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4）
“社会人”在一起吃饭，能在一起聊的普遍也就是三件事：吹牛、荤段子和妄议国事，就是不能谈“正事儿”。一般正常的公司之间搞商务晚餐的时候，都很少提及关于生意的事情，更何况，是荣晨和“浪速会”这两家不太正常的存在。
尤其是文冲这种成天除了躺床上进行生理运动以外、就混在网上各大论坛的人，每天就指着这三个话题活着。吹牛体现性格、荤段子体现品格，对国家大事小情的探讨体现“逼格”。文冲在这几天没少看一些社交网站和新闻评论区的段子，一开始看得一头雾水，经过几天的精神锻造后，文冲在网上大小也是个网红了，还给自己的微博加了个“V”。像他这样的人，总以为自己是郁郁不得志的栋梁之材；确实日常看那种段子看得多了，说起话来确实有那么一些条理，侃得本来就对政治新闻不怎么关心的平冈二朗和对东北方言听不大懂的武藤纪夫直晕。看着文冲的一副得意样子，武藤纪夫倒是一直在陪着笑，平冈二朗则是满脸的鄙夷，弄得坐在文冲旁边的刘宏滔满脸的尴尬。
“吗的，我告诉你啊，武藤，你们国家现在的那帮人也太不要脸了吧？一天天上窜下跳，今天窜弄美国佬、明天又跑到东南亚去？真的，别以为咱们国家的人都是孬种，知道不？今天你跟我一桌吃饭，按咱们东北这边辈分，你算我老哥。但你老哥可别不爱听老弟我说话，我这人就这样，说话直！懂不？告诉你，我就烦你们那个破首相！虽然我确实是不喜欢现在……”文冲酒没喝几口，却开始借着酒劲跟武藤纪夫称兄道弟了。
“行了行了，少说两句吧，你这人怎么啥话都往外说呢？”刘宏滔在一边想拦着，却也拦不住。
“那咋了？草，我跟你说，武藤老哥，你还别不爱听，就现在这东北亚的局势我跟你讲，要么就是……”
武藤纪夫只是放下筷子听着，脸上却明显地有了不悦的神情。
文冲的话还没说完，平冈二朗就站起了身，拿了杯子倒了点啤酒，走到了章嘉力身边。章嘉力早就习惯文冲的样子了，只不过“浪速会”的诸位好歹也算“外宾”，在“外宾”面前还这么口无遮拦，章嘉力也有点抬不起头来，只是默默地在一旁夹着菜，放进碟子里，然后一口一口地吃着。
“来，章桑，我敬你一杯。”平冈二朗举起了杯子。
章嘉力一抬头，也连忙站起身举杯：“诶呦，平冈少爷，我这可不敢当。”
“章桑是有心之人，今天车里的歌，其实是故意投我所好吧？”
章嘉力看着平冈二朗，本想打个哈哈，转念一想，话衔在嘴里没说出来，看着平冈二朗，微微点头笑笑。
平冈二朗回过头，看着自己父亲跟孟鑫荣两个人攀谈甚欢，不禁叹了一口气，又对章嘉力说道：“无论是在盛兴，还是在大阪，不少人看我，都觉得我是一条‘丧家犬’。也难怪，父亲自比秀吉，我也走的不过是秀濑的命运，因此很多人都不愿意待见我。章桑能想着投我所好，也是看得起我，感佩万分。”
章嘉力看着平冈二朗，轻咳了两声：“也不能这么说，中国话里有个词叫‘事在人为’，毛主席的时代还有句话叫‘老爹英雄儿好汉’。我觉得平冈少爷用不着伤感，做好自己的事情就可以了。您说对吧？”
平冈二朗看着章嘉力，想了想，脸色变得轻松起来。
章嘉力接着说道：“‘命运’这个词，在你们日语里叫做‘运命’，汉语跟日语文法不同，却同气连枝，人们往往先注意到的是‘命’，而这个词的真正，其实是‘运’。有些人被命所‘运’，有些人则是能‘运’命的。”
“想法高深，佩服。”
“我知道平冈少爷学业上并没有太大成就，但是汉语也居然说的这么好，能把一门外语下苦功夫学习的人，至少说也是一个有毅力的人。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章嘉力举起杯子，看着平冈二朗，“这杯酒用不着说谁敬谁，我们一起干杯，就当是相互交个朋友。能跟平冈少爷交朋友，也是我的荣幸。”
“好，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平冈二朗笑了笑，两个人碰了一下杯子，各自一饮而尽。
喝了酒，平冈二朗就去了田村雪奈手下那帮人的那一桌。一桌都是日本人，相互之间说的也都是日语，不过气氛可比刚才听着文冲的“高谈阔论”好得多了。
看着意思，他们只见好久不见，坐在徐立业身旁的罗夏至不由得看了看平冈二朗，又看了看章嘉力。章嘉力跟平冈二朗喝完酒之后，默默地坐到了自己的座位上，也不跟人说话，只是默默地吃着饭；而平冈二朗到了自己老乡那边去之后，几乎变了个人，从一个冰块变成了一把火炬，那一桌的气氛瞬间被调动了起来。
而仔细看看，平冈二朗身边的那个模特身材的女人，也就是田村雪奈的秘书吉泽樱，竟然把自己的手悄悄地搭在了平冈二朗的大腿根部，轻轻地摩挲着，平冈少爷却故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自然地跟同一桌的其他人不停地开着玩笑。转过头来看着平冈健雄，依旧是跟孟鑫荣相谈甚欢，而田村雪奈，则是在一旁专心地听着，不住地点着头。
突然，罗夏至的电话响了，看了一眼来电显示，罗夏至连忙把手机抓在手里紧握着，然后抬头迅速地环视了一圈。
“不好意思，荣哥，平冈先生，我去接个电话。”
孟鑫荣和平冈健雄抬起头，并没有马上说话。
“我去接个电话，荣哥。”罗夏至接着晃了晃手里的手机，“……我爸打来的……我可能忘了告诉他我今晚不回家了。
的确，每两周之后的周末，罗夏至如果没什么要紧事，都会回自己在工厂区大院的家看看父母，陪一下自己爸妈，然后每次回去给家里买点东西，再跟老爸罗颖迩吵一架，随后忿忿不平地回公司做事，这点事不光是孟鑫荣，其他人也都清楚。
“得了，罗总赶紧去接电话吧。”徐立业笑了笑看着罗夏至，转头对平冈健雄和田村雪奈说道：“平冈先生、田村小姐别见怪啊。我们罗总他爸爸脾气不大好。这要是晚回电话三分钟，那基本上就没好了。再见到罗总，准跟祥林嫂一样。”
罗夏至看着徐立业，因为其他人都在也不好发作，只得稍微躬了躬身子。
“中国人比我们日本人好的一点，就是对家庭的意识。这是好事啊。”平冈健雄抬起头对罗夏至说道。
“行了，你去吧。”孟鑫荣挥了挥手。
罗夏至离开了座位推门，然后就直接跑到了消防通道里，给刚才的电话回拨过去了。连打了三次，第三次终于打通了。
“喂？怎么这个时候找我？”罗夏至紧张地看了看消防门，捂着手机说道。
“嗯？我没有找你啊？我刚才刚从武警部队那里回来，电话忘带了。不过刚进屋倒是看电话掉在地上，然后就是你给我的通话。”电话那边，梁新民的声音带着疲惫。
“那不对啊！刚才明明是你给我打过来的！”罗夏至听梁新民那么一说，心里突然紧张了许多。
梁新民也突然警觉了起来，“你等我一下。”只听见梁新民好像是放下了电话，从身上拔出了枪，四处找了找，又拿起了电话：“喂？我看过了，办公室里是安全的，门和窗户也没有被撬开的痕迹……我估计是手机的问题吧，这个牌子的手机不是经常有这种乱打电话的毛病么？”
“……我求求你了，我的老大！别让我在外面提心吊胆的好么？万一是谁给你的手机种了个病毒，知道了你我的关系……那我不就……我怎么办啊！”罗夏至尽管压着嗓音，但说起这些话来还是有些歇斯底里。
“你看你！注意点心理素质！……你别担心，待会儿我就去新买一部总行了吧。”梁新民说道，“对了，你现在在哪呢？”
“我现在正在富丽华酒店这呢。”罗夏至看了看消防门的门口，小声地说道：“我在跟孟鑫荣和平冈健雄吃饭。”
“该死的……你现在赶紧把电话挂了吧，别让他们怀疑你！”
“没事，我搪塞过去了。而且正好我也有事情跟你说。”
“那你说吧。”
“你去跟鲲城海关和胶东海事局、秦皇岛海事局联系一下，让他们查查最近有没有从日本来的货船，主要查‘浪速会’、‘雅丹化妆品株式会社’和‘墨俣实业’有关的船，越快越好。”
“你发现什么问题了么？”
“上一次我跟你说田村雪奈跟我讲的那套说辞，你不是觉得有漏洞么？没错，这就是一场戏，平冈健雄和武藤纪夫亲口说的，他们实在跟我们演戏试试我们运货的安全性和反应。找跟荣晨做生意，还要看看荣晨运货的路子……草，还特么又动刀又动枪的，我估计孟鑫荣跟平冈健雄谈的生意，不单单是走私的药妆和树脂螺丝。”
“你是说，你怀疑他们跟喜都和滨江的海*洛*因有关？”
“没错，我自己查过了。在日本之前确实有记录表示，‘浪速会’有人从巴西和阿根廷进******的案子。盛兴这边的还没有证据。如果有机会，我会跟‘京畿帮’那些人尝试着接触一下。”
“行了，我知道了。有事情再联系，挂了吧。”
“嗯，就这样。”
罗夏至说罢，打开消防门探出头，看了看周围没人，然后默默地从里面出来，转过身关了上门。
“夏哥。”
罗夏至刚关上门，就听后面有人叫他。
“您在这干什么呢？”章嘉力走到罗夏至身边，声音冷冷地问道。
“哦，没什么，”罗夏至故作镇定地笑了笑，“家里老爷子来电话，埋怨我今天没回去……也不知道从哪个老工友那儿找来一姑娘请家里做客了，说是要给我介绍对象……”
“那您非要跑消防通道里干什么？那儿信号又不好，打电话还有回声。”章嘉力面无表情，看着罗夏至。
罗夏至看着章嘉力，表情立刻僵了起来。他下意识地将手缓缓地移到后腰上，可惜今天这场合，他没带枪。
章嘉力看着罗夏至，笑了笑，“也是啊，夏哥，也不是我说你，你是该给咱们找个嫂子了。扑克都当爸了，前两天小文在货运站提货的时候还跟我说，想着赶紧找个差不多的姑娘去了。你可别拉他俩后边去啊。”
罗夏至这才放松了警惕，摇摇头：“嗨……携家带口的干嘛啊？对于我来说，就算是40岁才结婚也不算晚，倒是我家那老头子……话说你这出来干嘛来了？”
“哦，里面荣哥和平冈在挨桌敬酒呢。我出来去一下洗手间，顺便也透透气。”
“走吧，一起去吧。”
两人一起进了洗手间，解了裤子，罗夏至继续说道：“诶，大力，话说你怎么不赶紧找一个姑娘呢？你说你也不跟小文似的在外面扯淡，况且你比扑克的形象好多了，找一个应该没问题吧？”
“唉，我目前不想找。”
“……你该不会喜欢男的吧？”罗夏至看着章嘉力一脸坏笑。
章嘉力淡定地提上了裤子，侧过脸盯着罗夏至，表情木然地说道：“如果我说‘是’，夏哥你怕不怕？”
“我勒个去！你不回来真的吧？”
“哈哈哈！”章嘉力看着罗夏至，摇了摇头，来到洗手池前洗了洗手，然后叹了口气，“不是身边没姑娘，也不是我的取向问题，只是目前还不想找。咱们这帮混社会的，能遇到真心人么？有生理需求，直接去小徐老大或者小文的场子那儿随便找俩不就结了？”
“那我看你也不怎么去找姑娘啊？”
“我偷着去找，能让你们知道么？要让你们哥几个知道了，还不天天拿这事儿损我？”
罗夏至也洗了洗手，想了想，问道：“对了，问你个事儿。你觉得田村雪奈这个女人是什么样的人呢？”
章嘉力擦着手，转过身看着罗夏至：“怎么着？你想让那个日本娘们儿当我们的嫂子？我是没意见。”
“去你的！”罗夏至骂了一句，章嘉力笑得全身都颤着。罗夏至接着问道，“我是说你觉得，田村雪奈这个人，有没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
“什么不对劲儿？”章嘉力也突然产生了莫名地警觉，“夏哥，你是说，你觉得她会对我们荣晨有什么威胁么？”
“不，没什么……我什么都没说。”罗夏至摇摇头。
章嘉力把擦手纸扔进废纸篓，然后看着罗夏至问道：“话说夏哥，那天晚上她把你约了出去，到底跟你都说了些什么，你俩也都做了些什么啊？我可听院里打更老头说，那天都到了后半夜你俩才分开。”
“我说你思想能不能纯洁点？那天我开车回公司，她们雅丹的人到附近给她接走的。我俩能发生什么事儿……”
章嘉力笑着摆摆手，“好好好，我不问了、不问了……”俩人正打着哈哈，章嘉力正把手握在门把儿上，刚要拉开门，门就被拉开了，罗夏至走在前面，倒是被吓了一跳。
“哟，荣哥……”罗夏至看着板着脸的孟鑫荣，不知道说什么好。
孟鑫荣也不管他们俩，直接走到小便池前，用鼻子出着气。俩人出去也不是，在这待着也不是。
“哼，你们俩在厕所里唠的挺欢啊？”孟鑫荣说道。
罗夏至和章嘉力对视了一眼，都觉得没什么可说的。“那孟总，我们先回去了？”罗夏至问道。
“等会儿。你回去，章嘉力留下。”
罗夏至看了看大力，又看了看孟总，应了一声“哦”就拉开门走了出去。自己跟梁新民临时通话没被人发现，也算是罗夏至逃过一劫。
可罗夏至刚出门就觉得事情不对，怎么每次孟鑫荣都在跟别人谈话以后单独把章嘉力给留下呢？难不成章嘉力是孟鑫荣给自己身边留下的一个棋子，平时对章嘉力的态度都是装的？罗夏至越这么想心里越不安，他看了看周围，然后默默地回到了男厕门口，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打开了手机游戏应用，一边假装玩着游戏一边试着偷听里面的对话。
“我上次跟你说的话，你都没记住是吧？”孟鑫荣的声音冷冰冰的，但接下来马上就有要爆发的趋势。
“孟总，您这话什么意思？”章嘉力疑惑地答道，而且语气里充满了一种忿忿不平。“您上回让我做的事情，我都按您说的去做了，您怎么还不相信我？您如果觉得我让您放不下心，您干脆赶我走算了。”
“怎么着，说你两句你还不乐意了？将我军是吧？”孟鑫荣说道，“谁给你的胆子，啊？我孟鑫荣在东北混了这么多年，小辈里敢这么跟我说话的，你章嘉力特么的是第一个！还赶你走，赶你走了，你大哥罗夏至怎么办？”
罗夏至一听，看来大力跟孟鑫荣两个人果然有点问题，罗夏至想了想，继续听着——
“对不起，孟总，是我的说话态度不对。抱歉。”
“草！换老子年轻时候，你要是敢这么说话，你十根手指头都特么保不住你信不信！”
章嘉力没说话。
只听孟鑫荣继续说道：“你把手机拿过来，让我看看。”
里面静了几分钟，然后孟鑫荣又说道：“行啊，还真是‘君子坦荡荡’，什么都没有。不过万一你是把聊天记录和通话记录删了呢？”
“您要是不放心我，您可以去通讯公司去查。两位徐老大手下不也有会IT的人么？大不了您找人把我电话和电脑黑进去，然后再查呗。”
“行。我姑且相信你是没问题的。”
洗手间里面又静了。
什么意思？难不成大力是被孟鑫荣怀疑、或者发现做了什么“吃里扒外”的事情么？他是跟别的帮派只见有什么瓜葛……还是……难道他也是局里派近来的，或者是做线人的？罗夏至想到这儿，又不免想帮他。
而这个时候，孟鑫荣又说话了：
“那她已经来了盛兴城，你准备怎么办？”
“不见。”
孟鑫荣没有说话。
章嘉力咳嗽了两声，继续说着：“我已经把她的手机和一切社交软件的联系方式都拉黑了，她也找不到我。如果她上我公司，我就直接躲开或者去做点别的事情躲开，您看这样行么？”
“那要是她非要见你呢？”
“……孟总，佳怡是您的女儿，跟我又真的什么关系都没有，您自己都管不住她，我又怎么去管她呢？更何况您连话都不让我跟她说一句。虽然您是我的上司，也是我大哥的大哥，但我也想说一句，求您别强人所难，成么？”
“草!”孟鑫荣什么也说不出来，气得只能骂一声。
罗夏至这才明白，为什么孟鑫荣对章嘉力是万分的不满了，敢情章嘉力被孟老大的女儿孟佳怡看上了。听到这儿，罗夏至想想也没必要继续担心下去了，退出了游戏接着起身回了包间。
厕所里的对话还在继续，只见孟鑫荣握着拳头看着章嘉力，怒目圆睁。而章嘉力眯着眼睛，看着孟鑫荣，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
“成，呵呵，一句话能顶我一个大跟头，我特么还只能闷着吭喞着……告诉你，我是准备送佳怡出国的，以后她是要留在国外过生活的，她亲爹我虽然是个混社会的大流*氓，但我是绝对不会让我的女儿接触这个圈子里的任何人的。你别以为你上过几年学，当过一阵子企业白领，我就会让她跟着你。你们俩最好像你说的，真的是什么关系都没有；要不然让我知道了，你小心我给你扔到黄海里去喂鲨鱼！”
章嘉力咬着牙，闷着气，紧闭上了眼睛：“我知道了，我的荣哥。唯您的话不敢违之！要是没什么事情，我这就去待会儿要去的酒吧清场子去了。”
“你最好记住你自己说的话。你知道刚才平冈健雄怎么评价你么？——‘表里比兴’。什么意思，你上过大学，你应该比我明白。”
“表里比兴”，就算是章嘉力大学里没听过，最近看关于日本的大河剧预告片的时候，也应该听过这四个字。
孟鑫荣气冲冲地拨开章嘉力的身子，拉开门走了出去。
章嘉力木然地站在原地，猛地睁开双眼，皱着眉头，狠狠地瞪着镜子里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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