了。麻烦你了永德。”说完话,罗颖义狠狠地把手机放进自己的大衣里怀里,然后示意罗啸春发动车子,紧接着又盯着前方金鑫南座驾离去的方向,对戴朝宇说道:“朝宇,听见了吧。明早开会。”

        “哎呀,明早我还有课,但说是校务会,我也不能不去啊……行吧,我让詹铭月给我代一节吧。”戴朝宇说着拿出了手机。

        还没等戴超宇把电话打通,罗颖义又说道:“你再给柳襄莉和苏洪挂个电话吧……等待会儿你回家之后。呵呵,他金鑫南知道的比我们被通知的都早,这是准备‘割草’了……校领导班子这帮人到底是要干什么!”

        戴朝宇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说着举起了电话。而等他打完电话,车子里突然安静得很。而整场饭局都没怎说话,一直在忙着碗边盘间作业的罗啸春,似乎又穿越回了大概二十几分钟之前——

        近乎每一次跟业界人士交流的时候,无论是学术资深研究者还是在商界被人们定义为精英的大佬们,对方似乎都会问一个相当宏大的问题。近几年,尤其是在亚洲,人们频频被问到的一个问题是“你觉得中国未来的经济会怎样发展”。

        “呵呵,这个问题,已经被问俗了。我这次就不问了。”王丘文举着水晶酒盅,对着满桌的客人说道。

        “为什么您不准备问这个问题呢?”有人问到。

        “哈哈,因为面对未知的问题,我向来喜欢自己去求证么。很多人问这个问题,其实是因为他心里没有这个答案。只要明天地球继续围绕着太阳转,只要人类不马上灭绝,那么这个问题,就永远没有这个答案啊,哪怕就算我明天就离世了,每一个经济体系都依旧照常在运作,所以这种问题就永远没有一个正确答案。是发展的好,还是由盛转衰,每个人都在猜么。没意义。”王丘文摆了摆手,喝了一口酒,然后说道:“我现在想问的问题,反倒是另一个主观题。我也不多问别人,今天在这里,在东北的三位响当当的后辈,当然你们也都是半拉老头子了啊,但在我眼里还都是年轻人。我倒是想问问,你们觉得,什么样的经济体制,是你理想中的样子?”

        罗啸春一听,心中不禁一惊。他也是学经济学出身的,这个问题听起来很简单,但是答起来可并不是一个很容易的事情,至少说每一个回答都能折射出答题人的两个特性:一个是他的思维方式,而另一个就是这个人的性格。

        “我先说说吧。”廖青嚼了嚼嘴里的东西,咽下了之后擦了擦嘴,“首先,集体主义肯定是不行了。早在清朝中叶的‘太平天国’失败了,苏联失败了,最疯狂的红色高棉也失败了,而现在为数不多的北朝鲜实际上也在摇摇欲坠。好在我们国家即使改正错误,转型了。但是我认为,还不够。简单明确,我就认为自由贸易好,并且是要在高度成熟的市场状态下进行的自由贸易。我就相信民权,我也相信‘看不见的手’理论。”

        罗颖义听了,马上打断了廖青的发言:“是,确实理论上讲,自由贸易是最完美的一种想象,但是它跟马克思的集体主义按劳分配又有什么不同呢?只不过是在一根棍子的两个不同端点罢了。你说苏联失败了,但是过去的老牌殖民国家大英帝国,在现在的眼光看是不是也是失败了?而对于‘看不见的手’理论,这个我想本科大一学生就都应该清楚的,很多情况下是不起作用的,比如价格歧视,比如生产过剩或者短缺,消费者和生产者总会有一方亏损,即使达到了某种均衡,但这个均衡也可能远远会低于他的预期……”

        “所以我说的是,高度成熟的市场。据我所知,恐怕世界上还没有哪个国家敢自称自己的市场是高度成熟的。欧盟不会、美国也不会、北欧五国肯定也不会。”

        “那你所说的高度成熟的市场,会在什么时候才能出现呢?十年以后?二十年以后?一百年以后?我信奉的还是凯恩斯的理论,自由市场势必要存在,但是缺乏管制的市场,也不过是没有大人管制的熊孩子罢了。”

        正在罗颖义和廖青开始争论的时候,金鑫南却用拳头轻轻地叩了叩桌子:“咳咳,我能说说么?”

        金鑫南名义上毕竟是大师兄,在外人面前,罗颖义和廖青这点面子还是要给他留的。

        “嗯,小金,你说说看。”王丘文放下酒盅,微微抬起两条小臂,右手在前左手在后手心握着手指,拄着自己的下巴看着金鑫南。

        金鑫南笑了笑,说道:“我这两个师弟啊,一个我廖青师弟,向来是喜欢浪漫,而另一个,罗颖义罗院长,则是接地气接得有点过分了。我呢,这几年东奔西走,也可以说是见过不少世面了,各种各样的国家我也都去过,也观察过。国企的改制、民企和外企的顾问,我也都做过。经历过这么长的时间之后,我倒是认为,现在世界上存在的体制,无论是集体主义也好,自由贸易也罢,还是说凯恩斯那一套,都多多少少存在一些问题。在我看来,这都不是最令人向往的体系。以我来看的话……就是应该让商人同时从政,让政客同时经商,政商高度结合。然后再根据这些政客和商人混合身份的精英们来制定铁一般的法律和无法撼动的规则,因为他们是商人,他们应该明白怎样做利益会最大化,而其他社会上的人,只需要根据这样的方式活着。”

        “呵呵,有点意思啊。你这是把集体生产和自由贸易,甚至是凯恩斯的一部分东西都拿出来混在一起了。”王丘文又问道,”你这样听起来,倒更像是‘威权主义’。只是在21世纪的社会,‘威权主义’可以实行么?你有没有想过,除了‘政商结合’的那些精英之外,社会上的其他人如果阶层固化会怎样呢?”

        “哈哈哈!我倒是想反问一下王老师,您觉得到现在为止,哪个国家的阶层不是固化的呢?真正能够打破阶级壁垒的,只有少数人,可是这些被社会上羡慕的少数人,反而是我所构建的那个体系里最不安定因素。有些人本来就应该作为第一工业的劳动力,有些人则可以有能力坐在格子间里,但是将近一百年来,他们变过么。‘阶级’本来就是个伪命题,是思想家给大家的催眠,让人做梦而已。而我希望的,是把这些人叫醒,然后老老实实地领着月薪去进行生产。你父亲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喏,比如罗颖义院长是教书的,那他的公子,也去教书就可以了,这就是你的本职工作——当然,这仅仅是一个例子而已。去听听现在年轻人在想什么:他们并不想在月薪几千块里的写字楼里上班、不想考研、甚至不想高考,那么正好,你就去做一些最基础的生产么。所以在我的体系里,没有过多选拔、没有考试。金字塔往往最稳定……”

        没等金鑫南说完,王丘文已经听不下去了:“……你这些话说的,我仿佛从里面嗅到了过去封建社会的味道。”

        “您愿意叫他什么就叫他什么吧。只是纵观历史,一个国家最发达的阶段,反而是被我们现在丢掉的时代。法国最辉煌的时候,实在拿破仑时期,而RB当初最有可能成为世界强国,应该是在织田信长的安土时代和明治维新。至于咱们……呵呵,算了吧,点到为止,点到为止。”

        王丘文笑笑,并不回应……

        此刻,罗啸春好奇地抬起头看着后视镜,却发现坐在罗颖义身后的王丘文依然在睁着眼睛。老先生刚才在饭桌上的风卷残云,跟他的学术权威的身份毫不符合,而此时的他,虽然依旧满脸红光,一身酒气,但坐姿却十分端正,而且厚厚的眼镜片背后,一双眼睛眯成缝,确实目光如炬。

        晌久,王丘文终于说了一句话:“罗公子,还有朝宇啊,我昨天早上从BJ来的时候,刚下飞机以后问你们俩最近怎么样,你们跟我说‘都挺好的’。现在这么一看,根本没有你俩说的那么好啊。不说别的,就说朝宇,本来就是在商学院的职位,在商学院上课,而且给你们燕幽又做了那么多的贡献,结果到现在跑到了哲学系去当党委书记,这算什么呢?”

        罗颖义和戴朝宇二人相视一眼,都不知道怎么把这嗑聊下去。

        王丘文见两个人都不说话,便继续说道:“我年龄也大了,用东北话说,到了爱‘絮叨’的岁数。燕幽大学的事情,按道理说我不应该妄议的,否则就是倚老卖老了。但是以我和小戴认识以后这么长时间的交情,以及我跟老罗兄的交情,公道话我还是得说,而且不吐不快啊。”

        “没有的事情,”罗颖义平静地说道,“王老师您有什么话就说吧。咱们也算是自家人了。”

        “那我就说几句不中听的吧。”王丘文叹了口气说道:“罗秋平教授去世以前,我也是看过你爸爸的。他那时候跟你们兄弟几个,不是都有遗言么?我记得你父亲给你的最后叮嘱,是告诉你,尽量不要去参与行政方面的事情,争权夺利并非罗家家风。”

        “王老师,您这是什么意思?……我有点不太明白。”罗颖义板着脸看着前方,听着王丘文说道。

        “哈哈。颖义,我说的意思,很明白了吧。当然,老朽只是说说罢了,并不是说真想让你去干什么嘛,”说着,王丘文笑了笑,“颖义啊,那我问你,你有多长时间没有真正去讲上几门课了?给学生做的报告不算。”

        罗颖义深吸了一口气,冥想了一下又似如梦方醒:“……天呐,我都没意识到。除了到处作报告以外,真正带学生已经是三年前的事情了。”

        “你看看?三年前。罗秋平在得到燕幽老商学院的名誉院长之前,职位最多也就是个教学研究主任。你仔细想想,这三年里,你除了一直盯着学校的各种职位以外,你又做了什么呢?这三年来,因为我跟你父亲生前的关系,虽然我没跟你、跟廖青、还有跟金鑫南见面,但是你们三个人的事情,我也一直都有关注。虽然你们也都快六十左右了,但在我眼里,孩子永远都是孩子。你们仨不管怎样,都是老罗兄的学生,而且你又是老罗兄的大儿子。你们三个现在在学术界都是有头有脸的角儿了,可你们三个关系那么僵,也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了。多少年过去了,你看看,金鑫南他已经当了姥爷,前两天廖青的女儿也嫁了人,你们家这小伙子也眼看就三十了——这都多少年过去了?你们再这么斗下去,又有什么好处呢?”

        罗颖义叹了口气,摸了摸下巴。

        王丘文提了提眼镜,接着说道:“刚才饭桌上,我就看你们三个每每聊到一起去,一句话不对劲儿就要吵嘴,但是当着那么多人面,多少也应该注意下的,对吧。所以没办法,我只能一个劲儿地劝你们吃劝你们喝。金鑫南城府深,总是把你和廖青的气给挑起来之后他就不说话了。你俩,尤其是罗公子你,现在的脾气可真是见长啊。我之前来盛兴的时候见过廖青的,我倒是觉得现在的廖青跟你好像俩人脾气相互调了个对个似的,他现在倒是比你笃定得多了。”王丘文说着,还拍了拍罗啸春的肩膀,“倒是苦了这孩子了,哈哈,我这一个劲儿劝吃,没办法只能拿小朋友说事儿,先劝小朋友动筷子,再让你们大人动筷子。小罗公子是撑着了吧。”

        “哈哈,我还真撑着了,”罗啸春无奈地笑了笑,“天呐,我是多少年没这么吃东西了。上一次我这么吃饭,还是我大学时候搞活动一天没进食然后晚上跟人吃宵夜时候的事情。”

        “哈哈哈,苦了你了。”王丘文笑着,又对罗颖义说道:“你这儿子倒是真不错。我觉得你现在其实应该知足了,按老话说,你家生的儿子,他们两家人生的都是女儿,你这是上辈子修的福、他俩上辈子造的孽。”

        这一句话,车里的人倒是都被王丘文的这种故作迂腐逗笑了,王丘文连忙又说道:“……别别!我还真不是搞性别歧视啊,引用故人言而已。但人不就是这样么,时时刻刻需要知道自我安慰,心里那点小算盘给自己用就可以,所谓知足嘛!但是反过来看看,你要是继续跟金鑫南、跟廖青再斗下去,你们会怎样呢?刚才我在饭桌上问的你们三个人那个问题,还记着么?”

        戴朝宇依旧沉默,而罗颖义想了想,却回答:“忘了个大概其了。”

        “好吧,算了。”王丘文又把身子靠在了椅背上,“我是真担心你啊,颖义。正如小金所说,你是个踏实的人,而廖青是个浪漫的人。踏实的人才应该去教书育人,告诉那些年轻人如何脚踏实地;而浪漫的人,追求极致的人才应该去到那些岗位上战斗,因为他们永远有方法、永远乐观、永远想得开。”

        “那您觉得,金鑫南这个人算是什么人呢?”罗颖义反问道。

        “呵呵,他么?妄人吧,他……他早晚是要出问题的。”王丘文笑了笑,“不过你们仨是什么人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在有限的时间里,别再斗了。去做一点对得起自己的事情,做一点能给社会留下贡献的事情,这样才能有你想要的名声。”

        “哈哈,我倒是想看着他‘出问题’的时候,是什么样的。”罗颖义说道。

        “唉,罢了。”王丘文微微闭上了眼睛,没过一会儿,他便悠悠地哼起了一首歌:“良师、益友……如琢如磨……情志每相同;踊跃、奋进……探求真理……自由生活丰……”几句唱罢,从王丘文的嘴里便响起了呼噜声来。

        罗啸春把戴朝宇和王丘文分别送回了住处,继续把车开往自己家的方向。一路上父亲都没怎么说话,罗啸春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启一个话题。罗啸春想了想,打开了收音机,准备听听音乐。正巧打开的频道是一个播放相声的节目,罗啸春便听了一会儿。正在罗啸春因为捧哏演员的一个冷笑话笑的出声的时候,坐在副驾驶闭目养神的罗颖义倒是先说话了:

        “关了它。听着心烦。”

        “嘿嘿,行。”罗啸春关了收音机。可是罗颖义依旧不说话。

        罗啸春把车子拐了个弯,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问道:“爸,您最近都在干些什么呢?”

        罗颖义睁开了眼睛,侧目看了看罗啸春,又闭上了眼:“能干什么啊?不就是上班呢呗。”

        “除了上班还有别的事情吧?我一直很疑惑一点,从小到大无论咱们父子俩是关系好也好,关系不好也好,在我眼里您都是那种触变不惊的人。可是那天晚上,怎么就一个电话打到家里,您一接就给您弄得背过气去了?恐怕这里边有事儿吧?”

        “大人的事情,小孩别问。跟你说过多少回了?你耳朵听得不长茧子,我嘴皮子反正是快要说破了。”

        “我可不是孩子了。”罗啸春说道,“您知道么,我之所以后来一眼不吭的就顺着您和我妈的意思去了国外,就是因为你们大人这种动不动就拿我们当什么都不懂的小孩。您知道今天这一顿饭下来,让我想起什么了么?”

        “什么啊?”

        罗啸春微微一笑:“让我想起了唐代的牛李之争。”

        “嗬!”罗颖义睁开眼睛,会心一笑,“那你说说,你觉着老爸是牛僧孺,还是李德裕啊?”

        “我觉着?……我觉着您,最好能是李绅。”

        “瞎说!‘高占云鬓新样妆,春风一曲杜韦娘;司空见惯浑闲事,断尽苏州刺史肠’?您这是变着法的骂你老爸是伪君子呢?”罗颖义一听,倒是气得乐了。而这时候罗啸春也才反应过来自己失了言:“……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希望您别处在旋风中心眼的地方……唉,行吧,都怪我历史没学好瞎比喻。不过那天给您气的心脏病犯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事儿我跟你妈都没说过,你到了家里可别提。”

        “怎么了?”

        罗颖义叹了口气:“有人同时向反贪局和省纪委‘点’了我,之前还有人在网上编文骂我。这些事情倒是没什么,但是那天晚上的电话是学校的甄书记打来的,说要给你老爸我停职。”

        “啊?这么严重?”罗啸春看了一眼罗颖义,“那您到底怎么了?”

        “……我倒是怎么都没怎么,只是我手下有俩人出了问题。”

        “就是你刚才让戴叔叔给他们打电话的那两位?柳襄莉和苏洪?”

        “对。他俩做我研究生的时候,你那时候正上高一,应该是见过的。”

        “他俩咋了?”

        “苏洪是确实有问题,收了学生家长二十万现金,保举一个学生拿了中英商学院的出国读研的资格……而柳襄莉,唉,她是搞婚外恋,还是师生恋,对象是经济学院的一个学生干部,比你还小七岁呢……结果现在被人谣传说是让学生‘性贿赂’她,然后给学生考试全部及格。所以明天开会,应该是处理他们两个的事情,估计柳襄莉在这阵子跟她老公离婚之后,应该会被调走,而苏洪……因为他是党员,应该会被抓起来吧。”

        “……唉。不是……那这些事情跟您有什么关系么?”

        “呵呵,在有心人眼里,无关也是有关系。很多人就编造说,苏洪跟我有金钱来往,而柳襄莉,他们说的难听点,说她是咱们商学院、经济学院圈子里的‘公共汽车’……问题不在于他们这些造谣生事的人说什么,问题在于,这些话有人信。”

        “身正不怕影子斜,您现在不也没事么。要我看,您的担心都是多余的。”罗啸春把车子开进了小区,继续说道。

        “但是我能不怕么?‘身正不怕影子斜’,儿子,对于现在的社会你的认识还是不够啊。你看你戴朝宇叔叔,农村走到大城市的,多老实一个人,现在不还是被人打压么?每天看他那个窝囊样子,我看着都替他生气,但是又能怎样?……就连我刚刚跟你说的那些事,最后我还是找你三叔帮忙疏通,最后才解释清楚的。嗨……本来不想搞这些亲属连带关系的,最后还是没办法。”

        “太复杂了。浮躁而复杂。”罗啸春把车子停在自家门口,停了车,继续跟父亲说道,“说实话,我之前觉得,这种事情发生在机关或者企业里倒还好说,很正常的事情,但我从没想过国内的大学也是这样。学生、老师、领导干部之间相互的结党营私和互相倾轧、互相利用太可怕了。”

        “哪里都一样,只是你在加拿大和新加坡没看到罢了。要不然他金鑫南怎么可能在那些所谓的名校之间吃的那么开?”罗颖义说道,“很多事情,没办法细追究的,都一样。”

        “那您就没想过退下来?”罗啸春诚恳地问道,“我觉得王丘文老先生说的挺对的。”

        “算了吧。听过那个故事么,孔子周游列国,遇见一老者在瀑布的逆流旁游泳。孔子问他说怎么对付这样的水流的,那老者说,并不是自己对付水流,而是顺着水流让自己适应。我现在就已经适应了这湍急的水流了,你要是让我换个没有任何水流的池子,或许我还真就不会游泳了。”说罢,罗颖义大笑。

        罗啸春想了想,没再说什么,只是跟着父亲大声笑着。

        打开后备箱,罗啸春帮着父亲搬着一箱子鲍鱼进了家门。走到客厅里,却发现电视正开着。母亲刘沁正盖着一张毯子,躺在沙发上睡着了。前一阵子刘沁在医院做了好几个大手术,实在是疲劳的不行,院方领导就给刘沁放了假,一直到下一周周日。

        罗颖义刚打开门,招呼罗啸春把装着冰冻鲍鱼的泡沫箱子放下,刘沁却已经听见了父子二人进屋的声音,也醒了过来——

        “你们爷俩儿的大皮鞋的声音,可真是夯实得要命!……这要是在过去还住公寓楼的时候,那楼下的邻居们,肯定得敲门来。”刘沁打了个哈欠说道。

        “妈,吵醒你了?”罗啸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可不是?要么不回家,一回家就风风火火的。”刘沁坐起了身说道,“跟你老爸出去吃饭吃的怎么样啊?”

        罗啸春看了看正端着一壶热水走进客厅里准备沏茶的罗颖义,对着刘沁笑了笑:“今天可是吃的过瘾,又是燕窝又是鲍鱼的,把我这几年没迟到的东西全都补回来了!”

        “哈哈,那就好。”刘沁笑笑,又有些若有所思:“今晚是在这住啊,还是回市中心去住呢?”

        罗啸春摸了摸嘴巴,想了想说道:“还是得回去住。”

        “让孩子回市中心吧。明天不还得上班去呢么?”

        “行吧。都有任务、都有工作。”刘沁说着又打了个哈欠。

        罗啸春坐在沙发上,和父母又稍稍聊了点闲天,过了大概十五分钟左右,罗啸春便又起了身:“……行了,我真得走了。最近忙着案子,我回去还得做几个演示文稿给乙方公司看。”

        “听你说过,最近你是在跟‘清盛斋’的老钱打交道呢?”罗颖义喝着茶问道。

        “嗯。这老先生有趣的很,有那种老干部的作风,但是举手投足间又给人感觉他什么都见过,特别特性。”

        “肯定这样。老钱这人,脑子特灵光,但是外冷内热。听你三叔说,你们这案子是市委的意思,他老钱早晚要把‘清盛斋’交出来的。现在不过是叫价而已。可是说回来,‘清盛斋’毕竟是咱盛兴的老牌子,多少好处给台湾人,多少好处留给咱盛兴父老,你得掂量清楚喽。”

        “明白了。”罗啸春站起了身,“那我走了。”

        “嗳?等会儿。”刘沁叫住了罗啸春。

        “妈,什么事儿啊?”

        刘沁抿了抿嘴说道:“你什么时候,能把那姑娘领回家来给我和你爸看看?”

        罗啸春一时没反应过来,开口问道“哪个姑娘……”可话还没完全脱口而出,便明白了刘沁说的是兰芳菲了,自己脸上便也挂不住地红了。

        “还跟我装傻?一起住了都多长时间了,你自己说说?”

        “嘿!……是不是罗秋意那大喇叭告诉你的?……我俩不是那关系,我俩现在就合租而已。”

        罗颖义端着茶杯笑了笑,对着刘沁说道:“你看见没有,咱儿子搁资本主义那边沾染了十年,跟自己爹妈都没有句实话。”转而又问着罗啸春:“那姑娘不就是你原来高中时候那个叫兰芳菲的么?你们高中时候那帮小子来咱们家写作业的时候,我和你妈没少听他们提起过。嗬,没想到你俩又遇见了。”

        “我听说她现在是个高级白领,长相、性格、薪水,各种条件都不错?”刘沁继续说道,“要么我说啊,儿子,差不多就可以了。更何况,你高中时候还喜欢人家,就算是你说你俩现在没什么关系,但不也是住一起了么?这就是缘分,孤男寡女的,要是合适,在一起能安安稳稳过日子也挺好。”

        “嘿……我这妹妹哎,天杀的嘴快!”罗啸春百口莫辩,只能敷衍地说道:“行行行!等哪天问问她,让她到家里来吃顿饭。但别催我啊,这事情又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人家万一没时间我也没办法。”

        “那你可得早点做工作,别让我跟你爸干等着。”

        “稳!等过段时间,我跟她抱着孩子就见您二老来。”

        刘沁一听,站起身对着罗啸春做出一个要一巴掌拍下去的手势,“真是长能耐了,还敢跟我俩逗哏!行啊,赶紧抱来孙子或者孙女,我心里还踏实了呢!”

        “哈哈哈!”罗颖义放下茶杯,在沙发上大笑着。

        又是二十分钟后,罗啸春拖着一身的疲惫,把车子停在了自己公寓的地下停车场。看了一眼车上的面巾纸抽,里面居然空空如也。罗啸春想了想,拿了纸盒到了一楼,出了电梯正准备把纸盒扔掉,却看见大楼门口一辆计程车停下,一男一女从车上下来。

        男人走到了女人面前,说了好多话,脸上洋溢着笑容,满眼都是幸福和不舍,他几次伸手都似乎想要牵住女人的手、并试图抱着她,但是最终却都没能鼓起勇气。

        而那女人,罗啸春即使看她背影也知道,她是兰芳菲。

        两人说了会儿话,兰芳菲便上了楼,进门前,那男人还叫住了她,跟她招了招手,并目送着她进了公寓。恰巧这时候电梯停在了一层,罗啸春连忙率先冲进电梯间,然后木然地站在电梯里。

        兰芳菲也进了电梯,看见了罗啸春,不禁有些惊讶。

        “下班了?”罗啸春平静地问道,脸上并露出了微笑。

        “嗯。你也刚回来啊?”兰芳菲问道。

        “嗯。”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才都发觉没人摁楼层,一起把手送出去之后,两个人对视了一眼,迟疑了一下,动作僵在空气中。

        “还是我来吧。”罗啸春摁了一下顶层按钮,兰芳菲才把手收了回来。

        “看你搭出租车回来的。”罗啸春说道。

        “嗯,同事送我的。”

        罗啸春点了点头,再没说话。但他的心里,突然又泛起一股酸涩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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